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恋上你的床

梧桐新语 作者:蒋祖逸,王玉祥


恋上你的床

吴 君(1)

取钥匙的时候,苏卫红看见阿娣正立在门前,背后是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她还是那样,不说话,只对着苏卫红傻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怎么不开门进去呢,外面这么大的风。”苏卫红说。阿娣一直都有家里钥匙。

听了这话,阿娣也不说什么,还是傻傻地笑,并伸出了一只手。

阿娣作为女孩子长得不算好看,主要是额头和下巴都比较短,最好看的地方是她笑的时候露出的那排细小的牙齿。这样的牙齿配上瘦小的身子,总像个还没发育的孩子。如果她自己不说年龄,别人看不出她已经20岁了。

苏卫红知道阿娣等在门口帮她提东西。过去一直都是这样。阿娣把苏卫红手里的塑料袋接过去。整个身子贴着墙壁,让苏卫红先进,自己在后面跟着。这种感觉苏卫红很受用,又像回到了做演员的时候,总有很多人鞍前马后跟着。铁门“咣当”响过,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台阶。苏卫红的家在八楼。每次爬到一半,停在楼梯上,她都想发火。丈夫当初不听她的劝告,图省钱,挑了这样一个地方,还当成宝,理由是空气好,物价便宜之类。几十米以外就是80年代村里盖的各种厂房,租给了香港人、台湾人做来料加工。看到周围的环境,苏卫红就觉得窝囊,感觉自己活在垃圾堆里,后悔不如当初嫁到香港去。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苏卫红心里很烦。好在后来阿娣来了,总是在楼下等她一起走,除了帮她提东西,两个人还能说说话。这样一来,楼道就显得没那么黑,八楼也不觉得有多么高了。

有一次,买菜回来的阿娣对苏卫红说:“大嫂,有一件衣服特别适合你这种中年人。”阿娣去的是六约市场,那里除了有米有菜,还有一些便宜的衣服和女工们喜欢的毛线。因为到处都是年轻的女工,苏卫红才30多岁,就被这些外来妹说成了老人,每次买菜都是被阿姨、阿姨叫着。现在听阿娣又说她是中年人,苏卫红心里很不舒服,脸上露出不悦:“你不能到其他市场吗?难道深圳只有那个地方才卖菜吗?”

阿娣低下头,不说话。类似的话,苏卫红已经说过多次。可她还是喜欢去六约市场。市场开在工业区里,东西便宜。更主要的是阿娣愿意看见那些同龄的女工们。她们的普通话还有那种无拘无束的打闹都吸引着当时还不能入厂的阿娣。

每次听了牢骚,丈夫都不作声。外地人多了,房价越来越离谱,他们只能住在城市的边上。起初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青蛙的叫声和遇见几只大摇大摆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母鸡,确实有点浪漫的意思。可现在只能听见女工们上下班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见到从空中飞下来的垃圾袋和饭盒。尤其是晚上11点之后,是下班的时间,女工们的声音汇成翻滚的大水,冲击着苏卫红越来越脆弱的神经。

失眠的晚上,苏卫红会冒出一句狠的:“为什么不用铁丝网把工业区隔开呢?让她们永远也不要出来。”社会治安最不好的时候,她晾在天台上的衣服和被子转眼就没了。还有去年的中秋,一条街挤满了工人,黑压压的一片,空气仿佛要爆炸。苏卫红想走到对面买点急用的东西都困难。

外地人来了之后,把深圳关外弄得一塌糊涂。她是深圳本地人,优势不仅越来越少,反而成了劣势。比如有人说,你们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作为演员,这可是基本功啊。外省人越来越多,都去追超女、追流行歌曲,古老的粤曲没人听了。团里的人个个都有怨恨,当然都在抗拒讲普通话。还有,领导经常这样说,大学生全是外面来的。言下之意,是本地人文化程度偏低,等等。这一切,让苏卫红觉得风光不再,今非昔比,再也不像十年前,只需用国语和粤语就把人分出等级。那时,她当然属于上等人,所以有理由不学国语。对着那些讲国语的人,她的眼皮甚至都可以不抬一下。

