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聆听者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你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我舍不得让你活着！

——江户川乱步《虫》

展会在极其热烈的气氛中，由高潮转向落幕。

墙上的很多作品，都找到了愿意出价的买家。

石骏比较失落，觉得与夏暖的一面之缘，就这样结束了。还好，也有所收获，他决定等散场时，问一下工作人员，看是否能拿走夏暖答应送给自己的那幅画。当石骏还在拥挤的出口处，琢磨何时再进去说明才合适时，一位衣着得体的工作人员向他走来。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石骏先生吗？”

“我是，您是？”

“哦，不好意思打搅您，借一步说话。”

工作人员带石骏走向一侧窗边，那里没什么人经过。

“是这样的石先生，夏暖小姐托我带话给您，那幅画作不要着急，她还有些展会的相关事情要处理，请您下午方便时，给她打电话，你们再约。”

“哦，好的，谢谢。”

石骏颇感意外地点点头，未曾考虑过与夏暖的瓜葛还能继续，内心有些小激动，他在期待。

中午，石骏本来可以到三楼餐厅享用免费的自助餐。可一想到要和那些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难免会尴尬，吃得就不会那么放松。他索性走出了格莱美酒店，吹着口哨，在附近四处寻觅，选了一家小面馆，推门走了进去。

用餐时石骏依旧如坐针毡。他故意放慢了吃面速度，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下午方便时给她回电话”，到底几点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下午时间段呢？她会不会也在用餐，或者疲惫的应酬后正在午休，如果电话不在恰当的时间打过去，惹到人家厌烦就不理想了，会给对方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

石骏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合适，就像一个刚坠入爱河的大男孩，犹豫不决。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掏出夏暖的名片，就这样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时间稍纵即逝。过了用餐的高峰期，面馆中除了坐在不远处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电视的店长大叔外，其他食客纷纷结账离开。

石骏碗中的牛肉面还剩下一点点，为了继续占座，他又点了一小瓶饮料，一盘小菜，摆在自己面前。

“朋友，喜欢就坐着，别拘束，我这里又不打烊，正好增加下人气。看样子，你不是面试就是相亲吧？”

洪亮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石骏发呆之时，老板回头望了下他，拿开嘴中的烟蒂，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和善地问道。久经世故的人，可以用心去审视一个坐立不安的人。

“对，对不起。”石骏急促地回答，用力点了点头，“我，我耽误您生意了吧，这就走。”

老板听完笑了，从旁边的冷柜里“哗”地一下取出一瓶冰镇啤酒，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走了过来：“没啊，别在意，随便坐，店里平时人也少，要不忙，喝点酒不，夏天喝冰镇啤酒很爽的。”

“不用了，谢谢。”石骏摇着双手，直白地回绝了对方。不知怎么，他对面店搭讪的老板充满了好感，多少和今天交了桃花运有关。

“哦，那没关系。”老板不再强求，把冰镇啤酒放到桌上，“看你的样子，倒像是相亲的，也对，第一次见面，喝酒容易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来瓶冷饮也不错。”

“嗯。”石骏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与夏暖的关系其实还很普通，可听到别人把他们说在一起，还是很开心。

“您一直在这里开店？”石骏没话找话。

“是啊，老手艺了，做面传了几代，现在就剩下我了。”

“面真的很不错，我不是奉承，价格便宜还好吃。”

“哈哈，能听到顾客这样评价，我很开心。咱没别的手艺，除了做面，也就是爱好钓鱼。”

“钓鱼？”

“是呢。你们年轻人，想必认为那很无聊，其实，融进去之后，会发现有趣得很呢。”

老板说到这里两眼放光，转身走到后厨，没过一会儿闪出来，手里拿着一整套钓具。

老板就像孩童时期邀请小伙伴到家里展示心爱的玩具一样，把所有的钓具小心翼翼地从长袋子里拿出，并排摆在桌子上，一边摆，一边自言自语地介绍，令第一次接触到陌生事物的石骏大开眼界。

这样，时间又过了许久，观察到对面的年轻男子又不时地低头看表，面馆老板识趣地收拾起了自己的物件：“哈哈，抱歉，强行给你讲了这么久钓鱼的故事，也没顾及你是否喜欢，是我话多，话多了，别耽误你正事，快去忙吧。”

“没关系，和你聊天很有趣，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爱上钓鱼。”

“真的，那最好了，有时间去的话叫上我，我送你一套工具。”

“您太客气了，谢谢。”石骏起身，摸出钱来， “给您。”

“好，好，小兄弟，祝你相亲成功，若不觉得我这里寒酸，欢迎带着对象一起来。”

“一定一定。”石骏愉快地答应了，心想着谈对象对自己来说可能还是一件比较遥远的事，如果单纯为了吃面，倒是真的可以再来。老板善谈，能锻炼自己的交际能力，今天一中午的时间，毫无拘束，过得非常开心。

时间指向两点十五分。

石骏拿出手机，搜索出保存好的号码，按下了绿色的拨通键。

“喂，您好。”

在铃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女声，这令石骏悬着的心微微放松，看来她此刻应该有空闲。

“喂，你，你好，你，夏暖吗，我，我是石，石……”

