果园的黄昏
那天下午,我们相约一起去果园。果园其实就是桃园,我们其实就是姚强和我。早在几天前,姚强就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不是想好好地吃一次水果吗?现在机会来了。合心大队的果园对外开放,只要交两元钱就可以进去把那里的桃子吃一个饱。我一听,不由心动:只要两元,桃子就可以随意吃,这不是很划算吗?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茂密的桃林,葱郁的枝叶间闪烁着一只只硕大的、鲜红的桃子,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西王母的仙桃,个个都羞红着脸对我说:你来吃吧!你来吃我吧!
我们只上了两节课就溜出了校园。那是六月上旬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又不燠热,我们都穿着单衣,露出许多肌肤,接受和风的吹拂。我们的衣服都有些破旧,姚强的更甚,整个屁股上是一大块补丁,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只猴子。他的确长得有些像猴子,手脚仿佛总是勾着的,腰也伸不直。但他的一头乱发又有点像狮子或鬣毛狗。只是眼睛贼亮,嘴角总是挂着笑,仿佛任何时候都笑嘻嘻的,还常常露出一颗又大又白的虎牙。我们一开始走得很快,仿佛两个被俘的士兵逃出集中营,必须迅速逃离,否则有被抓回之虞。穿过几条很细的田埂,跨过几条小溪,我们就像女孩子在跳皮筋。那一刻,我也觉得自己是只回到大自然的猴子。
田野里正青黄相间。青的是麦苗、菜畦,黄的是正在走向成熟的稻禾。溪水在沟渠里流得很响亮,可是我们都没有怎么在意这些。我正想尽快跑到果园里去饱餐一顿桃子,必须赶在日落前,然后还要趁天黑得不太久回到家里。姚强似乎不太急,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因为果园就在他们大队,离他家近。这个大队在我所在村庄的西边,再往西就是一匹一匹大山,相应的,这个大队就有许多丘冈,我曾路过几次,也曾眺望山岗上那一片片绿云似的树林,只是没有想到,还有一片果园。
一条大河横在我们面前,这条大河正是从西边山地流来,从我们学校所在的山坡下经过,河里翻腾着浪花,河水显示出一直往前的激情。如果从这里渡河,一直往西就是姚强家所在的村子,我曾随姚强去过的。我随他去那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砍一两根竹子回来做钓鱼竿。姚强说他村子周围山岗上都是竹园,一根根竹子有的已有碗口粗,他夸口说送一两根细点的给我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没想到满不是这么回事,竹子都是生产队的,要拿,只能是偷。我俩悄悄地靠近竹林,正准备进去砍,就听见有人过来,我们只好赶快卧倒,趴在一道草坡上不动;没想到,总是不停地有人来往,甚至还有人停下来谈话,姚强劝我换一个林子试试,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也是在这一次,我在姚强的家里稍有停留。他家的贫困一眼就看得出来,让我非常吃惊。我以前隐约听同学们说过,姚强的父亲其实是个“下放学生”,而且来自上海,然后入赘本地的姚家,姚强就姓姚,据说,他本应该随父姓“黄”的。我好像也没有在姚强那儿求证过。只是有一次听他谈起,他某个暑假曾去过一次上海,在舞厅里见到许多男女互相搂抱在一起跳舞。我们正值青春萌动的时期,对这兴趣很大,但要他进一步地描述,他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这是七十年代末,舞厅、跳舞什么的,对于全社会都是诱人而又敏感的话题,何况对于我们这些中学生。我不知道姚强是否真的去过上海,但他是第一个谈论大城市,给我们那穷乡僻壤吹了一阵都市风,这让我多少觉得有点不同一般。我总觉得既有这样的来历,他们家也应该是殷实的,像我们自己村子里从上海下放的人家,到底还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和物件。我没想到,姚强的家比村子里最穷的人家还要穷,真的是几间低矮的草房子,里面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连床也是土坯砌的,只有他奶奶有一只摇摇晃晃木板做的床,床上挂着一顶小到不能再小,被油烟熏得乌黑的床帐。那次我也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个比猴子高不了多少的老人,憨厚得无法形容,见到我这个中学生也激动得直搓手,说不出完整的话。说真话,他家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也开始理解,姚强为什么喜欢跟所有的同学交朋友,喜欢尽可能在外逗留,不愿回家。
我们认识完全是因为书。他其实比我要高一个年级,因为传阅图书,我们走到了一起。但我借给他书也往往不很保险,我的几本书就是被他传丢了,再也不能追回。有一次,他还把我借给他的《人民文学》上的丁玲小说《杜晚香》给撕走了,显然他也很喜欢这篇小说,但我还是逼着他把那几页小说找来还给了我,我把它重新粘到杂志上。
这会子,他正和我一起走在小河边,踢踢踏踏地走着,一会儿拾起一块卵石砸到河里,一会儿在河边的菜畦里捉一只大蝴蝶,一会儿停下来在书包里寻摸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摸到,总之,他是不着急赶路。我很恼火,踢了他一脚,他就嘻嘻笑,向我露出那颗大而白的虎牙。我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磨蹭,我便径直往前走。走了一截,落在后面的他又追上来,要攀住我的肩,我拨开他的手,他又用手抓住我的书包,这时,他终于嗫嚅着说:“要不我们不去桃园吃桃子了吧,我们去镇上买两本连环画,尽可以看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