“你看看,我们现在反倒被这些打工妹挤到城边上住了,我看早晚有一天会是无家可归。”这是她对丈夫发牢骚时说的话。

阿娣是苏卫红老公的表妹,老家在广东韶关粤北的边远山区。看着村里那些人个个都跑到深圳、东莞去打工,本来就学习不好,就更不想读书了。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还不能马上进工厂,初二刚开学,就跑来深圳帮做演员的表嫂苏卫红带孩子。苏卫红比较放心阿娣做事,虽然没什么文化,手脚却干净,从来不贪心。做事有些慢,分不清主次,可对她和孩子非常上心。

孩子被送进贵族学校的第二天,她就提出要去外面打工。苏卫红知道,阿娣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进工厂,所以就没拦着也没劝。临走的时候,苏卫红对她说:“没事就回到家里来住,也好改善一下伙食。”言下之意是让阿娣有时间回来帮忙做做家务,也陪她说说话。

阿娣明白苏卫红的想法,当然也应了下来。

当年,苏卫红高中没毕业就被招进县粤剧团,早早拿了干部工资,让很多人羡慕。想不到一下子世界就变了。一会儿是建特区,一会儿是逃港的人回来办工厂。到了现在,是农村城市化,年近80的父母一夜间变成了城市户口。

全世界都开始讲普通话了。除了一些本地的老人,没什么人还愿意听粤剧。多数时间,她也只能拿着工资在家里闲着。一直不觉得寂寞,直到孩子不在家,连阿娣也去了工厂,她才感觉闷得要死。偶尔会跑到团里去教一两个老人唱几句,顺便赚点港币或是一顿无滋无味的早茶。

就是去了单位,也很难见到什么人。即使见了,个个也都是忙着找牌友的老同事。她最多也只是浇浇窗台上面的花儿,擦拭一下挂在墙上的剧照。那是当年自己到香港演出时拍的。有个女议员还上来送花合影留念。

阿娣当然偶尔也回来住,洗衣、拖地、做饭。走的时候,还要顺便把一大袋垃圾带出门扔掉。只是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有变化,与苏卫红相反,她的性格变得开朗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带孩子、做家务的农村女孩。苏卫红还经常听到阿娣提起一个叫阿焕的人。

“阿焕是重庆城边上的女孩儿。”记得阿娣第一次是这样介绍。

这一次,阿娣换好了鞋就跑进厨房,从阳台上拿出塑料桶,放进三分之二的水,先把袋子里的一条草鱼放进去,接着挽起袖子,开始在水龙头下面洗菜。

苏卫红整个人和皮包一起瘫在沙发里。看着厨房里的阿娣,隔着哗哗的水声,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焕还和你一个车间吗?”

“是啊,她这个人就是怪,两年里,换了几个厂,只有在我们这里待得最久。”

“看起来还是你们厂好一些啊。”苏卫红有点得意。阿娣当时进这个厂是苏卫红托了一个老同事帮忙,连例行的300块钱押金也不用交。

“应该是吧,不过,主要是她的活儿做得好,如果她听厂里那些当官的话,可能早就做拉长了。”

“你是说她不怎么听话?”苏卫红正准备给自己换上一双轻巧的拖鞋,扭过脸问。

“是啊,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活得很自信、充实。她不想让自己活得太累,每次有了钱,她会对自己好一点,去唱K,打桌球,观念很新。”

在她眼里,阿娣从来都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孩,想不到这么短时间内能把这些时髦的词说得如此流利。

阿娣又说:“更主要的是她从来不占小便宜,那些小钱儿她不会放在眼里。还有人想请她吃早茶呢,说了几次,她都不去,宁可睡懒觉,或是一个人到外面跑步。”

“还有这样的人啊。”苏卫红脸色开始有些难看。

“是啊,工厂里就她一个人提出来不加班,厂里给的加班费很高呢,还有一顿免费的消夜,可是她不在乎。”

“噢。”苏卫红答。

“她喜欢花钱扮靓,扮了之后就去外面给人看。我还跟着她去过青少年活动中心溜过旱冰。每次她一上场,就有很多人看,不管是男工还是女工。”说话的时候阿娣一脸自豪,好像威风的那个人不是阿焕而是她自己。

