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且说过于执

说戏 作者:汪曾祺 著


且说过于执

浙江省昆苏剧团整理演出的《十五贯》有许多好处,大家已经谈了很多,这里只想就“过于执”这个人物说一点感想。

过于执基本上是个新创造出来的人物。

所以要创造过于执,是因为要使剧本的主题更鲜明。《十五贯》的整理者抓住了原作的精华部分,要突出地描写为民请命的况钟,因而把熊友蕙、侯三姑的一条线索去掉,把所有不相干的人物和情节也都统统去掉,这是十分果断的作为。但这样一来,就会使剧情不大连贯,而且单薄;不流畅,不丰满;必须加戏,要突出地描写况钟怎样“担着心、捏着汗”地救人,就必须加重地描写他所处的环境,描写他的敌对势力。这种敌对势力是十分顽固的,并且是互相沆瀣一气,牢牢结合在一起的。这样才看得出况钟斗争的尖锐性,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公正聪明、沉着果敢来。这样也才合乎历史情况。原著的几场戏,特别是《见都》一折,是大胆地揭露了官场的昏暗腐朽的,这是原剧人民性最强烈的部分,因此,整理者除了把词句通俗化了一下,基本上原封保留了下来,也是很正确的。但是单是这一折戏,还不够,这还不足以显出况钟处境的艰难险恶,也不足以显出他的坚毅难能。戏怎么加呢?从哪里发展出来呢?集中在谁的身上呢?这样,这位过老爷就被“借重”了。

朱素臣原著的《十五贯》里,是有过于执这个人的。他的简历如下:他原在山阳县正堂。三年任满,改授常州理刑。他在山阳县任内,因为“一时执见”,枉断了熊友蕙、侯三姑的官司;巧得很,他刚刚调到常州后,又遇到熊友兰、苏戌娟的官司,又因“一时执见”“枉断”了。这两桩案子,被苏州知府况钟审清楚了,他才“随任往军门自劾”,巡抚周忱念他“终任清廉”,一力保奏,仅仅罚了半年薪俸。后来适逢乡试,他又被荐入内廉阅卷。刚好,熊氏兄弟都去投考,都中了,都成了他的门生。发榜后,兄弟二人例当去谒师,又都见到了过于执。相见之下,过于执自然有些难为情,于是为了赎取前愆,他自己提出给熊氏兄弟做媒。熊友兰、熊友蕙当时虽然是拒绝了,但是后来毕竟和侯三姑、苏戌娟“团圆”了。在有些本子里,这出戏最后还是由他老先生出来“哈哈”笑了两声,唱了几句吉祥话结束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原作者对于过于执,对于当时官场的模棱的、妥协的态度。作者有心替他开脱。所错断了两件命案,几乎枉役了四个无罪的人,得的惩处却仅仅是罚俸半年,这成什么话呢!当然,从个别地方看来,作者对于过于执,还是不无微词的,但是,显然并不是深恶而痛绝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原作者在世界观和创作方法上的弱点。

整理者在原著中发现了这一个人,把他一把抓住,并且从原剧发展的线索中找到合适的关节(头堂官司原是他审的,况钟踏勘时他这个当地方官的理应在场),从那里展开了两场戏(《被冤》和《疑鼠、踏勘》),这是很巧妙的措置。这是从内部抽长出来的枝叶,不是人工的嫁接,所以看上去非常自然,非常得体。要是不看原著,会觉得那是本来就有,不是新加上去的。有了这个人物,这两场戏,戏就多了一面,而这一面是关系全局的一面。有了这一面就面面俱到,戏就饱满了,也更深刻了。

过于执虽在原著中著了名姓,但是整理本中的过于执和原本中的过于执已经是判若两人。整理者不仅把他作为一个必要的人物来处理,并且是作为一个艺术典型来创造的。他在剧里显然有反衬况钟的作用,但是并不是况钟是白,他就是黑,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况钟的反面。要是这样,他就成了一个以没有独立的个性为特征的丑角,他的行事就是一些只是滑稽的笑剧了。不,无论剧本,无论导演和演员,都没有这样处理他。他是有自己的色调、自己的个性的。没有况钟,他也是这样;有了况钟,他的性格就表现得更强烈,因为况钟“侵犯”了他。

《被冤》一场,已经有很多人谈过。过于执的自负、自满,只管自己博得一个“英明果断”的能名,不管百姓死活;他的主观、武断,他的运用得十分便捷的逻辑推理,已经是有目共睹。这里只想谈谈演员朱国梁同志所创造的形象。我觉得他在人物的身份上掌握得十分准确。过于执是一个愚而自用的县官,但还不是一个渴血的酷吏,他跟以杀人作升官的本钱的大员——比如《老残游记》里的王太尊,是有所不同的。同时把他的年龄的特点也表现得很突出。他并不是少年得意,使气妄为,他很老大了;而他的老大跟他的无知和自满相结合,才更加可笑。不知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这个过于执一出台的时候,给人一种非常之“干”的印象,他的腰腿面目都很僵硬干枯,他的灵魂也是干的。这样的人没有一点人情,没有任何幽默感,他从无“内省”,没有什么人的声音能打动他。演员对于角色的精神状态是体会得很深的。

