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女孩是谁

守心记 作者:庞茂金


03 女孩是谁

大队会计耿广常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出一堆事。

说到今年推荐学生上高中这件事,耿广常比大队的任何人知道得都早。大队党支部书记耿广林不太愿意到公社里开会,上面的许多精神他听着心里烦、不顺耳,因此常常把到公社开会的差事推给大队会计耿广常,这一来,耿广常自然提前知道了上面的许多事,也认识了公社方方面面的不少人,从公社党委办、革委办、农业组、教育组、文化组,到县五中、农机站、供销社、卫生院等,耿广常都能找到说上话的熟悉人。教育组的一名干部两个月前就跟他咬过耳朵:“耿会计,你那孩子初中该毕业了吧?今年升高中的推荐比例可能是四比一、五比一。如果孩子想上高中的话,你可不能下手太晚了,一定要提前做准备!” 耿广常笑了笑没有接话,回到大队后既没有跟支部书记耿广林说,也没有对家里人提起,他觉得这不是上面的正式精神,没有必要见云就下雨地随便传开去。不过,对这件事,耿广常还是心里七上八下地专门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是孩子的班主任王老师探了探口气。王老师悄悄告诉他,现在上面的形势很微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等精神。耿广常本来不认识王老师,只听说王老师过去是县一中的语文教师,因为家里地主成分,挨批斗后下放来到这里教初中。能和王老师交上好朋友,还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学习表现突出,王老师来家走访,一来二去有了共同语言,才逐渐加深了彼此的感情和友谊。提到自己的儿子耿守心,是让耿广常最开心、最骄傲、最兴奋,也是眼下最揪心的人。孩子今年刚满十五岁,在大队的许多同龄孩子们还很淘气的时候,他已经很懂事,从村南头到村北头,传回家的都是赞扬声,甚至许多家长批评教育自己的孩子,总要拿他当标杆、做比较,来反衬自己孩子的缺点和不足。说到学习,自己的儿子从上小学开始,从来就是班上的第一名,没让家里操过心,特别是上初中以后,一张张的考试卷子,不是满分,就是99分、98分,甚至98分、99分的都很少,刚到了入团的年龄,就在学校入了团,班里选干部,同学们都投他的票。这孩子放学回到家,从来就没闲着过,不是看书写作业,就是不知道累地帮着自己下地干活,帮着他娘洗衣做饭,帮着他奶奶纺线织布,给他爷爷捶背揉肩,缸里没水了,跑着去河里担水,院子不干净了,忙着打扫院子,有时还要照看自己的弟弟们,帮着他们补习功课,教育他们不要惹大人生气。这孩子学习很自觉、很努力,大人们上床休息了,他一个人趴在桌上看书学习,直到深更半夜,大人催促几遍才上床休息……这样的好孩子,十里八村也难找啊。唉!这孩子的命也太苦了!也怪自己当初跟着父母从东北城市回到老家,要是这会儿还在东北城市工作,孩子升高中肯定意料之中,毕业后找个像样的工作,也不会是多大的难题……

想着想着,耿广常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习惯性地刻意大声咳嗽了两声,把抽烟后堵在喉咙里的黑痰吐在屋子外面,同时以这种方式告诉家人他回来了,不需要再惦记。

