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在北大洼 作者:杨学东


秋天到了,高粱熟了,盐碱地里的黄须菜也熟了。黄须菜种子黑亮黑亮的,比高粱粒小多了。不,比谷粒都小,却粒粒饱满。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村里人起得很早。那时候没有钟表,人们约定时间都这样说:三更天出发吧,不要耽误了。什么是三更天,这个点有什么标记,我搞不懂也不用去思考,反正夜里家家院门都在同一时间响动。

大人们靠什么读懂时间点,我也不用去思索,心想等我长大了,该懂的自然会懂。

大街上胡同里骤然响起独轮车滚动的声音,全村都在响,隆隆的声响震得村子发颤。就一会儿,那么短暂,声音消失了。村子变得比原先还静。

这几天叫“放工”,队里的青壮劳力放下农活下“洼”割黄须菜去了。洼在何处?就在村子正北方,小清河以南,那里有一片广袤的盐碱地。那块土地上有两种颜色,一片一片泛着盐渍的白色荒碱滩,一片一片红的望不到边的黄须菜。红白相映,那景象保留了原始风貌。那地方离村子四十多里,必须早起。

傍晚,割黄须菜的队伍返回了。独轮车变成了一堆堆草垛,在小路上蜿蜒数里,慢慢朝村子蠕动。孩子们等在村口,兴奋地喊着蹦着,女人们也等在那儿,知道徒劳还是手遮额头,试图辨认哪一辆车子是丈夫的、哪一辆车子是儿子的,满是对亲人的期盼和疼爱。嘴里说着跟心情不相应的话:洼里真够丰富啊!

那时候吃饭难,烧柴也难。饥荒的年月,黄须菜种子可当饭吃,秸秆可做柴烧。粮食自足的年月,黄须菜种子用来喂猪,是上乘的饲料。黄须菜可是个宝。

村子周边的盐碱地里也生长黄须菜,刚发芽就会被人割走。孩子每天放学都要去野外割黄须菜,这是必须的。鸡、鸭、猪养殖就靠喂它。黄须菜也是一道上好的菜肴,有多种吃法,先用开水焯一下,挤干水分,凉拌或是热炒吃都不错。烹饪时最好加点韭菜,味道更佳。这种吃法过于奢华,大多人家把黄须菜掺进高粱面里蒸窝头,能充饥就行。

人和家畜都需要黄须菜。有盐碱的地方就有黄须菜,到处是盐碱地,到处有黄须菜,仍然不够用。好在黄须菜割了还会从根部再长出来,一茬又一茬。

后来我知道,那片洼地属于我们村,是祖上留给我们的一笔永久的财富。那地方不长庄稼,却适合生长黄须菜。不用投入,不用管理,秋天只管收获。不光有黄须菜,还有鱼,狗杠鱼一条一斤多。孩子们在村口盼望的就是狗杠鱼。除了鱼,独轮车上还装着食盐。洼里地下卤水丰富,自然就有人晒盐。不能装多了,百八十斤的,只要盐坨敞开着,没有芦苇苫盖着,你只管装,盐田老板不会阻拦。

过了霜降,南乡人推着白菜萝卜到集市上来卖。说是南乡,离我们村也就几十里路。人家那儿土质良好,种啥都旺。女人们会说:快“放工”了,还是等着用食盐兑换吧。穷啊,哪儿赚钱去?好在我们有洼,洼里有能满足我们需要的东西。

于是我常常想:什么时候能长大,跟着大人去洼里割黄须菜,捞好多好多的鱼,再扛回几袋食盐,冬天就能天天吃上白菜萝卜了。

十岁那年,我真有了一次机会跟父亲和队里七八个男劳力来到了洼里。原来这儿的水是苦涩的,盐碱滩上随时会卷起碱粒,扑进眼睛里,钻到耳朵里,脸上皱巴巴的,那才叫个难受。我的洼,原来是一块凄凉的土地。我美好的梦就此打结。

那是个啥地方,北大洼!嫁过去吃黄须菜种子吗?有媒婆想把外地的姑娘保嫁到本地来,姑娘的母亲差不多都这样说。我对未来隐隐产生了危机感。“北大洼”原来是贫穷的代名词。可洼在我们村子北方啊!一直以来,我认为四十里外的那块土地才叫北大洼。

那年我去县里参加冬季越野赛。一个穿着崭新运动装,手里剥着花生的选手淡然地问我:“是北大洼来的吧?”我听了心中不快。“不是,”我说,“北大洼离我们村四十里路呢。”“什么?你不就是杨家庄子村吗?”“是。”我说。“这不得了吗?”那选手鄙夷地看我一眼,继续剥着花生,又抛给我一句,“北大洼人嘛,看脸就知道。”

北大洼果真包括我们村!而北大洼人又与众不同,被咸风吹得黝黑黝黑。

北大洼是大海潮汐潮落千百年来形成的土地。从它形成始,一成不变。历史走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她忽然从沉睡中醒来,迈开了大步,不,是在飞跃!她变成了良田、盐田、工厂,最现代、最先进的东西这里都能找到。

我幸运,因为我生在了这个时代,见证了她的发展变化。于是我要写下来,不光要颂扬它的现在,还要把她的过去讲给后人听,让年轻人在对比中找到知足。我要告诉他们因为人烟罕至,这里狐狸曾成群结队,一种叫鸭蓝子的鸟遍布北大洼。它们的窝藏在绊子草下、黄须菜下、蒿草下,凡是隐蔽的野草下都有可能成为它们的窝巢。刚孵化出的小鸟浑身只有几根针毛,听到走动声,小鸟以为母亲喂食来了,仰起小脑袋,张开小嘴巴,嘴巴边上有一圈黄色线,淡淡的黄。还有一种沙溜鸟,喜欢在盐碱滩上溜达,长长的腿,飞翔能力差,跑起来极快。它不做窝,卵就产在白白的碱滩上,小鸟一破壳就跑得飞快。

我怀念这些可爱的动物们。

北大洼恶劣的环境成就了这些特别的动物。动物们比人类先到这里,却被后来进驻的人类改变。也正是这艰苦的环境,造就了北大洼人坚韧不服输的内质,她的改变也就不足为奇,很多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在这儿都可能发生!

写到这儿忽然想起一句话:“我骄傲!”对,我骄傲,因为我是北大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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