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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我自己

不负热爱:活出发光的自己 作者:黄澜 著


找到我自己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在浙江湖州三天门丝厂生活。工厂里的人是来自浙江各地的知识青年。

风风火火的妈妈是工厂的教育科科长,她总是非常忙碌,白天送我去工厂的托儿班,放学以后就拜托工友阿凤阿姨来接我。阿凤阿姨在食堂工作,她接了我以后,把我顺进食堂后厨,我去捞馒头上的甜甜的好看的“红瓜绿瓜丝”吃,这是我每天最盼望的欢乐时刻。

工厂外面的世界,牢牢吸引着我。休息日的时候,大人们会组织我们几个小孩一起骑着小三轮车冲向外边的田野,一直骑到有火车车轨的地方,然后他们会说,坐火车就可以去我们的家乡——杭州。

映山红开放的时候,我们会去爬山,这对我来说,像是一个更大的节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浩浩荡荡地走向远方的山,红彤彤的花开满山坡。“映——山——红”,我听到了一种有别于工厂生活的浪漫诗意。

采桑果,抓蚂蚱,把绿秆折成一节节带丝的“手链”挂在手腕上;吹蒲公英,看蚂蚁,拔一根草伸到大人耳朵里去挠痒痒。

爸爸定期会从湖州城里来看我们。他总能带来文明社会的气息,比如送给我拼插玩具、五颜六色的画笔。有一年,他写的电影在工厂露天展映。工厂的夜晚沸腾了,广场上人潮汹涌,阿凤阿姨抱着我挤来挤去,而我妈妈则忙进忙出,骄傲得好似女主角。

带有光环的爸爸,某一天坐着一辆高级汽车来工厂,汽车缓缓驶入,仿佛外星人把飞碟停在了麦田中。爸爸让我也爬进去感受一下,我觉得汽车里面真宽阔啊。但很快,他们就要走了,看着汽车带着爸爸即将远去,我心里很不舍,突然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也许是想到了某部动画片或者电视剧里的情节,于是我追着汽车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爸爸、爸爸”,仿佛生离死别。

在后来的人生中,我对离别这件事情,处理起来一直都是那么撕心裂肺。

记得托儿所一个漫长无聊的午后,老师们或是因为前一天看了香港武侠剧,突发奇想让我们刚睡醒午觉的小朋友们排好队,按顺序一对一比武。我听说了举办“武林大会”的消息,简直惊呆了。我是一个长得黑瘦的“豆芽菜”,从来没有打过架,而按照顺序排在对面第三个的就是我的对手。天哪!那个小男孩正是我们托儿所里老师最宠爱又最蛮横的小胖墩,他高出我整整一圈,要跟他对打,我不死定了吗?

我吓得瑟瑟发抖。很快前面两组小朋友就开始不咸不淡地撕扯起来,老师们还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我心里越来越紧张。小胖子一脸不屑地坐在对面,嘴巴里好像还在吧唧一块糖。我忽然想起一个场景——小人书里看到过的“武松打虎”——武松戴着个帽子,骑在大老虎的脖子上,用拳头使劲捶虎头。我可以试试用这招?

那时我大概三岁,但对这一刻的决定印象颇为深刻:俺要拼了!

老师宣布打斗开始!我猛地冲过去把小胖子撞倒,然后迅速地坐在他脖子上,攥紧拳头打他的头,一下、两下,他哇地哭了。

天哪!这么简单就成功啦!“武松打虎”好有用啊!这时老师大吼起来,狠狠地把我拽下来,对着我劈头盖脸地咆哮,我完全蒙了。

余光看到小胖子还趴在地上哭,嘴里的糖顺着口水滑了出来。

老师把我拖到房间角落,让我面对一扇木头门站着,面壁思过。可我不理解啊,我不是赢了“武林大会”吗?为什么我要受罚?我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好委屈啊,一直哭啊哭……

