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色渐浓,但街灯还没有开放。木双离开起英后,心情是舒畅的,他一边甩动着手里的小铁桶,一边迈着轻盈的步子。
从看到起英的第一眼,木双就对这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很有好感。起英的脸有着某种儿童的纯真,眼线很长,睫毛很浓,特别是皮肤像婴孩般粉嫩,嘴唇微微地翘着,牙齿又白又细,笑起来纯纯的。
某种直觉告诉木双,这个纯真的,还没有在官场被污染的女孩,今后一定会成为自己在法院最好的帮手和同盟军的。
黑暗中,木双独自默默地笑着,刚才在起英的宿舍里,起英对他的毫不设防,更加让木双坚定了自己的这种感觉。
木双知道,在法院,或者说在官场,新来的起英还是一张几乎没有被污染的白纸,只要你够聪明,这张宝贵的白纸是能让人绘制出最完美的蓝图的。想到自己的发现,木双的心中喜滋滋的,脸上的笑容也荡了开去,现出了两个对称的酒窝。
木双的家就在音召县县委大院里,他的母亲虽然是个没有工作的慈祥老妇人,但他的父亲可是个南下的老干部。他的老婆是个蔬菜店的售货员,十多岁的女儿长得活泼可爱。
木双是家中的独子,他的母亲一生就只养了他这个儿子,他就是他父母的一切。因此,木双身上既有不少干部子弟的好高骛远和敢想敢做,还掺杂着一丝被惯坏了的孩子的任性胡为。
回到家里的木双,与妻子是没有多少交流的。木双认为妻子虽然漂亮,但长期在蔬菜店里从事的短斤少两的工作,已经让本来就初中没有毕业的妻子变得更加的市侩、更加的势利。
而正是这种赤裸裸毫不掩饰地市侩和势利,让妻子显得非常的无知,那是一种夹杂着市侩与势利的无知。木双经常觉得,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无知,而且这种无知让木双觉得窒息,一种根本无法与之进行交流的窒息,一种天天不得不面对的窒息。
晚饭以后,木双虽然陪着母亲坐在那台黑白电视机前,但他其实一分钟电视也没看。起英的话对他的影响很大,因为木双虽然在法院脱颖而出,但他的目标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副院长。这次法院的这个人大代表名额,他是志在必得的。
一旦当上了县人大代表,离法院院长的宝座还会远吗?木双暗暗盘算,论年龄,论学历,论关系,论这几年的业绩,他都远比余仁要强。
“吉庆为什么还要死死抓住一个人大代表的身份不放呢?一把手的位子都要丢下了,为什么还这样不为后辈考虑呢?”木双想着想着,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离开起英以后,木双反复地想着这同一个问题。
余仁是不是也在一心打着这个人大代表名额的主意呢?他在想着怎样的办法那?这个问题突然横在了木双的心里。木双立刻觉得心里有点乱,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个人大代表的身份,即使自己最后不能得到,也千万不能落到余仁的头上,他情愿与余仁谁也别得,甚至不惜两败俱伤。
在这个天气还很冷的日子里,木双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气,让他不由自主地搓着双手。
这个事情我得马上找人商量!这个念头让木双稍稍平静了一些。当然,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由他主管的法院办公室主任郑可。
已经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木双和郑可在办公室里见面了。到处静悄悄的,小县城的人们没有多少娱乐活动,这个时间,有不少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木双和郑可原本就是熟人,他们都是在小县城长大的,只是郑可是以部队排级干部的身份转业进入法院的,虽然年龄比木双大,但进入法院的时间比木双晚了许多。
郑可比木双还要大几岁,头顶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长条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喜欢滴溜溜地转动,让人看起来觉得他有些不实在。两人坐定以后,看到郑可带着询问的眼神,木双将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以及他的担忧一一对郑可摆出之后,他就不再作声,而是默默地用探询的眼神看着郑可。仿佛郑可那张没有轮角的脸上,会显现出某种他想要的答案一样。
“木院长,我们法院这个人大代表的产生,有几个关键性的步骤啊?”