“那是溜得好还是因为人生得靓呢?”苏卫红问。

“都有。北方的女孩子长得就是比我们南方人好看,长得高挑不说,皮肤也白。”阿娣笑着,又说,“最重要的是有气质,那些男的一看到她,眼神就变了,有的人一直守在场外面等,要请她喝啤酒吃田螺,多数都是那些本地男人。”

“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苏卫红不冷不热地说。她像过去那样扶住厨房的玻璃门,看着阿娣忙来忙去。没人注意到她的脸已经变得灰白。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次有点沉不住气,不像一个做过演员的人。

准备下米之前,阿娣突然冒出一句:“阿焕总说还是吃面才最有营养。”

苏卫红说:“四川是吃米的地方,当年我演出的时候还去过。不过吃什么那是个人爱好,没有什么好不好。”

“吃面会让人丰满。”阿娣借着拿锅盖把这句话说完。蒸气后面,是她突然绯红的脸庞。

见到苏卫红不说话,阿娣有些不好意思。也许为了掩饰上一句,阿娣又接着说:“她懂的真是很多,我们遇见了什么事都问她,包括刚出台的劳动合同法,她全懂。听工友说,她原来上过卫校呢。卫校应该是中专吧。上一次老板押了几个人工资,要了也不给,还想找理由炒人。就是她教那几个女工怎么去和老板交涉,包括后来她们跑去劳动局告状。最后,钱一分都没少。”

对比过去,阿娣的手脚变得麻利许多,再也不是胡子眉毛一把抓,除了轻重分得清楚,还有的就是对当前大事的了解和评论,与几个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候,苏卫红还骂过她,当时她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

想到这儿,苏卫红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左右打量阿娣。阿娣也发现了,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原地。

“你的这儿怎么了?”苏卫红盯紧了阿娣的上半身,她见到了变化。

阿娣脸红了,说:“嘿嘿,是她带我去买的,好贵呀,十二块呢,买了两件换洗。她说女孩子一定要有,平了不好看。”说完,才觉出自己的失误,偷偷看了眼苏卫红平坦的胸部。

苏卫红看着阿娣收拾好了厨房和客厅,又过来拖苏卫红房间的地板,就说:“这几天是回南天,潮湿,没什么灰尘,明天再说吧。”这一晚,苏卫红希望阿娣能留下来,陪她说说话,而不是像前几次那样,做完家务就走。丈夫工作越来越忙,很晚才回来,经常是她一个人留在房子里。

阿娣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呵呵,没事,一会儿就能拖完,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呢。”

“真的要回呀,是不是厂里很忙啊?”苏卫红问。

“也不算太忙。”阿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

阿娣和过去确实有了很大的不同,就连吃饭都比过去少了许多。看着盘子里的菜,苏卫红问:“你不是在减肥吧?”过去,阿娣很少会让猪肉剩下来。

“没有,有人说,我不用减的,再减就没有一点风韵了。”阿娣急着为自己争辩。

“是谁这么胡说啊。”苏卫红终于冷下了脸。她猜得到,又是那个阿焕。阿娣连这样的词竟然也学会了。

阿娣笑着解释说:“是书上说的。”

为了科学育儿,让她好好带孩子,当时,苏卫红想给阿娣补习一下功课,从图书馆找了几本书,拿给她。可每次看了不到两行,她都说困。拿着书睡过去。为了让她长点见识,苏卫红还带着她看过自己的演出。一大包玉米花和一瓶可乐吃完喝完,她的脸还是很困惑,到了后面竟然打上了呼噜。这个世界尽管变化很快,粤剧、物价、街道,包括小区门前的树木都像是变戏法,时时在变,总是让她晕头转向。可有一点苏卫红相信,那就是眼前的阿娣,自己能够控制。

阿娣要出门的时候,苏卫红微笑着道:“如果厂里不加班,她也愿意,你可以带她回家里玩的。”平时苏卫红极少请人到家里,尤其是被工业区包围之后。她觉得自己原来的生活已经被抛弃了。抛弃她的包括单位、高级生活、流行音乐还有人来人往的大街和街上那些年轻的面孔。