很多年以后,我跟教育专家说起这件事情,我说是老师让我们对打的,明明我赢了,为什么却要受惩罚?我特别讨厌不公平,也讨厌那些“宠儿”。在以后的人生里,我总是有一种想去跟受宠男孩较劲的冲动,这是不是对重男轻女思想的一种反叛?教育专家孙老师说:“你啊,反而要感谢工厂托儿所的老师,她们虽然没有教育水平,但是她们有一种野蛮的强势,比如,她们让你们对打的时候,并没有按性别分组,她们觉得男女是可以在一起打的。你打的这一下,打出了女人的力量感,你就没有怕过男人,是不是?如果老师从小教育你,女人一定要服从男人,也许你就学会了压抑。”

孙老师的话,很好地抚平了我的委屈。

我没有办法选择我出生的时代,但我愿意成为一个有能力、有智慧的人,来面对所有的困难,而不再幻想成为一个在公平社会制度下获得充分保护的女人。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画画,阿凤阿姨喜欢听越剧,我就在纸上画那些古装的“才子佳人”,佳人着粉色,才子淡天蓝。

爸爸鼓励我把“才子佳人”的画编成一部小人书:佳人长得很美,她有一个丫鬟,后来在花园里遇到了才子,两人相爱,但是佳人父母不同意,他们就逃了出去,后又回到家乡,故事结尾是面目含羞、拉着绣球的——“成亲”。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知青父母调到嘉兴文化局工作,但执意把我送到杭州奶奶家居住,因为奶奶家的划片小学,叫杭师附小,坐落在儿童公园对面,口碑很好。

我很不乐意离开父母,但是又没有办法。到奶奶家的第一晚,我哭得不屈不挠,直到他们深夜坐公交车把我送到已经搬回杭州的阿凤阿姨家。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爷爷奶奶家。我必须接受这样的安排。爸妈告诉我,总有一天杭州市市长会批准他们调到杭州工作,那时就可以跟我一起生活。于是,我每天都在心里祈祷:杭州市市长啊,你快快把我的爸爸妈妈还给我吧。

爷爷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他虽然遗憾独子唯一的孩子不是男孩,但对我也很负责。奶奶照顾我的生活,三个漂亮的姑姑也会来给我送温暖。那时奶奶还没有退休,正在另外一所小学教语文一年级。我每天晚上会帮她批改同样是一年级学生的语文作业,然后跟她一起看电视剧。

那时的电视机换频道还是按钮式的,天线挂在楼顶,也经常信号不好,但这依然无法阻挡我们对每天两集港台电视剧的热情。

如果那天我还没有写完作业,但是奶奶已经开始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了,我的耳朵就会腾地竖起来,一边飞速地写作业,一边听剧情脑补画面。如果赶得上广告后写完作业,我还可以悄悄地偎在奶奶身边看一集电视剧,这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琼瑶的电视剧让我知道原来爱情是这样要死要活的。香港电视剧又让我羡慕人家的客厅怎么那么好看,西服洋裙太时髦了!好听的片头曲、片尾曲,抄下歌词跟同学们在放学路上一起唱。

有时,不同的频道要同时开播两部电视剧,我们追哪一部好呢?

奶奶很难抉择。

她就会让我拿出电视报,念剧情梗概给她听,她来选一部更喜欢的。我拿起报纸,把书面语言念成通俗易懂的杭州话,让奶奶乐于接受。

当然,我会把那一部我自己更想看的电视剧故事梗概念得抑扬顿挫、生动精彩,把不喜欢看的那部念得平淡无奇、索然无味。

很多年以后,当我自己开始做电视剧时,我会牢牢记住:任何剧情都要一句话说出来,能让观众觉得有意思。电视剧取名字,不要超过五个字,太长了奶奶记不住,而且片名要用杭州话念出来,简明扼要不尴尬,这才符合大众传播的需要。

爸妈虽然跟我不在一起生活,但隔一周会来杭州看我一次。妈妈来,主要是看看我,洗洗衣服;爸爸来,都会检查我是否每天坚持写日记。

他说:“写日记可以锻炼写作能力,你上小学了,就要每天写日记,一天都不能落下,遇到不会写的字,可以写拼音。”

我听了他的话,开始记录每天的生活,写到最后一句都是:“今天我很高兴。”因为这样写,大人看到高兴,小孩也就平安。

这样一天不落地写了几年,其实有点心烦。如果爸爸这周六来,我就在周五晚上,把前五天的日记,编出不同的内容填补上。

大约五年级的某天,爸爸偏偏周五就到杭州来了。我一进奶奶家门,就感觉大事不好。只见爸爸一脸黑线,坐在写字台前,看到我进门,就把日记本从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摔出来,质问我为什么好几天不写日记。

我吓了一跳,心里很不爽,但也知道自己理屈词穷,所以嘴巴里嘟嘟囔囔,没有说出整句话。

“啪”,我爸一巴掌打在我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被打蒙了,心里飘过的港台电视剧台词是:他真敢对亲生女儿下毒手呀!