郑可习惯性地将他的右手插在稀疏的头发里,若有所思了几分钟后,眼睛滴溜溜转着,试探性地问木双。
“关键是我们本院干警投的那一票,得票最高的那一个人,只要得票超过了半数就能当选。但是,下个星期就要进行投票选举了,我只怕大家习惯性地在每张选票的第一个名字上打钩,那样就无疑又会是吉庆当选了。”
木双的眼睛有点肿胀,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显得忧心忡忡的。
木双的话让郑可心中有些不安,进法院只比木双晚了一点的郑可觉得,吉庆对木双是有恩的,而现在木双的言语只能说是忘恩负义。郑可的脸色有些凝重,他一抬头,发现木双在全力注视着他。郑可猛然惊醒,他意识到,现在木双连最隐秘的事都来找他商量,以木双的性格,自己如果还想在音召县法院里立足的话,这次就只能与木双一起顺势而为了。
“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要亲自出面了,那样对你不好。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听我的,民庭的那些选票我也有把握,只有吉庆亲自主管的刑庭,我想还是不要去惹为好。而且,这样一来,少数服从多数的话,我们的选票也足够了。”
吉庆就快完蛋了,余仁又不靠谱,今后只能一心一意投靠木双了。想透了这一层的郑可不再犹豫,他边说边讨好地看着木双。
郑可的话音一落,笑意在木双的脸上荡开,木双心想:真侥幸,我能够及时地决定邀郑可做同盟。
“能这样那就太好了。而且,即使是刑庭,也有几个对吉庆意见大的,稍微争取一下就行了。”
看到郑可满脸笑开了花,木双的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为了掩饰,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紧紧握住了郑可的手。
郑可紧紧地回握着木双那双胖胖的手,使劲地点着头,眼神温软地看着木双,像极了一条终于找到了主人的狗。
两手相握大概十多秒钟之后,木双率先松开了手。看着将目光投向自己身后的木双,郑可不自然地又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头发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木双。
郑可做事一贯有些摇摆,虽然他答应了木双的邀约,但他内心并不平静,此刻他的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在一个单位几个领导的争斗中,他作为办公室主任,是一定要跟定一条路线的。只是他现在并没有把握,不知今天到底跟对了人没有。
一回神,木双正看见郑可在若有所思,木双以为郑可还是在想着他刚才布置的事情,木双非常满意,不由得脸上笑意盈盈的。
“郑可主任,从今天开始,我俩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如果我有饭吃,就决不会让你喝粥的。”
郑可没有答话,只是会心地对木双笑着,两人再次紧紧地握手后,这两个同一战壕的战友就各自去行动了。
木双离开郑可后,直接就回到了家里,其余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他的母亲像往常木双晚归一样,轻轻地咳了一声,表示知道儿子平安回来了,她也就放心了。
木双朝父母的睡房望了一眼,自他懂事时起,他就没看见父母的卧室关过门,总是白天黑夜地敞着,木双随时都可以找到他妈妈。即使现在木双的女儿都十几岁了,木双还是会时不时地走进父母的房间,哪怕只是站一会儿,他都会觉得能够找回一些心灵的宁静。不知怎么的,今晚木双突然很想看看母亲。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在风起云诡的人世间,似乎只有母亲才是他最安全最温馨的港湾。
父亲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木双不想吵醒父亲,木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念头。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准备睡去了。
躺在发出轻微鼾声的妻子身边,木双睡意全无。他一会儿觉得,今天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一会儿又会自己吓唬自己,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没有把握。特别是对于办公室主任郑可,郑可是一个连走一条老路都会疑心重重的人,难免他不会中途摇摆,木双觉得今天他在郑可身上可以说是走了一步险棋。
夜已深沉,四周除了妻子的鼾声,其余什么动静也没有。木双在黑暗中努力地大睁着眼睛,极力地回忆着郑可和他商量事情时的表情。
什么事都经不起细细的揣摩,木双越是细想,心里就越是有点乱。头变得胀胀的,木双决心什么也不去想了,他觉得,他现在必须孤注一掷地信任郑可,因为他要成大事,就得用人不疑。
最后,木双默默地祈祷,祈祷郑可也跟他有一样的想法,那就是信任他木双,这一次跟随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其实,木双争当这届县人大代表,就是争当吉庆退位后的法院接班人位子。音召法院院长的宝座,是木双梦寐以求的目标。木双知道,他在法院的资历并不是很老,能当上副院长也只是刚好借了自己中师文凭的光而已。就为这,法院有几个资历比他老的人还时刻对他虎视眈眈的。