“谁呀?” 随着一声问话的传出,屋门“吱扭” 一声打开了半扇,耿守心从里面探出半拉身子,屋内昏暗的灯光顿时从门缝射向漆黑的院子。

“是我,你还没睡?” 耿广常看着耿守心问道。

“噢!是爹回来了!” 耿守心把门开大了一些,侧身躲在一边,让父亲先走进门去。

耿广常家的房屋非常简陋,迎面墙的正中间,端端正正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两侧分别粘贴着《北京风光》 彩色宣传画和革命样板戏 《红灯记》 的剧照图。下面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条几,条几上整整齐齐摞放着《毛泽东选集》 一至四卷和《毛主席诗词》 《毛主席语录》,两侧堆放着毛笔、砚台、墨筒、纸张、算盘、账本和书籍。条几的前面是一张三尺见方的八仙桌,桌上有煤油灯、水壶、几个茶杯和耿守心正在看的小说、笔记本和笔。八仙桌的两侧各摆放着一把葡萄椅,葡萄椅的边上,横放着两排长条凳,中间围成了一个方形的活动空间。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三间堂屋,东侧屋梁下放了两个橱柜,算作从中间隔开的屏风;里屋摆着两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柜子和几个装粮食的瓦缸;西侧屋梁下用土坯做了隔断,留出了一个小门,上面垂下布帘,方便进进出出,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几口粮缸。在西侧隔断的墙上,挂着两个镶满照片的镜框,剩下的空余地方,张贴着学校发给耿守心和弟弟们的十几张《喜报》 和《奖状》。一看就知道,中间是待客和家人吃饭聊天的地方,东间是耿守心和弟弟们学习睡觉的地方,西间是耿广常夫妇休息的地方。这种结构和安排,在耿家口生产大队是很正常和普遍的。

耿广常没有直接进里屋休息,他径直坐到椅子上,他想找儿子耿守心问点事。

耿广常先看了看桌上摆放的几个晚上用过的茶杯,对正在低头看书的耿守心忽然问道:“晚上谁来家里了?”

“广道大爷。” 耿守心一边看书一边答道。

“他说什么事了?”

“他问推荐上高中的事有没有消息。”

“家里人怎么说的?”

“我们说不知道。”

“家里谁在场?”

“爷爷、奶奶和娘都在。”

“他还说了啥?”

“他说明天再过来。”

“再过来干啥?”

“可能想和你说说话。”

耿广常突然有些不高兴。他紧锁眉头,顺手卷了支烟抽起来。最近这段时间,虽说推荐学生上高中的事在全大队炒得火热也属正常,但学生家长们四处找大队领导打探消息,特别是私下里说些不该说的话确实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四队队长耿广道,为了推荐自己的孩子上高中,到处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些还传到大队部,他听了总感觉不顺耳。

耿广常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只顾低头看书、回话也不抬头的耿守心,面带愠色道:“你先停停!我问你,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耿守心急忙抬起头,怔怔地愕然道:“王老师捎信让我去学校了。”

“去学校干什么?”

“拿考卷和奖状。” 耿守心指了指放在条几上的一卷纸。

“还拿什么了?”

“一本书。”

“什么书?”

“ 《水浒传》。” 耿守心边答边掀开书皮。

“我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书你先不要看,看了也不懂,要看就看《红岩》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耿广常有些生气地斥责道。

“那些书我看过了。这本书是王老师借给我看的。” 耿守心怯生生地指了指小说扉页上王老师的名字。

耿广常瞄了一眼没有说话。他想,既然王老师让孩子看,自己当然不能再加干涉。

耿守心看着父亲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心里顿时轻松愉快了许多,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和得意。

耿广常接着问:“王老师对你说什么了?”

“王老师问大队里有没有推荐上高中的消息。”

“你还见到谁了?”

“张校长。”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在会上表扬了我。” 耿守心紧盯着父亲答道。他觉得父亲听到这些消息后,应该像往常一样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可是今天,父亲的脸色冷冰冰的,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耿广常继续问:“你今天和谁一块回来的?”

耿守心突然一怔,心里立刻一紧,连忙小心翼翼答道:“我同学。”

“男的?女的?”

“女的。”

“哪个大队的?”

“前王庄大队的。”

“哪个班的?”

“初二班的。”

“叫什么名字?”

“王小红。”

“怎么走到一起的?”

“她要借我的书,已经对我说过几次了,今天开会见了面,非要跟我过来拿,我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在村口等着,我把书给她送过去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有人看见吗?”

“没有!”

