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

我应承了作者陈碧博士的邀约，为她的这本名为《与天空约会》的诗集（以下简称“诗集”）写几句谓之为序的话，但几天未能下笔。因为，我不懂诗，亦写不了像样的诗，尽管也在那些情绪被深深触动的时刻为某种难以抑制的激情所把捉而曾写下过一些类似于诗的话语，可那只不过是留给自己不时咀嚼的情感记录。眼下让我为一位写了千余首诗、即将同时出版两本诗集的诗人——即便是年轻的诗人——的诗写序，着实有点儿底气不足。或许，因为我曾是作者西方哲学博士后研究阶段的合作教授，又或许，作者曾读过我的两本描写杭州的文化散文集，故而希望我能接受她的邀约，完成她委托的任务，而且有点儿坚定，还有点儿执拗。

中学时代，我也曾喜欢诗，尤其喜欢古典诗词，吟时朗朗上口，吟后荡气回肠。对于现代诗，我印象最深的当是上世纪80年代，北岛、芒克、顾城、海子、西川、骆一禾……一长串年轻诗人的名字，在诗的星空中闪耀。1986年，深圳举办了一场“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打出的标语是：新中国现代诗历史上第一次规模空前的断代宏观展示。自发参加这场空前绝后的盛会的人，据说来自全国60多个写诗的“门派”。那时，全国有诗社2000余家，诗人的数量更是几倍不止。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也是一个“诗的年代”。记得柴静在给野夫《身边的江湖》写的序中曾这样描写道：

20世纪80年代的江湖，流氓们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

地下这位爬起来说：

“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1988年，海子自杀，北岛出走香港，顾城定居新西兰，宣告了那个“诗的年代”的终结。此后，现代诗仍在散发着自己的生命力，写诗的人一定依然不少，可再也没有那个年代的魅力和魔力了，我也再没有留心过诗坛的风云变幻。

这次陈碧的邀约，给了我一次重新读诗、学诗、悟诗的机会。好吧！于是，我对着电脑，认真地读完这本辑录有240余首诗、跨越30年时间的诗集，有不少诗篇还得反复读方能收获透过字面的别样领会。

二

诗集共四辑。从高中、大学时代的青葱岁月（第四辑），到研究生期间心智的日渐成熟（第一辑），从完成博士后研究（第二辑）到走向社会、承担责任、进入人生的成熟阶段（第三辑），作者用诗，记录着自己的生活历程，叙说着自己的情感体验，承载着自己的所思所想，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希望。这种记录与叙说，时间上呈现明显的跳跃，虽不具有编年史般的连续性，却都是现实的生活的，是“真”：

无论阴晴圆缺

快乐痛苦 平安灾难

都是生活历程

（《我在雨声中醒来》）

太阳月亮云彩，箫声雨声脚步声，上帝男人女人，刍狗狐狼青蛙，白昼黑夜，南方北方，花草鱼虫，时令冷暖……现实或情境中的某些东西触动了她，她便充满激情地写，有时一天便有许多首。所写的均是身边的人和事，自身的经历或所感所思，不是刻意选择写什么不写什么。语言朴素淡雅，不生造，不虚伪，没有卖弄与矫情，读来明白易懂，而诗所描写的许多情境，让读者仿佛自己正置身于其中，诗所开显的许多意蕴，也恰似读者自己的切身感受。诗所说想说的，既是她的，也可能你的、我的。这是现实的“真”诗所具有的魅力，也是我读诗集的第一个感觉。