“好啊好啊,她肯定愿意。”因为兴奋,阿娣已经出去一半的身体又退回来,因为惊喜一张脸有些变形,额头险些撞上门框,拿在手里的垃圾袋也被突然举起。她根本没有想到苏卫红会发出这样的邀请。

四天不到,苏卫红就见到了阿焕。

苏卫红松了口气。阿焕本人与阿娣描述的还是有很大差别。她长了一双细长眼睛,眼梢微微吊着,皮肤有些发暗。下身穿了一条藏青色牛仔裤。上身则松松垮垮地套了件与阿娣一样的蓝色工装。远远看过去,除了高一些,装束和模样与阿娣没有太大区别。想起阿娣一惊一乍的描述,苏卫红摇头,笑了。觉得阿娣到底还是孩子,真正的世面还没有见过呢。

直到看见这个女孩子走路,苏卫红还是明白了阿娣的话。

走路的时候,苏卫红看见两只细腿迈出的步子很轻,显出水蛇腰,那样的细腰苏卫红曾经有过,用于台上轻舞飞扬,甩动水袖,撩拨台下男人深处的魂魄。

“这就是阿焕。”阿娣兴奋地向苏卫红介绍。伸出的手险些杵到阿焕的脸上。

“你好,经常听阿娣说起你。”苏卫红显得大方、热情。

阿焕只是向苏卫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表现出苏卫红预期的受宠若惊或是感激之情,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

倒是阿娣,恢复了农村傻姑娘模样,如同吃了兴奋剂,忙前忙后,比平时话都多,脸庞又变回当年,红红涨涨,闪着贼光,神态里透着讨好和巴结。只是,苏卫红发觉阿娣如此隆重的巴结并不是对着自己一个人。

苏卫红以为,阿娣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阿焕会提出帮帮手,比如择菜之类或是陪着说说话。

被称为阿焕的女孩此刻靠在米色长沙发的左侧,腰上斜斜地垫着一个嫩绿色的抱枕,手上有一本从书架上面找来的书。她并没有全神贯注,偶尔会用两根手指撩一下垂到眼前的头发,或是懒懒地舒展一下腰身,顺便轻眺一眼窗外的风景。

下班回来的丈夫也看到了阿焕,他一面换衣服一面问:“那个人是谁啊?”

“你表妹阿娣带来的,我怎么知道是谁,说是工友。”苏卫红声音虽然漫不经心,眼睛却一直在暗中观察丈夫的表情。

“工厂里倒也有这样的。”不知过了多久,丈夫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侧过身睡了。

苏卫红失眠了,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里面外面,搅得人心乱如麻。两个女孩,住在对面的这间。那曾是阿娣带孩子住过的房间。每次来,她都还住在那儿。

只听见阿娣一个人的声音,她不停地说话,傻笑,很少听到那个阿焕说什么。

再晚些,苏卫红走出了自己的卧室,她走近对面的房间。门没有关死,苏卫红轻轻打开,看见两个人都已经睡着。阿娣两条腿分得很开,嘴巴也张得非常大,口水像要流出来。而阿焕细长光滑的手指拈着书的一角,紧闭的眼睛仍然透着一些挑衅和轻慢。

发现可乐被喝掉了五六瓶的时候,是第二天。苏卫红从外面练瑜伽回来。那时她们已经回到厂里。

“反正你也不喝,还说过那东西会令人发胖。”丈夫小声安慰正在发火的苏卫红。

“这没错,可是她也不能这样不跟我们打招呼啊。”苏卫红说。

“连这点东西也要打招呼,你请她们过来,就是让她们吃、住的。饭不也吃了吗,这点东西算什么呢,总比过期好,不然不也是送给楼下那些保安、清洁工吗?”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抬头。

苏卫红生气了,说:“那一样吗?什么饭和可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封好在箱子里,就说明是需要许可才能打开的。谁让她打开的?这种事你想想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是阿娣。我们家阿娣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本分守规矩的,那么纯朴,只认识了一个四川的阿焕就完全变了。阿焕是一个北妹,你要明白,她会把你表妹彻底带坏的。”

“没那么严重吧。”丈夫说。

“什么?不严重,你还这么说,今天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苏卫红瞪着眼睛问。

“出门的时候她们都起来半天了,阿娣在厨房里面洗碗,那个女的躺在沙发上面看书。”