耿广常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耿守心着实紧张得不行。耿守心想:好在自己没说一句假话,不然早被父亲拍了桌子,搞不好还会挨了巴掌和板子。他知道,父亲可是最痛恨说假话的人,自己虽然没说一句假话,但并不是所有的真话都说了。这会儿,耿守心虽然有些庆幸,但紧张的手心早已潮潮的、湿湿的。

耿广常的脸色逐渐好起来,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有些阴森恐怖的样子。

耿广常是真心疼爱儿子的。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没有说假话,更不会做出格的事,儿子的解释和自己听到的消息没有出入,也完全合乎常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还小,过早地与女孩子“关系密切” 有害无益,虽说朦胧的青少年发育时期对异性有些好奇也属正常,但千万不能没有分寸地过度亲密,耗费了精力、影响了学习不说,如果被人传扬出去再添枝加叶地说三道四,就凭大队里这些顽固浓厚的封建意识,在这人多嘴杂、“唾沫星子淹死人” 的大队人际环境里,要想推荐自己的孩子上高中,根本就没有可能和机会。

耿广常抽了口烟,语气和缓道: “孩子啊,上学,咱就在学校好好读书。不上学,咱就回家好好种地!平时少跟女孩子们接触,千万不能让老师、同学和大队的社员们在后面瞎嘀咕、乱议论。不然,就一定会毁了你!”

“爹,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耿守心突然意识到父亲今晚有些生气的大概原因——肯定是今天下午和王小红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看见了,而且消息很快传到了大队部里。

“你早点睡吧!我先歇去了。” 耿广常说着话,顺手拿起条几上儿子的奖状和考卷走进里屋。他想睡前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也好夜里踏踏实实地做个好梦。

耿广常的老伴儿自打院门口的那两声“咳嗽” 就醒了。这是她多年的作息习惯,也是夫妻俩相濡以沫的特殊交流方式。耿广常不回来,她是睡不踏实的;耿广常回来了,任谁在门口“咳嗽”,也很难把她吵醒,因为她每天实在太累了!只有孩子他爹平安回到家里,她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父子俩在外屋的对话,她一直在里屋静静地听着、 想着, 甚至偷偷地乐着。

前半部分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没有文化,也管不了孩子的学习,她只知道自己孩子的学习好、表现好,老师校长都喜欢。后半部分的话题,是她特别感兴趣的,所以她听得格外认真和仔细。世界上的许多母亲大概都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生的孩子多,一连串地生了六个男孩,没有女孩,这孩子们娶媳妇的事可是家里天大的事,当娘的不操心、不着急,那怎么能行?虽然自己的孩子还小,但有女孩子喜欢,那肯定是大好事!今后大儿子娶媳妇可不用犯愁了,她从心里心外都是一个惊、一个喜。她听着、想着、合计着,自己“咯咯咯” 地偷偷笑出声来。

耿广常走进里屋时,她还在笑。耿广常知道她醒着,耿广常也知道她为什么笑。

耿广常没有说话,他点着灯,把孩子的奖状和卷子铺在桌上认真看起来,脸上全是满满的骄傲和欣慰。

她小声问耿广常:“那个姑娘怎么样?你打听过了吗?”

耿广常没有接她的话,依旧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小声“嘿嘿” 笑着,继而又自言自语道: “这里怎么减了一分呢?这个字没有写错啊?”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新华字典》 翻看起来: “噢,是错了!这大街上的标语也太坑人害人了,到处白字连篇,把我都给唬住了!能不把孩子给糊弄了?唉!”

她又小声问起耿广常:“你说什么呢?什么白字、黑字的,我问你那个姑娘长得怎么样?”

“哪个姑娘长得怎么样啊?人家是同学,你别想太多了,快睡觉吧!” 耿广常有些不耐烦地应付道。他最不喜欢别人给自己的儿子“拉郎配”,哪怕是自己的老伴儿也不行。

耿广常依旧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考卷和奖状,不时自言自语道: “不错!五门课,考了499分,临毕业了,又得了个‘优秀班干部’,老子没有白疼你!”说着话,他心满意足地轻轻卷起考卷和奖状,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他害怕自己的小儿子们把这些奖状和卷子偷偷拿去叠了啪叽。