爸爸恶狠狠地说:“你不写日记,还敢顶嘴!”

这个耳光是我有生以来挨的第一个耳光,就目前来看,也是最后一个。

我感觉到莫大的屈辱。

不想写日记,却必须写,漏写还要挨打。这是作家培养女儿的方式吗?

写学校的作文也不轻松,爸爸总是要我多想几个结尾:“要想出与众不同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我改改再小心翼翼地递上去,他皱皱眉头:“这个太普通了,再想一种有趣的!”

我总觉得写作应该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而在我爸这里,真的是一种折磨啊。

我很想把吐槽他的话,写在日记里,但又怕他检查时看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嘀咕。

在他的辅导下,我的作文和诗歌都曾在报纸上发表过,赚过五块、十块的稿费,也得过一些奖项。在语文课上,“请黄澜同学上来读作文”是一个常规动作。

这样严格的文字训练方式,让我至少不畏惧写文章这件事。

每天用文字记录生活,日记我一直写到去俄罗斯留学以后,写完《俄罗斯留学日记》,我再也不想写了。

但一路上,学校活动的发言稿、公司领导的讲话,以及后续的微博、采访、杂志专栏,我写了很多很多。

良好的写作能力不仅在学习上、工作上对我有很多帮助,写作也是我纾解情绪的一种方法。

然而,对于爸爸培养我写作能力的方法,我总是持保留态度。爸爸当上外公以后,总想方设法要培养我的两个小孩写日记,却被我哼哼唧唧敷衍过去,因为那个耳光的痛,一直印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语文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数学一般只能拿第二。

老师说,女孩子小时候成绩好,是因为她们语文比较好,数学马马虎虎。长大以后就不一定了,因为后面数学越来越难,女孩子跟不上了,聪明的男孩子就会超过女孩子,拉开距离。总之,数学好的同学才是真的聪明。

我很惶恐,生怕长大就变笨了,所以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数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连画画、书法都不想学了,报了一个班去学计算机“logo语言”,训练自己的逻辑思维,还报名参加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

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你不如男孩子”的恐惧,也担心自己一旦犯错,一旦“不高兴”,一旦“不乖”,就会永远失去家人和老师的喜爱。

爸爸虽然才华横溢、事业成功,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胆子小。十岁的时候,我想学骑自行车,爸爸就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小孩子一旦学会骑车,自己上路就会有危险。好在我有个热情大胆的妈妈,她喜欢打羽毛球、游泳、跳舞。她瞒着我爸,在暑假的时候,偷偷教我骑自行车。傍晚时分,她带我去嘉兴文化局的院子里,让我跨上自行车,她在旁边扶着车凳,帮我平衡。

骑着骑着,我找到了“平步青云”的感觉,心里很是得意。往右一瞥,咦?在路灯的照耀下——地上的影子里——我妈的手根本没有拽住车凳!她的手悄悄放开了!

我心里一慌,就摔倒在地上。我说:“妈,你骗我!”她嘿嘿地笑。

很快我就学会了骑车。

妈妈说:“走!我们两人骑车从嘉兴去濮院,去那里的朋友家玩!”

真是太刺激了!我刚学会骑车,就能远游。

烈日炎炎之下,我们背着水和零食上路了。沿着公路,似乎骑了整整一小时,身上晒出了一层油。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妈妈高兴地呼唤她的朋友。我体会到了掌握新技能就能开启新人生的美妙。

小学高年级以后,骨瘦如柴的我,慢慢变成了跑步健将。校运动会上,参加短跑、跳远和接力跑,我还能得名次,也学会了跟男生们一起抢占水泥台子,竖拍打乒乓。

初中时,爸爸妈妈终于调回杭州,我们三个人团聚了。

我离开奶奶家的学区,进入久负盛名的学军中学上初中。

因为有小学当中队长的经历,我被老师选中当班长。但是班里的同学一半来自名校学军小学,一半来自文三街小学,他们彼此相见都非常熟悉。只有我是从外学区过来的,人生地不熟。让怯生生的我当班长,管理那么多熟络的同学,我有点不自信。

雪上加霜的是,学军小学毕业的同学,竟然小学就学英语,而我连字母都不认识。学习成绩再没有说服力,我怎么配当班长呢?