“什么?她竟然躺在人家沙发上看书?”苏卫红生气的神态吓着了丈夫。丈夫不再说话,低着头吃饭,最后的碗也是他洗的。

洗澡液、摩丝都被使用过,还有自己的衣柜门也打开过,到了下半夜,这些被苏卫红一一鉴定出。苏卫红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阿焕气疯了。

第二天晚上,苏卫红回到家,阿娣已经把饭做好,正等着苏卫红。

很明显,她的样子小心谨慎,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苏卫红的眼睛。

“你要先喝汤吗,嫂子?”阿娣问。

“你吃吧。”苏卫红若无其事地回答。

“厂里明天没什么事,我想把家里的被子洗了,反正也快过年了。”阿娣讨好地说。她猜得到苏卫红还在生气。

“忙就不用了。”苏卫红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忙不忙。”阿娣急着表白说,“我不用加班。”

“怎么,难道你也不想加班了?”苏卫红一语双关。

餐桌上只留下两个人的时候,阿娣才说:“我是怕嫂子生气,就快点过来了,本来也加班,请了假。”

“我生什么气啊,你又没惹我。”苏卫红故意装糊涂。

看见苏卫红的样子,阿娣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天她用了你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对不起。”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没什么啊,东西买来不就是用的吗。”苏卫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就好了,真的还怕你生气呢。我事先都跟她提醒过了,让她注意,我还说了你以前做过演员,还是女主角。”

“那她说了什么?”苏卫红问。

“没说什么,她还是那样吧。”阿娣说。

“还看过我演出的录像吧?”苏卫红把眼神瞟到远处的茶几上面。

“那东西放在桌子上,所以就看了。不过,只看了几分钟,她就关了,说没劲儿。”阿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种东西的确没什么看头,连我自己都不爱看。”苏卫红笑着说。

倒是阿娣显得有些急,说:“她就是那种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和宿舍里面其他人不太一样。也从来不怕什么。不过她有一点我还是真佩服。上次,有个河南的女孩儿连着几周加班,晕倒了,从头到尾没个人管。就是她背着送进医院,还垫上了200多元。平时看她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没劲儿,也不怎么爱理闲事。”

阿娣越说越多,说到最后,她发现苏卫红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才开始紧张,由于紧张,话题不得已又拐回昨天。

“工厂里不少人怕欺负,都想办法在外面过上几夜。人家就会认为那人在深圳有亲戚,别人就不敢惹了。呵,现在,别人也不敢惹我。”

“是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苏卫红说。

“是啊,有的就是厂里面勾结外面的人,偷东西,强迫女孩交朋友,或是公开向人家要钱。”阿娣笑着又说,“她们都羡慕我呢。”当时阿娣进厂的行李还是苏卫红丈夫送过去的,算是给她壮胆。

“呵呵,我的化妆品真的那么受欢迎吗?”苏卫红笑着把话题扭了回来。

“那些东西太高级了,是电视上才有的。当时她只说闻一下,想不到,就忍不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涂在了脸上,想拦,也来不及了。”

“没事,没事,也不值几个钱的,再说又是你的朋友。”苏卫红装作满不在乎。其实苏卫红的心在疼,那是一个香港票友带过来送给她的,连苏卫红自己都舍不得用。今后不演戏了,这样的东西更是没了。

“另一瓶也打开了,不过她没有动。还说那东西根本没什么用处,丰满是天生的。”

苏卫红脸涨得通红,那是传销产品。用了很长时间,确实没有效果。她想起阿焕工装下面那片鼓起的地方。

“洗澡液的味道很特别,她就是想让人知道,她在外面过了夜,亲戚也是真的。否则还是没人信,她是四川人,不然没人相信她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亲戚。这点,我也看不太惯,她有点爱显摆。”阿娣接着说,“她确实爱显摆,有好几次,她带我去唱歌,要走到另外一个工业区,一晚上十五块钱,她也舍得。每次去,她都会化上浓妆,衣服也穿得很有意思,工厂里的人根本想不到她会这样。你想不到吧,她跳的舞才叫好呢,像是专业的,工厂里面的人谁也不会跳那种。”