在过去的几年里,吉庆对他本来还是不错的。木双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吉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木双在操持着。
谁知到这次吉庆有权推荐法院院长接班人人选的关键时候,吉庆对木双的态度却有些暧昧,他的心不再偏向木双这一边,似乎余仁又重新获得了他的信任,这才让木双最后下定了与吉庆争夺县人大代表的决心。
在谋划的过程中,木双还有一块最大的心病,那就是他非常担心余仁,他不知道余仁会在他的背后搞些什么动作。
一想到余仁平日在他面前表现出的傲慢,一想起白天余仁的那副嘴脸,木双就清楚地知道,往后,吉庆不在一把手位子上了的话,音召县法院就会有他就没有余仁,有余仁就没有他。
“无毒不丈夫。”木双喃喃自语。木双终于决定要动用一些不得已的手段,一切能够让他达到目的的非常手段,来争夺县人大代表的身份,争夺法院一把手的位子。
木双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肯轻易罢休的男人,既然有了郑可的帮助,法院干警选票的事已大致有了把握,他就准备将精力大量花在与县、市两级相关部门搞好关系的大事情上了。
木双的人生在经历了很多的事件之后,他曾经告诉他的死党:现在的环境下,一个人能不能在他现有的环境里很好地生存,很好地发展,他的能力只占三分,而各种可靠的关系,却要占去七分,甚至更多。因此,近年来木双开始特别注意网罗各种有朝一日用得上的关系。
对于那些木双也许用得上的关系,他一直摸索着他们的身家底细,以及各种爱好,并且,很快就摸得清清楚楚。这又完全得益于他的初恋情人,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夏兰。
夏兰与木双年龄相仿,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眼睛很大,眼睫毛又黑又长,牙齿细白,笑起来媚媚的,个子不高,不过身条匀称,显得丰满,富有曲线,是很容易使人产生好感的那种女人。
夏兰与木双从高二开始同学。那时,夏兰随转业的父亲来到了音召县城,老师将他们安排同坐,因为木双很调皮,老师以前还没有安排女生和他坐过同桌。
初到县城的夏兰,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在音召这样的小县城里,当初只有新来的夏兰,敢于穿着音召县城的姑娘都不敢穿的连衣裙,独特的穿着让她显得活泼而飘逸。
对于这个与自己坐在同一条长条凳上的女同学,木双一改往日的霸道,第一次没有在课桌的中间划上隔离线,也一次都没有欺负过夏兰。就这样,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先是羞羞答答,若即若离。后来,夏兰的美丽和木双的敢作敢为互为吸引力,两个人就像模像样地恋爱起来。
木双的妈妈知道以后,对儿子的早恋没有作过多的干涉。倒是夏兰的父亲为了挽救女儿,通过他的老战友想办法将夏兰送到了军中。
一开始,木双和夏兰几乎每天都书信往来,一年后才渐渐地淡了下来。又隔了一些时日,木双消沉了一段时间,天各一方的长期隔离,让本来就缺少一些耐性的木双,在痛苦中失去了一直等待的勇气。
后来,夏兰在部队提干,木双也参加了工作,一直在犹豫的漩涡中挣扎的木双,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已经成了他妻子的这个女人,夏兰和木双才真正分开。
等到夏兰发现木双不愿意再空等下去的时候,已经迟了,那时木双已经与现在的妻子闪婚。
从父亲的来信中得到消息,夏兰病了一场。住院十来天后,痛失木双的夏兰,为此与她的父亲闹了很久的矛盾,至今还没有真正原谅父亲。
早几年夏兰转业的时候,她放弃了很多大城市,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转业回到了音召县城,成了音召县政府里第一个女性的转业军人,并很快在县委组织部里站稳了脚跟。
最开始,夏兰对木双既无法忘记,对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无法释怀,但又对木双有些怨恨,独处时,她经常会莫名的流泪。
以至她回到县城之后,都尽量地避免与木双碰面。直到有一次,在一个偶尔的机会里,夏兰碰见了木双夫妻,木双老婆的那种无知,甚至是愚蠢,以及木双的那种无奈,及木双对自己老婆的那种漠视,让夏兰似乎瞬间就读懂了木双心里的苦,夏兰终于在心里完全谅解了这个她爱着的男人。
分别多年后,他们再次单独见面的时候,两个相互谅解了的昔日爱人曾经约定,今后一定要在各自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地帮扶着对方。
与郑可商定好了的第二天,木双稍作打扮,晚上八点多钟就将夏兰约到了母校的操场上。