三

现实的真实的生活由许许多多事件、事态、问题和希望所构成，追梦的艰辛，成功的喜悦，爱恋的幸福，挫折的痛苦，孤独的寂寞……它们在日常生活中彼此纠缠，相互勾连，没有清晰的关系和确定的边界，也绝非不是感性的就是理性的线性递进，仿佛是一块块彩色的砖铺成的地面。生活实际上是一个混沌多样的整体性情境。语言言说具有一种从这个情境的混沌多样中分解事件、事态、问题和希望的能力，这种分解的能力通常表现为两种形态：散文式的和诗意的。散文式的分解是寻找和解决问题，寻找情境中的一个或一些事件、事态、问题和希望，使它或它们作为关键性的坚硬事实凸显出来，成为解决的目标，进而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任由其余的东西或成为背景，或坠入遗忘的深渊，由此而瓦解了情境的整体性。诗意的分解则相反。诗是精炼灵巧的言谈，意在言外。诗的言谈从内容丰富的混沌多样的整体情境中悉心挑选出部分事件、事态、问题和希望，不是为了突显它们、遮蔽其余，而是要象征性地让它们从整体的情境中完整无损地透显出来，成为读者可以感知的印象。印象瞬间显示自身，传递出某种强烈的氛围，一下子把捉住读者，触动他们的情绪，给他们带来一次感动、一个发愣的机会。诗人并不企图解决什么问题，也不是要让透显出来的东西变成现实。诗人在现实性面前抽身而去。他要守护心灵中所追求的东西，这东西是分析性的言谈和散文式分解无法直接表达的。因此，诗人承担着看似悖论的使命：“说不可说者”。这就是诗，特别是抒情诗的本质。

但不能说，诗人由于肩负这样一种使命，在现实性面前遁入想象、象征的世界，就只能提供华美的外表、无用的奢侈品。如果我们想要在生活中获得成功，就应该重视怎样看待情境，包括怎样使印象、情境整体地作用于我们并明智地对其进行加工的能力，否则我们将永远不可能学会如何与周围的人打交道，了解他们并与之和睦相处。通过灵巧精练的诗意分解让单个事件、事态、问题和希望从整体的情境中完整地透显出来，这实际上是一种理解的智慧，诗实际上又是象征性表达和理解智慧的天然结合。这种结合，是与人打交道者所必备的才能，许多社会角色和职业都需要这样的才能。因而，诗不只是“华丽”，也有“大用”。这是试图对诗作出的一种哲学甚或现象学的理解。这个视角理解的诗，是感性的，也透着理性的亮光，是文学的，也含有哲学的意味。

陈碧勤奋好学，涉猎广泛，尤其酷爱文学。高中时开始写诗，大学本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博士阶段研究的是中国美学，又先后两度做过西方哲学和中国文学的博士后研究，对《周易》有过较深入的研究，工作后在大学里教过周易文化、中国语言文学、伦理学和设计艺术学，这样的学习经历和学科背景对她的诗歌创作自然而然产生了很大影响。诗集涉及的主题有人与自然、存在与时间，当然更多的是爱与性。仔细品读，首先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不论哪个主题的诗，都从直接感觉到的人、物和事入手，注意故事性、画面感和节奏感，同时又以一种超常的词语关系组合成的整体意象，敞开隐含在其中的意义，呈现与它们相关联的情境意蕴，对所描写的人、物和事作诗意的分解，使读者获得某种印象、启示，产生共鸣、思索，对世界对生命作旷远的感受、领悟。其中也有若干诗篇是散文式的分解，因为作者不但善于运用诗的语言与表达，也擅长散文的写作。其次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作者的哲学和文学修养对她的诗有着直接的影响。纵观诗集各篇，不但其中所涉的典故所用的词语，有许多从中外哲学和文学中随手拈来，而且从一些普通的事物、节令和自然现象出发，张开联想的翅膀，联想所及，人的生存、自由、理想、价值和爱等等哲学命题，皆在其内，更有不少用诗的语言直接表达辩证思维与观念的诗篇。由此，她的诗蕴含着浓浓的哲学的意味与辩证的思维。这是我读诗集获得的第二个感觉。

