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季
这里,就是蓝色苍穹的入口
——题记
春
这是1984年的春天。
没有预约,一切都没有迹象。事实上这个春天与这块土地上走过的所有的春天并无二致。
一场接一场的春风,渐渐地热了土地,暖了村庄,温了人心。
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圈圈点点地散落着,古朴、原始、沉着。
那些留鸟,早已将汀洲视作它们的家园。喜鹊、乌鸦、戴胜、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群结队地驻守在村子里,逡巡在旷野上,在一无遮拦的平原上,星星一样散发着清新而充满活力的气息。
孩子们喜欢在太阳下蹦跳玩耍,老人们喜欢追着太阳,随着它绕着墙根转来转去,一个冬天,加上一个春天,他们不知转了多少年,那泛着碱花的墙根,被他们压得结结实实,一片一片的,能看出板凳磨过的、或是鞋底蹭过的痕迹。
人们看着墙根下扫碱土的人,用扎了铁齿的笤帚“刷刷刷”地扫起那些泛了碱的土,扫成一堆,再用一把柳编的撮子,一撮一撮地将碱土倒进独轮车上的麻袋里。他们将碱土熬成硝,可以卖给供销社,也可以掺上硫黄做成土炸药。过年放的鞭炮,听说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一些小脚老太太,也扎着堆,不是做线穗子就是看孙子。大闺女小媳妇,有的支一个绷子绣花,有的绣鞋垫纳鞋底,好像手里总有做不完的女红。
早些年,老头儿们最惬意的是蹲在墙根下,一边拉呱聊天,一边掀开棉袄的大襟或者肥大的棉裤腰捉虱子。那些肥胖的、或黑或白的虱子、虮子紧紧地趴在棉袄棉裤的缝里,被一双双枯瘦如柴的手捏出来,然后送进嘴里——听着“咯嘣咯嘣”的声音愉快而活泼地响起来,那种黑色幽默一样的嘲弄感和揶揄感随之弥散开来。这些一生都不曾离开土地的农民,唯有此时,才能体会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征服般的快感!对于自然的和土地的虔诚,在这一瞬间释放成一种陌生的但又是发自肺腑的情绪!
在某些时候,他们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家。
面对村庄、老宅、同类、牲畜、太阳、风雨、月亮、草垛、纺车……在这些物质交织成的世界里,每一个缝隙都流露着风霜的波光粼粼。有时候,老人们会在捉完虱子之后,再从棉袄口袋里抓一撮烟叶,用长条的纸卷成喇叭状的烟卷,“喳”一声划一根火柴,香香地吸上一口,慢悠悠的烟圈一波波地散开,一会儿工夫,就将所有的老人都笼罩起来。这时候,他们的心里,甚至是路过此处的人们的心里,都会浮上一个念头:现实安然,往事如烟!
平原上的冬日,最容易让人失魂落魄的,大约是因为这样有声或无声的场景,会在每一个平原上的村庄里不停地上演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让人们忘不了怀想,忘不了相聚,忘不了梦境和人世!
但是慢慢地,老人们身上不再有那么多的虱子和跳蚤,夏日夜晚的蚊子也越来越少。他们为此很高兴,也很纳闷。在他们的印象里,虱子们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长久,不,比村庄的历史还要久远。偶尔,他们会说起一个话题,是关于虱子的。
“咋就不生虱子了?”一个老人说。
“蚊子也少多了。”另一个老人接着说。
“饥荒(债务)多了不压人,虱子多了不咬人。”这是平原上一句流传弥久的谚语,它也成为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虱子真的没有了。牛身上的牛虻和蠓虫却不见少,蚊子、苍蝇有时还会嗡嗡地飞着。唯独虱子,从老人的身上、从孩子卷成球的头发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离开了人类,不知道这种寄生于人类的虫子是否还能够存在?
那几年,平原上种下了越来越多的棉花。
棉花花开的时候,能听到青蛙远远的叫声。它们一般不去光顾棉花地,因为青蛙喜欢湿润的地方,而棉花喜欢土里的水分越少越好。但是,蜥蜴和蛇一点都不在乎。它们时常会在棉棵间游走如飞。看不见倒也罢了,一旦看见,就会被吓个魂飞魄散。人们传说有一种会飞的蛇,是在麦子上飞行的,我却一直没有见过,但愿一生都不要看见。因为,蛇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可怕。
在现实里,1984离我越来越远;但在心灵里,它却越走越近,近到醒来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喃喃着一个符号:1984、1984……
那一年的春天,久旱无雨。4月26日上午,云开始慢慢地积聚起来,风也渐渐地由小到大,人们原以为会来一场珍贵的春雨,却等来了一场大风和春寒。这场数年不遇的倒春寒狂袭华北平原,那场在太平洋形成的飓风,在经过渤海毫无遮拦的海面之后,肆意妄为地进入平原。东部的黄河三角洲,成为第一个迎接这场东北风的陆地。狂风过后,是一场春天的霜。在双重的灾害下,平原好不容易用黄河水灌溉的春地里,那一片片早播的棉花苗毁于一旦!