学校在夏兰和木双离开多年后,还是一点也没有变样。只是老操场边小树林里的树们长得更高了,枝条也茂密了许多。这处小树林一直是木双和夏兰私下里有事商量的时候会选择的地方。因为只有当他们回到了这里,他们早年的相知与坦诚,才会彻底地回到他们的身上。木双和夏兰都觉得,这片已经长成的小树林,是他们两个人离不开的风水宝地,那里留下了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娇俏的夏兰迈着一种女军人特有的步伐走在木双的身边,已是三十多岁的夏兰,眼角带有些许淡淡的忧郁神情。她一边尽力地跟在走得很快的木双身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身边的木双。
夏兰已是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妈妈,她苗条的身形犹如少女,而且,似乎生育让她比少女更有风韵,身上的曲线呈现着一种只有少妇才有的风韵,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幽香,那种似有似无的香味沁人心脾。
木双的心思都在官场上,他的眼睛并不看着夏兰,只是皱着眉头想心事,对夏兰的万千风韵没有更多别的感觉。
两人径直来到那棵银杏树下的石头前,木双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了下来。夏兰稍微打扫了一下,在石头上垫了一块纸,也在木双的身边慢慢地坐了下来。
两人坐定以后,木双来不及跟夏兰客套,直接就将他昨晚做出的打算和想法都告诉了夏兰。木双在夏兰面前,有种来自本能的信任,他唯独在夏兰的面前,可以不用一切的伪装,变成一个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的男人。
在这一点上,木双曾经对夏兰说,这是他与夏兰初恋留下的“初恋后遗症”,这种幸福的后遗症使他们心心相印,两人之间不用戒备,也不用设防。
夏兰时不时看看木双的脸,她一直默默地听着木双的话,渐渐地,夏兰觉得木双的声音好像离得越来越远,她急忙集中精神,不让自己想别的。夏兰一边思考木双的计划,一边借着操场上已经亮起的灯光,专注地看着一直在不停说话的木双。
木双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注视着小树林的深处,那里黑漆漆的。渐渐地,夏兰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酸楚,虽然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非常的信任,但他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注意自己今天特地为他做的发型,特地为他进行的精心打扮呢?
木双一口气将他的计划讲完,转过脸来看着夏兰的时候。夏兰知道,现在木双心里只有他的计划,官瘾已经在彻底地搅扰眼前这个男人了。此刻,某种过于强烈的欲望,让这个男人原本还有几分无邪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焦虑,有点雾蒙蒙的,第一次让夏兰产生了有些无法看透的感觉。
夏兰的心里有了一丝痛楚,她不由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木双又在浅浅地笑着,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投在夏兰脸上的目光也变得纯纯的。夏兰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泪花,她很快就被木双那种带点童稚的笑脸打动了。
静静的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夏兰的心里酸酸的,她一到木双的跟前,仿佛就失去了自我,一切都会随着木双转。这还是那个我真心爱过的男人!夏兰知道,不管眼前这个男人决定走怎样的路,只要自己还有一点能力,她就要全心全意地帮他铺路,在精神上永远做他身后那个坚强的女人。这一次自己一定要帮助木双达成他的心愿。
“阿木。”
夏兰的声音很悦耳,柔柔的,自从转业后,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夏兰就总是这样称呼木双。
“你想要顺利接替吉庆,第一步是必须要当上这个人大代表。当然,在这个同时,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罗织各种关系。等下我们就来列一个更具体详细的联络图。”
“中院和政府这边,我有一定的把握,县市两级的组织部门,就全仰仗你了。”
木双拍拍夏兰的肩膀,接过了夏兰的话头。
“阿木,还有一点必须要记住,那就是一定要保持低调,不能让任何人有所防备。”
木双心领神会。接下来,两人开始列出了一系列的人名。
名单拟定之后,木双一边将夏兰开列的名单放入他的口袋里,一边站起来,准备离开小树林。夏兰知道,木双是一个讲求实际,性子很急,不够浪漫的男人。因此,她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木双聊聊,但看到木双不想再作逗留,她也立即站了起来,什么也不再多说,跟着木双走出了那片小树林。
操场上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打在水泥地面上,灯光下两个拉得长长的影子,一个急急地朝前走去,一个有些流连地拖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