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头苦研的态度与创获（序二）

王志清

在郁达夫研究热潮过后，蒋成德君有郁达夫研究的专著出版，著名为《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中国书籍出版社 2016 年版）。承蒙成德兄还想到笔者，嘱我为序。我与成德兄已有十多年未见面了，读著如见其人，让我读出了满心欢喜。以为有三点可说：

其一，《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的研究态度

笔者最欣赏的是成德兄不从众，不趋炎，耐得寂寞，长期坚持。郁达夫的研究，热潮在 1979 年的文学复苏以后到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的近二十年间。此后的十多年，郁达夫研究趋于冷寂。这也是很反常的现象，至少与郁达夫的成就、地位不相称。郁达夫是“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的开拓者，著名作家，著有诗词、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约 500 万字，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少有人与之比肩，二三十年代与鲁迅、郭沫若、周作人、林语堂齐名。作为一位文学巨匠，他的小说惊世骇俗，散文、旧体诗词、文艺评论和杂文政论亦不同凡响。作为一位民主斗士，凡是有文化人参加的抗日活动都有他的身影，是反帝抗日大联盟的发起人。作为这个新文学发展初期拥有最多读者的作家之一，而且又是个思想与生活上颇多争议的作家，应该说有做不完的文章。笔者以为，当下郁达夫研究趋冷，并非是郁达夫研究已走到底了，而只能用研究风向变化，或者研究落潮来解释。诚如郁达夫研究专家方忠先生所说：“在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越来越被边缘化的今天，郁达夫研究走入低谷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而成德兄不受研究气候冷暖之左右，不随波逐流，板凳坐得十年冷，经久积累，深入赜探，表现出一个优秀的学术研究者才有的学术品质与良知。近二十年来，蒋成德发表论文五十余篇，其中不少研究郁达夫思想的文章，在郁达夫研究领域，已经做到了相当的深度，也引起同行专家的充分关注。因此，首先给我启发与教育的是作者埋头苦研的做学问的精神与态度。

其二，《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的研究侧重

《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的侧重点在思想和诗词研究上。郁达夫的思想研究，是成德的长项，或者说是成德多年来致力且颇多丰收的研项。

郁达夫是一个文学性格十分复杂、因而饱受争议的重要作家。长期以来，郁达夫被视为思想消极的颓废伤感派作家，甚至因为他的一些早期创作关涉“灵与肉”的大胆直露的描写而被视为“诲淫”的色情作家。同时，又由于作家思想上的矛盾，其作品在喷吐炽热的爱国主义、反帝反封建热情的同时，又不时地流露出怀疑、伤感、颓废的情绪，因而长期以来，不少现代文学研究者视郁达夫的思想研究为畏途。蒋成德选择郁达夫思想研究，具有一种挑战的勇气，也反映了他研究的睿智。新版《郁达夫全集》编委会主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吴秀明先生在他的《1996—2006 年郁达夫研究述评》中指出：郁达夫的研究在“思想方面，与以前相比，显得较为薄弱，发表的著述也不多。除了《郁达夫南洋时期文学思想简论》外，主要集中在郁达夫的早期，如《郁达夫前期思想探索》”。吴先生接着说：“近十年来研究郁达夫爱国思想的作品主要有：蒋成德的《从种族革命的悲壮到民族歧视的哀愤———论郁达夫早期的爱国主义思想》，杨时芬的《简评郁达夫诗歌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张建东的《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评郁达夫早期小说爱国主义精神》等等。其中蒋成德的《从种族革命的悲壮到民族歧视的哀愤———论郁达夫早期的爱国主义思想》十分具有代表性。该文从郁达夫少时积贫积弱的社会环境、留学日本的经历以及他的早期小说、旧体诗中的情感表露三个方面论述郁达夫的爱国思想的启蒙、发展。文中通过展示郁达夫在日本十年的经历，生动地展示出郁达夫作为中国一个弱国的子民，在日本由于弱国的原因受到歧视而无法作为的情形，进而得出结论：郁达夫早期的爱国思想是同抵御来自日本等强国的民族歧视而被激发出来，郁达夫爱国的基点是期盼国家的富强，国人不受外人歧视，他的爱国是将民族和个人直接联系起来了。从这一点上看，与《沉沦》文中最后一句话所体现的思想十分吻合，从另一个角度论证了《沉沦》代表了他早期的爱国思想。”此段引述比较长了点，意在说明两点意思：一是成德的研究主要在思想上，且已经取得了为人所关注的不俗的成果，吴先生文中所提到的三篇文章都出自成德兄之手：《郁达夫南洋时期文学思想简论》《郁达夫前期思想探索》与《从种族革命的悲壮到民族歧视的哀愤———论郁达夫早期的爱国主义思想》；二是成德的郁达夫思想研究主要是从郁达夫的小说入手的，其关于郁达夫思想的结论也是从小说中得出的。因此，蒋成德选择郁达夫的思想研究为此著的侧重是理所当然的了。成德的专著中，对郁达夫的思想作了全方位的研究，研究了他的爱国思想、文学思想、文化思想、编辑思想以及与王映霞离异的思想根源。而对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离异，撇开长期以来一直所持的第三者插足说，则从四个方面分析其思想原因，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发前人所未发。