她又开始小声说话了:“我可没有多想。他们是同学不假,可不是普通同学。要是普通同学,那姑娘三番五次地找咱孩子借书干啥?在哪里不能借啊?他们又不是一个班的,用得着这样一遍遍地找咱孩子借书吗?再说了,一个姑娘家家的,这大冷的天,哪有跟着一个男孩子走这么远路的?而且还是专门绕道过来的,一个人在外面等了那么长时间!还有啊,要是普通同学,一切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她应该来咱们家里啊?过去孩子的同学来家借书不都是这样吗?如果他俩不是偷偷摸摸的样子,也不会有人告诉你啊?你也不会这么生气地审问孩子啊?是不?我看他俩的关系不一般,反正我们当爹当娘的心里应该有点数……”

“好啦,好啦!我困了,睡觉吧,别没完没了地瞎嘀咕!” 耿广常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脱掉鞋子和衣服,钻进了被窝,自顾自地把头一扭,闭上了眼睛。

她吹灭了灯,不再理他。

耿广常没有睡。他闭着眼睛琢磨起刚才老伴儿说的话。他觉得,她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在这些问题上,女人的感觉有时真的更加细腻、更加敏锐,往往能够胜过男人几分。

他想:这件事情真的不能太轻视了,要不是今天下午耿老五去大队部偷偷向他“道喜”,他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耿老五这个人口风倒是挺严,可他老婆那张嘴太不把门,要是把这事当作“新闻” 再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肯定弄得整个生产大队议论纷纷、满城风雨,如果那样就太麻烦了!不论自己的孩子学习表现多好,一个“和女同学关系密切” 的名声,就很容易被人想象成“过早恋爱” 并延伸出“作风和品质问题”,先不说能不能推荐上高中,就是以后在生产队里干活也不好混下去。不行!我明天早晨必须尽快赶去学校问问王老师,看看他俩究竟是个啥情况,如果下一步真的有人提起,也好做个万全的防备。广林书记说过他明天从学校回来后还要商量“推荐学生上高中” 的事,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他头里……

就这么想着想着,耿广常不知不觉打起了呼噜,进入了沉睡。

她也没有睡。她一直想着自己的儿子和他女同学关系的事:孩子他爹是怎么知道的?是谁跟他说的?是谁看见自己的儿子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他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他俩说笑了吗?看到他俩拉手了吗?他俩是并排走的,还是一前一后走的?如果是一前一后走的,离着多远?姑娘长得啥模样?个头有多高?是胖还是瘦?头发是短发还是扎着小辫子?姑娘的父母是谁?家里有几个孩子?什么成分?她爹娘有文化吗?……如果他俩都有那种想法,这事应该怎么处理?不过,这孩子也太小了点,可农村的孩子时兴早早订婚完婚,只要双方家长没有意见,可以先请个媒人作中,再请人选个日子,先过门成婚,等到孩子们年龄到了再到公社登记结婚也是可以的。要说那旧社会,“童养媳” 比这还早哩!……如果真能这样,那应该请谁当媒人?王老师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王老师知道就好了,他肯定愿意当媒人!他那么喜欢俺孩子,这不感情更亲近了!这孩子怎么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呢?这事不该瞒着自己的爹娘啊?再说了,你爷爷奶奶那么疼你,你更不应该瞒着他们啊?看来明天是该找个时间,好好说道说道这孩子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窗户纸逐渐亮起来,院外的路上传来早起人们的走路声和车轱辘声。她索性穿上衣服,下床从里屋走出来。

“啊?孩子!这大冷的天,你怎么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快到床上去睡!都初中毕业了,还这么没白没黑地看书,哪有你这个样子的!” 她心疼地对正趴在东屋书桌上睡觉的耿守心责备道。

她小心翼翼把压在耿守心手下的书抽出来。耿守心惊醒了,两眼眯眯瞪瞪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顺手拿过书签插进书里,紧抱着书本,没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里。她吹灭了灯,走出了屋门,她要去厨房做饭了。

