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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骚动之秋 作者:刘玉民著


第三章

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遮着一层轻纱的地簧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

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四十岁略微出头的县委书记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余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色。

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的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alt!他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嗐,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

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

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分疑惑。

“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

“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啦。”

岳鹏程一愣,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

“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嘛!报上发过你的照片,我签的字,咱们还不算是老相识?”邢老晃着岳鹏程的手,认真地笑着。“农民企业家、改革家,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我一来,你们这些书记,就又向我耳朵里灌嘛!”

“邢老夸奖。老农民,老农民一个。”岳鹏程应酬地笑着。

“坐吧!”祖远打过一个手势。岳鹏程正要向里边一个空位子那边去,镇委书记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了。

“妈拉个腿,抢镜头拍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里忿忿,却爽朗地笑着说:“鹏程啊,你这是又被那些参观取经的包围了吧?”

“来了两个大鼻子,想跟我合资建游乐场。我这是跑鬼子才跑出来的。”

与外商谈论修建游乐场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鹏程随手拉过来,只是为迟到圆圆场,却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

“建游乐场好哇!谈得怎么样?要建就建个大的,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一种。什么过山龙啦,摩天楼啦,碰碰车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胆,下来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农民手里有钱,花个十块二十块不在乎,有你的好买卖做!是不是?更重要的是意义非常。咱们省里没有,全国的大城市也没几个有,你这农村里就有啦!这是让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

他扫视全场。干部们的情绪被他几句话煽动起来。好像游乐场已经开始营业,大把的钞票已经到手,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正遥相祝贺。

岳鹏程咧了咧嘴,心里说:又是一个看出殡不怕丧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大亨比?不用说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种,需要上千万、上亿外汇,人家大鼻子不瞎眼不会向咱这儿投那么大本儿;就是人家投,建起来,光是维修费、管理费、折旧费,也得把我大桑园那笔家业踢蹬干净。挣钱?等老百姓都饿成青鱼干再说吧!

岳鹏程话不出口,邢老和干部们更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带头鼓起了掌。

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岳鹏程的心思,并且听清了他肚里骂人的话语。这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青年式浓发在额前飘着,显得随意极了。脸盘是宽圆型的,却不胖;几撮从未刮过的黑而柔弱的胡须,翘在紧闭的唇边。体态修长,显得有几分羸弱,透过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却又使人觉出他的内在的强悍和坚毅。从进入会场,他便坐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边角,不动声色地听着、观察着。游乐场引起的喧哗,也没有能够感染他。他只是调换了一下交错的两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经心的犀利的目光,几次落到岳鹏程脸上,和在会议桌上不时活动着的那两只手上。

他叫岳羸官,是岳鹏程的儿子,小桑园村农工商综合开发公司经理和事实上的党支部书记。

“鹏程刚从烟台那边回来。”蔡黑子意犹未尽,带着夸张和夸耀的语气,“要承包开发一座海岛。这在咱们县又是一个创举!”

“鹏程,把你那儿的情况,给邢老汇报汇报。”祖远提议说。

张仁的发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样,逢到这种场合,主角总是岳鹏程。别人至多做一点点缀或补充填空的工作而已。

岳鹏程目光炯炯:“向领导汇报,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领导要听哪方面的?”

“邢老很关心乡镇企业的命运,你可以重点谈谈这方面的情况,经验、教训,都可以。”

岳鹏程说:“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这几年取得的成绩,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富民政策和各级党委领导支持的结果。以前讲得很多了,再讲也变不出新花样。我想把我家里眼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设想,向邢老汇报一下,不知……”

“好,很好嘛。我最想了解的就是这个。”未等祖远表态,邢老用手指点着桌面,做了一个鼓励性的手势。

“有人说,城市改革必然冲击和淹没农村的经济改革,我不同意这个说法。”

妙语惊人。会议室里的人一下子被抓到手里。

邢老:“哦?谈谈你的这个想法。”

岳鹏程却转了话锋:“道理甲乙丙丁,理论家一列,和秋天晒苞米似的。我还是讲我的海岛开发。如果不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倡开放搞活,那海岛再闲一万年,也轮不到我岳鹏程动半个指头!”

停顿了一下,见邢老和祖远点了头,又说:

“所以,前些日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位领导,问起我对乡镇企业的前景怎么看,我说了句大话。”

“什么大话?也说给我们听听。”

“我说:乡镇企业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是要打到全国去,和国营企业竞争的问题。”

会议室里出现了静场。“大话”似乎大得堵住了人们的喉咙。

“刚才几位同志发言,——当然我们还访问过其他一些农村干部咯。”邢老扶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都谈到不少乡镇企业因为原料、市场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挤垮的问题。岳鹏程同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啦?”

岳鹏程欲言又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

“怎么看就怎么说嘛。”祖远鼓动着,“说说你的做法也可以嘛。”

“挤垮的问题我家里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说了也白招人骂。要说做法,我倒可以念几句生意经:‘死店活人开’。‘头等商人一盏灯’。还有一句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法的:‘驴屌抗不了棒槌,好汉打不过死囚’。”

违犯卫生法的话,并没有使邢老感到不卫生。他认真地一句一句重新问过,并且记到本子上,才又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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