郁达夫以小说名闻天下，或者说，郁达夫研究最多也最集中的是其小说，其实，郁达夫的诗词研究真不应该这么薄弱。郁达夫的生前好友刘海粟先生说过：郁达夫的文学成就是“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第四”。（郁云《郁达夫传·序》）郁达夫的文学创作活动发轫于诗，在他留给后人的文学瑰宝中有 600 来首诗词，诗词创作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文学生涯。他的旧体诗是现代以来屈指可数的几位一流大师中最有成就和个性的经典。郭沫若是郁达夫的同学和创造社的共同发起人，他说郁达夫的诗词“实在比他的小说或散文还好”（《望远镜中忆故人》）。郭沫若在《再谈郁达夫》中说：“事实上达夫是比我高，我向来都承认。……他的天资比我高，学识比我高，外国文和外国文学的修养比我高，中国旧诗的成就比我高。”夏衍也是郁达夫同时代的日本留学生，称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诗人、作家、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在新文艺家写的旧体诗中，我认为鲁迅、郁达夫和田汉可称三绝。他的诗明显地受黄仲则、龚自珍的影响，但不少评论家只看到他清丽凄婉的一面，这也是不全面的”。（《忆达夫》载富阳文史资料第 1 辑）。成德兄有其参著《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诗词鉴赏》，参编《中国历代诗话全编宋代卷》（吴文治教授任主编）的经历，可见他在古典诗词上造诣匪浅。因此，他在郁达夫的思想研究上，就不仅仅是对郁达夫的小说研究了。在《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中，半数的篇幅是研究郁达夫诗词的。在对于郁达夫的诗词研究上，着重研究郁达夫与古典诗词的关系。他不囿于出自唐诗说或出自宋诗说，而是全面梳理郁诗，加以排比分类，进行整体性综合性研究，从而认为郁达夫上自诗骚，下迄晚清，他都有所借鉴，并在继承中创造出属于郁达夫自己的艺术风格。并且从郁达夫诗词中的用典，看其自我形象与对女性的态度；从其诗词中的青衫、红豆意象，研究其心理与思想。最后，则是研究之研究，即著名的新加坡学者郑子瑜的郁达夫研究，以及百年来郁达夫旧体诗研究的综述，这是目前从未有人做过的工作。成德的研究，选取的角度十分新颖，研究也深入细致，很见其古体诗的功力。这样的现当代旧体诗的研究，据笔者之陋见，于当下委实不多也。

第三点，《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的框架结构

《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35 万字，共三辑十四章，每章三到五节不等，第一辑一到六章是郁达夫的思想研究；第二辑七到十二章，是郁达夫的诗词研究；第三辑最后两章是郁达夫诗词的研究之研究。从章节数与字数来看，前两辑是均衡对等的，是平均使力的，第三辑虽只有两章，然字数亦不让前者。

不久前笔者还给研究生做了个讲座，就叫着“诗与思”。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中说：“一切的冥想都是诗，一切创作的诗都是思。诗与思是邻居。”诗即思，思亦诗，诗与思，思与诗只是表达的形态不同而已，在此意义上思与诗是没有分别的。因此，“我诗故我在”。思想的诗人与诗意的思想者没有界限。真正的诗人必然是一个优秀的思想者，而真正的思想者也肯定是一个杰出的诗人。因此，反观蒋成德的《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第二辑与第三辑都是论诗，故可当作一辑来看。那么全书也就是两大部分，窃以为，将思与诗截然分开作两个部分来论，于结构上似乎不怎么合适。难道说其诗中没有思想了吗？其诗不合适用来研究思想了吗？为什么不从其诗中研究郁达夫的思想？而且，似乎是怕与上半部分的“思”相重复了，在下半部分关于诗的研究的八章里，竟然没有专设一章研究思想。从诗的特性看，它比小说更易于表现作者的性情与思想，也最能够看出作者的性情与思想。郁达夫留存诗词 600 余首，其创作大体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少年时期在富杭；青年时期在日本；中年时期在国内；晚年时期在南洋。每一个阶段的思想表现均不同。如果说蒋成德此著有什么不足的话，最大的不足就在体系框架上，前“思”后“诗”的两个部分，似乎成为两张皮了。笔者在读完《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后，当即便电话与成德兄交流过这层意思。笔者深为遗憾的是，此著为什么不能分成两本书来做呢：一本是郁达夫的思想研究，一本是郁达夫的诗词研究。很好的材料，可以做大的材料，也是很有深度的研究，而且都能够做出深度来的。

读罢《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实话直说，喜之不禁，也憾意油然，非常希望成德兄在郁达夫的诗词上做深入的研究，再拿出一部郁达夫诗词研究的著作来，我们翘首以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