耿家口冬日早晨的星空,很有一番别致的味道和景致。原本漆黑的苍穹,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东边大山处的鱼肚白,自东向西,逐渐扩散洒满淡蓝色、蓝色、深蓝色、灰黑色和黑色。悬挂在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和耀眼,而且不断眨巴着眼睛,比傍晚跳跃得更加厉害,似乎催促着人们早起,也似乎告诉人们经过一夜的休息,它们已经完全消除了疲惫。从东边河面到远处的大山之间,飘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如果没有柴火烧燃过的浓浓味道,如果没有从片片村庄中冉冉升起的缕缕炊烟,倒真可以想象,这正是唐僧、孙悟空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游历过的仙境。随着天空的逐渐明亮,由远及近传来的鸡鸣声、犬吠声、人们的脚步声、地排车轮轧在路面的咯吱声,似乎更多、更重、也更密起来……

她已经做好了早饭。她进屋喊自己的丈夫起床。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耿广常已经穿好衣服正要出门。他对她说:“你们先吃吧,我有事要出去。”

她没有拦他,她知道他可能去哪里。彼此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已经非常默契,相互心领神会。

她去给在前边堂屋休息的公婆请安和倒尿盆了,待公婆起床后,她再帮助两位老人整理好床铺和衣物,打扫完房间的卫生。这是她嫁给耿广常后十几年的生活习惯,也是自己作为儿媳妇必须具备的传统礼仪和固定日程。

耿广常径直走到院门口,从帐篷下推出自家的自行车,就匆匆出了院子,他要去学校见王老师。

这辆自行车可是花了耿广常家不少钱,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元,那可是省内产的名牌金鹿自行车,也是全大队唯一的现代交通工具,是他为方便到公社开会特意购买的。

路上有人向耿广常打招呼,他应了,但没有下车。他径直飞快地骑向片区联办中学,敲开了王老师的宿舍门。

“广常哥,起这么早啊?有什么急事吗?” 王老师急忙打开房门,一边笑着热情邀请耿广常进屋,一边赶紧冲茶倒水。

“你先坐坐,我先洗洗。” 王老师紧接着飞快地刷牙洗漱。

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他们从来特别注意把自己最整洁、最美好的形象展示给别人。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文明素养,这叫以礼待人。

一会儿的工夫,王老师洗漱完毕,笑着对耿广常说: “广常哥,是不是推荐孩子上高中的事遇到麻烦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倒不是,是另外一件小事。王老师,咱们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了。”耿广常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

自从两个人成了好朋友,耿广常很少私下称呼“王老师”,而是直称“王兄弟”。他觉得,这样更显自然和亲近。当然,有他人在场的时候,他还是称呼“王老师”,这样既郑重也隐蔽,他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俩的特殊关系,免得在学校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或不必要的议论。可是今天,只有他俩的场合,他突然改变了称呼,他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不争气”,自己不该再自不量力地“高攀” 王老师。

王老师拿着梳子正在梳头,听耿广常这么一说,而且刚才的两句话也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咯咯噔噔的。他紧盯着耿广常问道:“广常哥,出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您说……”

“其实,也没啥急事。我就是想问问我那孩子最近惹你和其他老师生气没有?”

“没有啊!守心一向表现很好,昨天下午来学校领奖状和考卷的时候,张校长还在会上专门点名表扬了他一个人。他上台领奖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的掌声可热烈呢!” 王老师说这话时,一直面带着微笑,他显然在为自己教育培养出的学生而得意。当然,这会儿,他心里也有些嘀咕和着急。

“我是问他和女同学接触多不多?比方说,像初二(2) 班的女同学……”耿广常这会儿有点单刀直入而且心里七上八下地问。

“初二(2) 班的女同学?谁呀?……你是说王小红?” 王老师若有所思又有些自问自答地说道。

“对,对!他俩的关系怎么样?” 耿广常有点儿急不可耐地追问。

“哈哈哈!原来你为这事来的呀!” 王老师终于如释重负地爽朗笑道。

“他俩能有什么关系啊!王小红倒是挺喜欢耿守心的。可是你儿子压根就没那个意思。人家向你儿子借书,借了几次都不给,非要我出面说情才同意,守心这孩子可真有意思。不过,他这样做也对,两个孩子年龄还小,眼下最重要的是专心致志好好学习,如果高中毕业后,碰到这么合适的好姑娘,人家有意接近咱,咱再考虑也不迟。” 王老师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耿广常。

