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无雨
时值雨季,气象台预报有雨,肯定会有雨,气象台预报无雨也有可能下雨。偏偏这一天,气象预报说有雨,却没有下一滴雨。
端午的天很蓝,端午的太阳很灿烂。
汨罗江上,丝毫没有云愁水浊迹象。
甚至相反,江面上旗很红艳,江两岸人很快乐,水清得能将三十几条胜过云霞的龙船变成六十几条。
雨在昨天就下过了,从离秭归、离九畹溪、离乐平里最近的宜昌出发时,大雨便不离不弃一路跟随,直到听懂了我们要来汨罗江。大雨变成小雨,小雨变成大雨,有雨变成无雨,无雨又变成有雨。我们的意志不曾动摇,那雨却开始摇摆不定了,大的时候,惊心动魄,小的时候,润物无声。沿荆江,过洞庭,眼看就要抵达岳阳楼,那雨终于不再如影相随,前前后后的模样太像饮食男女的犹豫不决。雨的样子像是说,故乡已为屈原流干了能够流出的泪水,再无泪水可流。此去汨罗,没有了雨和泪水,该如何表示对故人的痛惜之情?
没有雨,没有雾,没有雷声,只有一声声喇叭在叫,再排演一遍,还有排演时单调沉闷无力的鼓点。此时此刻,还是有雨来临为好,冒着雨,努着力,就没有机会想着娱乐,而枉费精神。那些说是为了祭祀三闾大夫的龙船,如果有雨,也就看不见桨手的表情,也就将漫山遍野的雨丝当成从鼓手到舵手整条龙舟的表情,更不可能额外地选择一朵愁云作为我们的心情。
没有苦雨当哭,没有沉雷长啸。
阳光灿烂,暑气飞腾,舞台上有人独唱《离骚》,也有人在领诵《招魂》。
还没有放假,端午小长假要从明天才开始,大小道路上已变得如过年一般车水马龙。汨罗本地,早将端午节当成与春节、清明同等的必定回乡的重要节日。清明是要返乡祭祖,春节必定回家团圆。汨罗江两岸村村都有龙舟,每逢端午,青壮男人都会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吃几颗清水粽子,洗一场艾叶汤澡,即便是没有想起屈原,心口之中也没有吟诵诗章,也会纷纷操起木桨,一队队结伙去到江上划起龙舟。汨罗江上“宁荒一年田,不输一轮船”的节日精神,想必相同于“慢转莺喉,轻敲象板,胜读离骚章句”。“荷香暗度,渐引入陶陶,醉乡深处。卧听江头,画船喧叠鼓”,宋时人们尚且如此,又如何要求今日今时!
这是第一次来汨罗祭拜屈原,我有理由让自己显得肃穆,相同的原因,我无法让自己尽是娱乐之心。如果能读得屈子祠墙上的碑刻,就会发现托寄三闾大夫灵魂的屈子祠,也有被淫僧沾染的时候。这或许正是屈原的宿命,精于政治而被政治所毁,因为忧国忧民而死于忧国忧民。那漫漫之路哪里是求索,分明是君子舍身。同样的端午,本是因祭祀而成节日,又因为节日被拖累为满天满地的喜庆。
天不下雨也罢,只要心里湿润也行。谁会将两千三百年前的悲伤,用一滴泪水流到如今?连天地都不过如此,否则这时节,就该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龙舟再多也载不起屈塘中的悲壮,粽子连天仍不及屈塔耸立的意蕴。从唐玄宗开始,八大帝王不断追封屈原为忠烈侯、忠洁清烈公,直至被清康熙尊为水仙尊王,身后获得如此厚待,竟与孔子平齐。与华而不实好大喜功的皇帝相比,以个人之品格到屈子祠前三叩六拜九揖,聊表襟怀已是了得,如若真要当真,还不如转过身来,用心雨之笔写下心语:八帝追封,纵然与孔圣齐名,不如离骚总天问;千载竞渡,只为个忠魂沉冤,从此汨罗永怀沙。
二〇一六年六月七日于岳阳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