《疑鼠、踏勘》是一场独特的、稀有的、少见的戏。许多中国戏在结构上有这样一个特点:忙里偷闲,紧中有慢,越是紧张,越是从容;而这样,紧张就更向里收束,更是内在的,更深刻。比起追求表面激情,这是更高的艺术。《疑鼠、踏勘》就是这样的戏。这场戏紧接在《见都》之后,况钟和周忱斗了一场,这一场又要和过于执斗,然而幕一打开,戏简直就像是重新开始,把前面的事情好像完全放下不管了,后面的事也一点不老是惦记着。

在若有所思的,简直有点抒情意味的音乐声中,况钟等一行人走到尤葫芦家里。从况钟、过于执的扇子,皂隶的动作,非常真实而鲜明地渲染出一种空寂荒凉的气氛来,你简直闻得出满台呛人的尘土和霉气。这也暗示出事隔已久,时间会抹去当日的蛛丝马迹,让人觉得很难摸出头绪。同时从所有人(除了过于执)的十分谨慎而不免有点惴然的神态上,也使人充分地感觉出这是发生一件凶杀案的现场,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况钟绝不是一下子就探囊取物似的得出真相来的,不是的,他在案情的周围摸索了很久。他向总甲问了一些照例的问话,他仔细详察了大门、肉案、墙壁、床铺、地上的血迹……这些不是显出况钟的不够干练,而是显出了他的虚心、他的实事求是。这些细节不是多余的,而是增加了真实感,增加了深度。同时,从皂隶的精细认真,从审察肉案时门子用袖子给况钟拂去落在身上的尘土,可以看出况钟给予下属怎样的精神影响,他怎样受到身边人的爱戴,这些地方都十分令人感动,因而也更衬托出况钟人格的崇高。难得的是这些细节绝不是割断剧情的模拟生活的自然主义,不是喧宾夺主,而是江河不择细流,有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这是一场精致的戏。

在这一折戏里,过于执和况钟所占的地位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都是扣在一起的,角色的呼应一刻也没有中断。这一场戏可以划出两段,以发现铜钱的地方为分水岭。在这以前过于执占着主动地位,他在斗争中占着上风;在这以后况钟占着主动地位,占了上风,而在全折发展中真正的主动人物又是况钟。这里非常真切地看出矛盾的发展和转换。一开头,过于执是“成竹在胸”,很有把握的。他嘲笑况钟的深入调查研究为“迂阔”。他也陪同察勘,也上上下下看了一遭,然而是虚应故事,视而未见,心不在焉。他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况钟。他冷眼看着况钟摸索,口角眼风掩不住轻蔑。他竟然胆敢装腔作势地用地上的血迹来捉弄况钟,竟然在问了声“大人是否曾见可疑之处”之后,用露骨的讽刺语气说:“啊!处处可疑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自己审理此案是“凭、赃、凭、证,据、理、而、断”!真是目中无人。他用深深的打躬来表示抗傲,用笑声来宣泄满腔敌意。我们随时看见他的高高拱起的背,听到他的干涩的冷笑,而到“况大人胸有成竹,怎会徒劳往返”?仰起头来做了三声断开的、没有尾声的干笑之后,深深一躬,说道:“请——查!”他的肆无忌惮就达到了顶点,而他的暂时稳固的立脚点就开始摇晃起来了。从他对于况钟的进攻之中,我们只觉得况钟的虚怀若谷,沉静稳重,潜心考虑问题,毫不因为过于执的冷言冷语而分心动气,这是何等的风度!反过来,过于执则是多么的浅狭、无聊!到了发现铜钱之后,在况钟的层层深入、真正谨严的、具有充分前提的逻辑推论比照之下,过于执的逻辑的虚伪性就更加毕露了。他越来越强词诡辩,压制民意,希图掩饰蒙混过去,他的卑鄙险恶的心机也就越来越彻底地在观众的面前揭开。到了后来他跑到周忱面前倒打一耙,诬告况钟“捕风捉影,诡词巧辩,捏造凭证,颠倒是非,又假私访为名,每日游山玩水,分明是拖延斩期,包庇死囚”,这种毒辣的行径,是他的性格很逻辑地进一步发展。

从过于执的两场戏当中,我们看出昆苏剧团不但能使新加的东西不比原有的好东西逊色,而且能使新旧之间、部分与全体之间非常调协谐和,毫无生米、熟饭煮作一锅之感。从这场戏里,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导演、演员之间的无间的合作,他们的艺术思想是那样的一致,以致使全戏的剧本和演出像是同时生长出来的,不是两件事。

从过于执的两场戏当中,我们是可以看出昆苏剧团在工作上(包括剧本整理、导演和演员表演)的创造性来的。向创造性致敬!

载一九五六年六月号《北京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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