举两个例子为证。

比如，我们都坐过飞机，都曾透过舷窗，惊叹窗外奇妙的云彩，领会什么叫风起云涌。作者则透过高空流云，向掌控人们自由的帝王们呐喊：

古代帝王们啊

请到云端来看看

云儿多么逍遥自由

我多么逍遥自由

谁也不能剥夺

我们的自由

（《坐在飞机上看云》）

又如，面对特别的爱的情境，当事者有着如下的内心矛盾与挣扎：

爱你是背叛

背叛千年的道统

不爱你也是背叛

背叛自己的灵魂

（《三个人的爱情》）

这是诗，是哲学的诗化，诗化的哲学。这样的表达，比通常的情诗更深刻，比哲学的话语更明白。

四

爱，正是贯穿诗集的基本主题，集子中大部分的诗是描写爱的。无题也是有题，那就是爱；即便一些标题似乎与爱无关的诗，也或多或少涉及爱。《九寨沟的海子》中碧蓝的水、透明的鱼、赤裸裸地躺在海子中的树，还有海子那总是带着抑郁神情的蓝眼睛，组成了多样性事物彼此联系的模糊又似明晰的情境，情境中分明涌动着一种把捉人的氛围，这就是令人震颤的抑郁的爱。爱是风，飞越时空，感应彼此的灵魂；爱是想象，想象中满是爱。爱可以让凶猛的狼成为一头小绵羊，一只千年的孤独白狐衣袂飘飘为他舞蹈。

作者对爱的主题如此着墨挥毫，是要告诉读者：她对爱的理解，对爱的态度。

爱是文学和诗歌永恒绵延的话题，宽阔无垠的海洋，亘古长明的灯塔。理想的爱，是心相依、情相投，乃忘我而充满激情。忘我是身心的超越，激情是身心的汇聚。超越、汇聚达至无限而永恒。记得俄罗斯当代网络文化的开拓者凯德洛夫有一首名为“电脑爱情”的诗，其中有几句给人印象极深：

女人——是天空的深处

男人——是深处的天空

爱情——是永恒的必然

永恒——是爱情的必然

诗集中《她是你的肋骨》 《你是我的肋骨》和《我是你的肋骨》三首诗，是如此形象而生动地描写“爱”乃彼此间相依相偎、难舍难分、融合一体：

女人是男人的肋骨

男人是女人的归宿

你们相爱你们相辅

来自尘土 归于尘土 爱亘千古

（《她是你的肋骨》）

有了你我不怕一切

有了你我有了一切

有了你我忘记一切

（《你是我的肋骨》）

从此我俩居住在林中木屋

我是门房 你是锁匠

我的心筑只为你来去自由而开放

（《我是你的肋骨》）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是有距离，没有距离，也就没有理想与现实的区别了。现实中，爱，让人欢乐愉悦；爱，也会给人带来忧伤、寂寞、惆怅乃至痛苦。这不是爱本身的原因，而是爱的途中受到了阻隔，遇到了坎坷，这阻隔与坎坷，来自外界也来自相爱者的内心。当爱的纽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狠狠地撕裂时，这痛苦便刻骨铭心。爱是一滴泪，爱是一支烟，爱是一半月，爱是一场梦，梦中的莲花忧郁地开……诗集里的许多诗，就诉说着爱所带来的这种忧伤、寂寞、惆怅与痛苦：

集装箱不够大 玻璃瓶不够深 爱的精灵在逃

时空里你无处不在 现实里我无处寻找

（《爱上你的照片》）

我呼唤你的名

空气中没有你的回音

我寻找你的影

山后面没有你的身形

……

我对着窗外

孤独而且忧伤

……

听不见你 看不见你

这样的相思 我倍感荒凉

（《爱的迷藏》）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如约而来

……

从街东走到街西

从街北走到街南

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

……

没有鸟叫 没有犬吠 没有车来

天堂有谁知道我离开

虫二岛风光无限啊

我的杭州却没有风景

没有故事 没有记载

（《别了，杭州》）

有人说，爱不顾一切，是感性的，爱超越理解。但诗集告诉我们：爱时仍需理性，感性的爱中亦有理解。理性和理解，才能化解爱的途中遇到的难题，减轻爱可能带来的痛苦。有时候，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面对种种因由，也得放手。

虽然他愿意不顾一切地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