“男的一定特别喜欢她。”苏卫红装得漫不经心。

“当然,她从来不害怕,大大方方跟人说话,吃东西。不过,工厂里面那些男工,她不太理睬。”停了停,她又冒出一句,“她还会弹钢琴呢。”

“是吗?”苏卫红的眼皮猛跳了两下。

“是啊,不信你去问表哥,他也听到了,当时他正要出门,又返回来,站在门口听了很久。一共弹了两首,前面那首叫《野百合也有春天》,后面那首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我以前听过。前面那首她弹了两遍。因为表哥喜欢听,她又弹了一次。那天表哥走得很晚,我还担心他会迟到,催他快点去上班。他说没事,反正上班就是收房租,没意思。”

在苏卫红不说话的时候,阿娣又说:“谢谢你嫂子,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没事的,你不说,我真不知道。”苏卫红说。

见苏卫红没有生气,阿娣接着说:“她是让人喜欢的那种人,虽然长得说不上漂亮,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说到这里,阿娣开始显得结巴,“本来我不想说的,知道你不生她的气了,我才敢跟你说出来。不说的话,心里还真难受呢。那个上午,她在你的床上躺过一下,不过,最多也就两分钟。只闭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了那么多东西,她却说最喜欢的还是这张床。那是临出门前,她说,想感受一下躺在上面的滋味,还说将来她都会实现。”

阿娣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苏卫红手脚已经变得冰凉。到最后,苏卫红感觉自己连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

洗过了一个澡,苏卫红变回原来的样子,像是忘记了前面的话和事儿。她一面涂着润手油一面问阿娣:“你工厂里广东人多不多?”

“不多啊。”阿娣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苏卫红下面要说什么。

“那你可是一个宝啊。”苏卫红说。

“嘿嘿。”阿娣不明白苏卫红为什么说自己是个宝,只好傻笑。

“其实,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广东人,与外省人不同。”苏卫红的样子严肃。

“嘿,反正在厂里个个都是打工的。”阿娣说。

“打工和打工可不一样。如果不是他们外省人跑到我们南方,你根本不会失去尊严成为打工妹。如果不是外省人,说不准,你早就进了一个好单位做干部或者已经嫁人。”

“不会吧。嘿嘿。”阿娣疑惑地看着苏卫红。那一晚,阿娣显得精力有些不集中。

后来的一次,也是两个人吃晚饭,苏卫红对阿娣说:“你是广东本地人,如果不是她们跑到这个地方,抢了你的饭碗,抢了你的工作,我敢肯定,你早就有个好工作,早就嫁人了,可现在呢,那些男的,个个都看上了北方女仔,而你呢?”

看着阿娣发呆,苏卫红接着说:“总之,人和人不一样,你要记得自己是广东人,世世代代讲粤语。”

“嗯。”刚才还阳光灿烂的阿娣已是一脸茫然。苏卫红此刻爱惜地看着阿娣说:“找个时间带你去买两件衣服,不要一天到晚总是穿工装。”

“其实工装也不难看。关键是……”阿娣本来还要说,只是看了一下苏卫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再作声。

苏卫红笑着问阿娣:“为什么让你住下铺,是不是有人要用你的床呢?可以经常坐在你的床上做这做那,把你故意压在下面,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

阿娣张了几次嘴,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

苏卫红按了按阿娣肩头,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支包装精美的口红。

阿娣显得不好意思,摆着手说:“我从来不用这个。”

“你虽然没有她能打扮,可是她没有理由看不起你,要知道我们深圳人为了她们做出了多少牺牲啊。”

“在我眼里你比她好看多了,连你哥也是这么认为,至少比她纯洁。”

“嗯。”阿娣低下头,有些害羞,一双手不知放在哪儿。

“对,你相信嫂子的话吧。”苏卫红说。

不久,阿娣就带着睡衣从工厂过来,准备留下来住一晚。这次,苏卫红已经直截了当提到阿焕:“你不认为她把人背到医院是故意的吗,这样做的好处你知道吗,是不是大家对她的看法不一样了呢,是不是最后,就连老板也有些喜欢她?老板不仅没有批评她,还给她加薪了吧。”