地里,是白花花的地膜。那些已长出四五个叶瓣的、或者刚刚拱出地表的嫩绿的叶芽呢?
在霜寒漫过的土地上,起起伏伏的地块呈现出触目的苍凉。天上,不时地掠过一片白云,飞过一只鸟儿,春风伶俐地刮着,毫不拖泥带水,将地层的湿意一点一点带走。人们抢在它的间隙,在刚刚死掉棉花苗的地方,又重新埋下新的种子。
凡是能走动的、能干活的人,都随着寒冷的尾音,陆续地走向旷野。一瞬间,苍白的平原一下子又活了过来,仿佛它经历的不是一场寒流、一次真正的灾难,而是它自己打了个盹,伸了一下懒腰——土地有着多么伟大的承受力!
墙根下的老人呢?已将泡好的种子盛进了口袋里,蹒跚地提着,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和孩子们一起重新播种了。他们在年轻人的抱怨声中从容一笑,在他们一生的种地生涯里,哪一个春天不是种上几茬种子?谁能左右老天?在流年的河水里,在风雨的重锤下,人与脚下的土地,一起成为大度的智者,一边是攻守同盟,一边是各自为战。再来接受一样的春旱、夏涝、冰雹、霜冻,来等待一场场小麦扬花、大豆爆荚、稻谷飘香、棉花盛开。
在黄河水浇灌的土地里,第二茬棉花种下去了。
水是生命之源。1984年,这个道理真切地成为现实的写照。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将面临一个严峻的话题——环保与水。
1984年,黄河还几乎没有发生过断流。我们以为它会像它以往那亘古的生命一样长流不息,直到我们与自己耕种的土地都一同老去,它也依然会奔腾、咆哮。一茬一茬的庄稼,会在它的浇灌下变得郁郁葱葱;我们的生活,会在它的滋润下变得更加甜美;在无人的夜里,听着它的涛声,进入甜美的梦乡……
经历会成为生命的蓝本和存在的经验——我从老人们身上看到了这一切:引黄灌溉还是一件陌生的事,只是在1979年以后,土地都分给了个人,人们才想方设法使粮食不断增产。在古老的职业里,他们接受了一种新鲜的内容,从中又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实惠。
在平常的劳动中,人们会挖掘出更多的、更有利于自己的和更有意思的形式。这些随时变化的内容,正慢慢渗入人们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乡亲们的意识、思维、现状与心态。乡村舞台——那年春天,十八岁的我身入其中,被大地所淹没,我开始体会它、触摸它,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个大舞台的实质。
但是,劳动在汗水中,正沉重地开出花来。
每一天,我在劳动的间隙,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天,那些北飞的大雁,会在下午时分掠过头顶的天空。它们急急地赶着路,好像晚走一天,它们那遥远的家园就会被别人侵占。夜里,大雁就休憩在离村庄远一些的麦田里,这里应该是它们最安全的过夜的地方,并且还有泛青的麦苗可以充饥。大雁的粪便是可以做猪食的上好饲料,曾经有些年份,村庄里的姑娘媳妇结伴去荒原上、去麦田里捡拾雁粪,回家用水泡涨,再掺上草粉或者野菜,就可以让猪们吃个饱。
当第二茬棉花长起来时,旷野上几天之间就绿意浓郁,随之而来的高粱、大豆、玉米、谷子、花生,千千万万的苗儿在暖和的大地上渐次生长起来。
还有那些毛茸茸的小鸡仔,挤在用苇席圈成的圆筐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它们被主人从二十多里外的村庄里骑车驮来,是赊给汀洲人的。到了秋收以后,家家都有了一些现钱,这些赊鸡人再来讨要。每一年的春天,他们都给汀洲带来叽叽喳喳的快乐和希望。
这个春天似乎刚刚开始,就在布谷鸟的叫声里行将结束。这里的气候是暖温带季风气候,虽然它离渤海如此之近,近到只有方寸之距,但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特别的气候条件,使这里的春天异常短暂,只有五十或者六十多天。
春天过去了,接踵而来的,该是酷热的、繁忙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