石骏在吃面时背诵好的一段开场白，却由于嘴部运动完全跟不上大脑的节奏，变得磕磕绊绊。

“啊，石先生，是你。”对面笑了一声，顿时谈话者之间扫去了一丝紧张的阴霾。

“嗯，是我。您方便吗？我的意思是，我想去，就是那幅画。”他羞于索要，不知该怎样完整地表述心里的意思。

“好的，我明白啦，你别担心。”夏暖动听的声音徐徐传来，“那幅画已经让我的助理整理包好，随时可以拿走，对了，你晚上有空吗？”

“有，有。”石骏拿手机的手已经开始颤抖，甚至声音都变得不自然了，生怕错过了生命中绝无仅有的机会。

“那真好，恕我冒昧，有个不情之请，晚上方便一起用餐吗？”

“啊，方便。”她莫非在约我？

“六点钟吧，我去哪里找您呢？”

“不麻烦，我离酒店不远，你定，你定。”

“那好，六点您在酒店门口等我吧，我们打车去，目的地不远。”

“好。”石骏爽快地回答。

“那就这么定啦，晚上见。”

“嗯，晚上见。”

石骏收好了手机，抬头望向天空。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是北方一天中最毒的时候。他站在烈日下，并没有感到闷热和不适，伸出双手狠狠地揉了揉脸，确定这不是一场梦，才继续前行。幻想过无数次约会的场面，却怎么也没料到今天的情形。

不久，一家书店映入眼帘。石骏推门走了进去，拐角处，有几张座椅。

在琳琅满目的书架间，他漫无目的地寻觅，终于在一本名作家的推理小说前驻足，伸手抽了一本书下来，简单翻了几页，看几行字便着了魔，端起书走回到座椅处。

下午余下来的时间，他决定在这里打发掉。其他之处都过于喧嚣，不能使他完完整整地静下心来，现在，正需要一个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书是最好的伴侣。

店里不提供冷饮，石骏点了杯奢侈的咖啡，心安理得地拿书端坐。很快，他就被里面的情节吸引住，暂时抛开了心中的那份悸动。

小说讲的是一个颇为变态的男主人公，很多年默默地喜欢女主。每当女主生活学习中遭遇困境时，男主总是从阴暗的角落中出现，用意想不到的手法，帮助女主铲除成功道路上的敌人，不留痕迹。最后，女主一步登天，男主却甘愿为她死亡。

小说的结构非常好，疑点重重，每一章节从不同的时空角度切换，读起来不太吃力，恰到好处。石骏忍不住暗自拍案叫绝，男主的犯罪手法，作者是怎么想到的呢？莫非亲身实验过？书中把爱情与犯罪有序穿插，虐心而又变态。

现实社会中，是不存在完美的犯罪的。科技进步的今天，杀了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除非，自己十多年前的那次。

石骏不知怎么，噩梦般的经历，一天内竟然几次回忆起来。年少时的冲击感本已经很淡很淡，对了，都怪那幅画，可能真的有做贼心虚一说。明明画中的内容与实际相差甚远，为何总要在大脑中强加它们之间的关联呢？真是自找无趣。

石骏叹了口气，续过两次杯的咖啡，此时见了底。再看窗外，已渐渐黑暗，街道两侧灯火阑珊。

北方的城市，白天变得越来越短。即使太阳在的时候温度较高，如今月亮交替时，却微微有些泛凉。

石骏把书工工整整地放了回去。当下社会，实体书的经济已经日薄西山，只有少部分人，还在坚持每年一两本的节奏，把文字转化为淡淡墨香。石骏想，守候最后这片领土的执着者，才算是真正的成功人士吧。

推开书店的大门，石骏紧了紧西服。远眺格莱美酒店外墙的灯光装饰，心中满怀期待。

“石先生，让您久等了。”伴随着熟悉的声音，酒店门外驻足的石骏，望见了朝他款步走来的夏暖。

夜晚，她披着一件长款粉色外套，灯光下，较之前的成熟更多了一些乖巧。她右臂夹着一个白纸包好的物品，看大小，估计就是上午展厅中，令自己产生共鸣的那幅画了。

“没关系，我也才来。”

石骏抢上一步，接过了那幅画。其实自己的鼻尖，因为微风中的长时间站立而触感上有些冰凉，固执的他不愿把这种事强说给对方听，尤其是面对一位如此美丽的才女。她的话总是那么的顺耳得体，石骏非常钦佩，还在设想，如果她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对自己的短板，刚好有一个很大的补足。

想着想着，两人乘上一辆出租车，一起坐在后排，挨得很近，还好要去的那家西餐厅距离并不远。一路上，石骏想方设法制造各种话题，两人聊得很开心。

伴着餐厅内优雅的音乐，石骏侃侃而谈，自己在童话王国公司的趣事，业务上的成绩，以及和王伟夫妻聚会的一些琐事。夏暖是一个非常好的聆听者，总能够恰到好处地给予回应，或是报以一个迷人的微笑。她的小动作很多，例如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敲击着太阳穴略作思索。

和她聊天是无比轻松自由的，石骏好久没有过这种愉快的体验了。虽然在王伟夫妇面前也很自在，他却从不会主动制造话题，使他们开心。石骏本以为自己缺失社交技能，没想到今晚通通找了回来。他试图逗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开心，并且表现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