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2013—2—8
宜宾
有痰百咳不出,情形很像抓着一把铲子,想把粘在水泥地上的口香糖铲起,却怎么也铲不起来。有时不得不双手抓住盥洗台的边沿,踮起脚咳,像是被人从背后一刀刀杀害一样。啊,死去的任何一位祖先,谁不曾在深夜这样没命地咳嗽。一边咳,一边流着眼泪叫亲人去把那个人请来。那被请的并非医生(医生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了),而是死神。“你去把他请来,”祖先说,“我得跟他好好谈谈。”
死神一般要过很多天才来。他一来,热铁似的咳嗽顷刻止息。一切是那么平静。死神合上我祖先的眼睑,说:“他身上还有很多别的毛病,到处都沦陷了。”
2013—6—9
安乐林
肺部的阴影
肺部的阴影,停泊在低空。
船舰一样停泊,一整天阴沉沉的,
一动不动。
2013—6—11
安乐林
梦见一位优雅的朋友做了第三者。那男人年纪很大,大到和我们分开了档次。在酒席上他一直在愤慨地说自己的妻子。忽然,他的仙风道骨——也可以说是老态龙钟——的太太戴着手表,穿着送葬的布鞋,冲过服务员的拦阻,就来抓我们的朋友,抓不到她,就抓自己的男人,抓不到男人,就抓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见有人抓起一把菜,并把它紧紧攥住,汁液从她并拢的手指间滴落。男人说:“啧啧,你们看。”这女人有一种刚电死的外星人的白。在保安把她抓走以后,男人接着说“你们看哪”。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们看看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那简直是深渊,是黑洞,是地狱呀。”我估计他还会这么说。我们不看,凡不是我们的事,都不算是事。我们只是替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朋友可惜,可她就是那脾气。
2013—7—7
安乐林
窗外
中午,
绿色的树如果死了,
也需要很久才能发现,
一辆马车从拐角处跑进视野,
带着远方的刺客,详细的复仇计划,
最后的忍耐,以及焦躁,
两名小孩,提着网,
去池塘打捞漂浮的鱼尸,
他们从抬起的马蹄前掠过,
而不知道自己掠过的是什么,
其余地方,阒无人迹,
没有人为我作证,
马车从我的楼下飞过。
2013—7—8
安乐林
包裹首级的白布已展开。
一个人的头颅
像苹果还挂在枝头一样,
暂时还挂在自己脖子上。
这个要死的人还在生活
还在喝水和解手,
还在往日历上写自己要办的事。
看得真远的预言者啊,
正仰头饮下掺着他的血的酒。
2013—7—9
安乐林
从被侵略的村庄出现一个传说:一个站立在道旁的农民,脖子的下半截,无缘无故地出现一道逐渐扩大的红线,从红线下渗出密集的带气泡的血珠。人们小心地扶住他,好像是扶住一棵要倒下的树。不久,一名骑兵从远处驰来,在经过这位不幸的农民时,他挥舞偃月刀,将农民的脑袋削飞。
2013—7—15
北大第一医院
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或者,吴王夫差曰:“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我悔不听从父亲的警告。在我去上海探望住院的他时,他就反复提醒我去医院检查。甚至于更早,只要在电话里听见我的咳嗽声,他就会这样交代。我总是不假思索地替自己的身体不适辩护。有时我想,利用子女身上出现的问题对子女进行恐吓,是大人们对子女施行控制的手段之一。要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辜负了一个多年在医药行业工作的人的警觉。这样的警觉也出现在我岳母那里,我记得面对她的忧虑,我这样解释:“几乎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就这样咳嗽了。”
今天,医生明确通知我,我的肺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他们也不知道。
2013—9—5
协和医院
长时间写作、彻夜批阅奏折和纵欲是一回事,但事主可能觉得这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