看着阿娣点头,苏卫红接着说:“是啊,还说不想当拉长,最后,她不是更进一步,直接做文员了吗。你呢,阿娣你就不懂得利用,你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工友达到个人的目的,反倒像个傻大姐,总是被人利用。”

见阿娣不说话。苏卫红又说:“阿娣,一个人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骂,就怕被人从心里看不起。你说说,上一次来这里,你一个人忙来忙去,她连动手帮一下都没有,她有没有想过应该尊重你呢。对,她是觉得你们身份不一样。她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在她眼里,你只配当保姆。她用了我那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她有没有跟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看不起我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认识她。可是,她为什么要看不起你,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还有,她凭什么带你出去唱歌,你唱过没有,对呀,你肯定一首也没有唱过。为什么不选择别人而单单选择你,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善良的女孩呢。不就是认为你长得不如她,可以使她显得更漂亮吗?”

看到阿娣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苏卫红接着说:“阿娣你长得也许不如她,可那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你的心比谁都好,不是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她这样使唤着,作践你,你早该谈朋友了,而不是像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她一个外省人,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广东人。”

昏暗的灯光下,阿娣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只喝了半碗汤,阿娣就说要回去了,说第二天还要上早班。她甚至连平时要洗的碗都忘记了。

这一晚,苏卫红愉快地哼着粤剧,自己收拾碗筷。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苏卫红被热爱传统文化的港澳同胞邀请到泰国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剧团办公的地方都变了,租给了律师事务所和旅游公司,还有一家职业介绍所,租金用于给大家发工资和奖金。苏卫红站在单位门前发了会儿呆,直到见到有陌生人出来看,才离开。路上接到了团长一个电话,他说自己也正在办理退休手续。退休之前为大家办了两件实事,一是准备请全团的人到海边吃顿海鲜,请苏卫红别扫兴要准时到;另外一件就是免费请团里的演员参加楼下举办的普通话培训班。他说已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要被时代抛下。普通话不过关,曾经让他很烦,也被领导批评过太顽固、太守旧。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了路灯。路灯的颜色比过去柔和了许多,这是苏卫红的发现。工厂还在加班,除了机器的轰鸣,听不见女工们说话的声音。铁门前,苏卫红最后一次见到了瘦小的表妹阿娣。她手里正拎着一只硕大的编织袋,里面应该装着行李和衣服。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刚刚辞了工。

“怎么还不进门呢?”苏卫红忍住自己的难过,笑着问。

“她昨晚被送进医院了,伤很重。当时,她反抗,不同意。”阿娣用低低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啊?”苏卫红知道她说的是阿焕。已经久违了,她离开这个话题快有半个多月时间。这期间她与同事在为工资和今后的退休金在哪儿领取忙碌和哭泣,再到后来是外出。

“怪我,下晚班回来太困了,衣服晾在外面,急着去收,回来的时候忘记锁门,有人就跟了进来,那两个人想要强奸她。”阿娣拖着哭音。

苏卫红愣住了:“太可怕了。”

本来那个人是对着我,我住在下铺。可我害怕啊,想也没想,就指着她的床说:“她漂亮,风骚,身上有很多钱,还是北妹,你们去弄她吧。”

“老天!”苏卫红吃惊地看着阿娣。

阿娣动了情:“她拼命地喊叫还动手和他们扭打。本以为这样的人反正无所谓,到了医院,才知她还是个处女的身子。”

还没等到阿娣说话,哭泣声就从苏卫红胸口发出,虽然眼睛盯着阿娣,脑子却不断闪回两幅画面,先是阿焕的挣扎,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门牌。她终于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别再去工厂了,还是回来吧。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我们这些本地人。”苏卫红身体向前靠了靠,想接过阿娣手中的行李。她不愿爬上那漫长的八楼,回到黑暗中。

阿娣没有看苏卫红,而是转身,迅速跑到街上。她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大口呼吸着深圳夜晚的空气。

(1)∗ 女,深圳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代表作《亲爱的深圳》获中国首届小说双年奖,并被中央电视台改编成电影,在国内及北美地区放映发行。著有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中篇小说集《不要爱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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