王老师从不抽烟,但他的抽屉里常常备着烟,那是专门为客人们准备的,不论对方抽不抽烟,他都要拿出来诚恳地让一让,这样既容易快速拉近彼此的感情距离,也便于打消可能的陌生和尴尬气氛。

耿广常接过烟,自己掏出火柴点上。他知道王老师从不抽烟,所以没有在王老师的宿舍里主动掏出自己的烟抽。既然王老师递了烟,那就不再客气。他觉得,不论多好的朋友,都要注意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惯,都要注意保持恰当的距离,这样才能在相互尊重中友好相处,友谊也才能万岁。

王老师接着道: “王小红这个学生真不错!她是初二(2) 班的团支部书记,学习成绩虽然没有耿守心好,但在他们班里也是前三名。她性格活泼大方,为人热情直率,能写会画,能歌善舞,人也长得非常漂亮,是学校宣传队的主要骨干,在同学中也有很高的威信。她爸爸是前王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过去我俩不认识,半年前,我在县革委会工作的学生来学校看我,王小红在县教育局工作的表舅也一起陪着过来,王书记请他俩去家里吃饭,也把我叫了过去,自那认识了王小红的爸爸,我们的谈话也很投机,当然比不上咱哥俩这种关系。王小红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王书记这两口子挺能干的,家里的日子过得相当可以……”

王老师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似乎在告诉耿广常,你看我这老师还称职吧,虽然我只教他们语文,但也像班主任一样对他们这么熟悉。他看看耿广常没有多少反应,就主动停住了话题。

“王老师,我是说,大队那边好像对他俩的事有点议论和误会,现在又赶上大队推荐学生上高中,这事如果有人提出,会不会影响咱孩子?……” 耿广常心事重重又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

“广常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些事情,不怕当面明说,就怕暗中拨弄是非。本来没影的事情,下面不负责任地胡乱一传,到时想解释都难。等到一切解释清楚了,时间和机会也过去了。” 王老师果然厉害!一下子猜到了耿广常的心思,也洞穿了人世间种种莫名诽谤、谣传和误解的危害和本质。

王老师沉吟了一会儿后,接着说道: “我看这样吧,我现在就写个东西,证明一下耿守心在校的思想政治表现,特别是能够很好地处理男女同学关系问题。学校的公章在我这里,我先把它盖上,回头我再向校长说一声,你看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能!能!那可麻烦王老师兄弟了!” 耿广常忙不迭地连声笑着答道。这会儿,他已经不再叫“王老师”,而是改称“王老师兄弟” 了!

中国的语言实在太丰富、太玄妙了!对一个人的不同称谓,稍做搭配和变动,就能表达出不同的情感、礼貌和距离。

不一会儿的工夫,王老师写好了“证明信”,再次仔细看过后,从抽屉里拿出学校公章盖上,交到了耿广常手里。

“广常哥,这个证明你拿着,没人提这事时不要拿出来,千万别给孩子使反劲。” 王老师知道耿广常明白画蛇添足易使人浮想联翩的道理,但他还是忍不住叮咛了两句。

“那是!那是!就这样吧,我回去了!今天上午大队里还要开会。” 说着话,耿广常推门走了出去。

王老师没有多留。他知道耿广常这阵子很忙,两人在门口只是握了握手。

耿广常这会儿心里踏实多了,甚至又陡增了些莫名的兴奋和底气!他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也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孩子是诚实的,至于王老师主动介绍王小红和她家里“怎么好、怎么好” 的那些话,他压根就没听进去。他觉得,这些和自己没有什么特别关系。他不是一个好高骛远、想入非非的人,他喜欢脚踏实地地走好眼前的每一步。他也是这样教育自己儿子的。

虽说“王小红一事” 让耿广常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大队部那边有关“推荐学生上高中” 的事情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和容易。这不,一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困难,正在接二连三、不由分说地涌进了大队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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