我的心被一种从小地方来的自卑感笼罩了,就像当年从嘉兴到杭州,城里的姑姑会说我是乡下人进城,怎么看都有点土。

周日的时候回一趟奶奶家,我钻到杭师附小的蔷薇花墙前,默默地哭:我好想念我的小学老师和同学啊。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实现了从小的心愿,跟父母住在了一起。妈妈会把我喜欢的排骨端到我的面前让我尽情吃。而在奶奶家,最好的荤菜都是放在爷爷跟前,由他分配给我和表弟吃。看着鼻子前堆起的大骨头,我感觉到了被宠爱的幸福。

学习成绩一向都是数一数二的我,到新的中学绝对不能被落下,更要拼搏了!

努力学习英语吧!

我全身心投入,学字母、练发音、背单词,连走路的时候,也是一步一个单词。

两个月以后,英语成绩优秀,我当上了班里的英语课代表。

我发现,似乎我是有点语言天赋的,学语文和外语都不费劲,只有数学,我需要下点功夫。

数学老师说:“无穷大,就是没有限制,不能达到的意思,比如我们的宇宙就是无穷大的。”

这句话重创了我。

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我们生活在偌大的地球上,可地球只是宇宙中一个小小的星球,宇宙里有银河,有太阳系,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说不定某个星球上还生活着外星人……最可怕的是,宇宙无限大!它没有尽头,就永远存在未知!

想着想着,我哭了起来。

看来,宇宙的终极奥义,人类是永远都找不到了。我感到很绝望。

作为一个渺小的人,我太无力了。

在这无穷大的宇宙中,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问爸爸:“人为什么要活着呀?”爸爸说:“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比如余华在他的小说《活着》里写,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他的回答并不令我信服。我总觉得应该有“一听上去就会心灵震动”的说法。

于是,我开始求助各种书籍,那时流行的席慕蓉、三毛、张爱玲,我都看,爸爸给我一套“世界名著精选”,这套书真正开启了我的心灵新世界。

《红与黑》《巴黎圣母院》《少年维特之烦恼》《名利场》《雾都孤儿》《约翰·克利斯朵夫》《欧也妮·葛朗台》《包法利夫人》《复活》……

我沉浸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人生的体验中,深深迷醉。

而奠定基础价值观的,我觉得还是一系列英国女性作家的作品《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情感与理智》等,她们在故事中一直倡导:追求独立平等,实现自我价值。

我开始憧憬我的未来,渴望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人格独立、自由表达思想的人。

初中三年,我都是班长。担任管理工作,对锻炼工作能力和培养责任心都很有帮助,但是同时,如何和同学们相处的问题,给我带来了很多烦恼。比如,我很害怕投票选举这样的事情。

小学时,老师用的是举手投票的方式。她会把几个候选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念“黄澜”,支持我的同学就举起手来,老师庄严地一个个数:“一、二、三……”我就会很紧张地看着一只只举起的小手,然后更紧张地看那几只没有举起的小手。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你,总有人不喜欢你,你没有办法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因此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很多年以后,我看到这样的文字,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在我成长的经历中,并没有人跟我这样说。

他们会说:“这次你票高,当选了,但你不要骄傲,还有几个同学没有选你,你要做好这几个同学的团结工作。”

他们会说:“大家都认可,才说明你优秀。”

于是,我就要有意拉拢那些不选我的同学。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情绪上的重压。

到了中学,老师用的方法就是不记名投票了。同学们把心目中的班干部写在纸条上,交上去,然后有负责唱票的同学,在黑板上候选人的名字底下画“正”字。得一票,画一杠。

于是你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黄澜一票”“王磊一票”“倪庆杭一票”……

我们几个候选人就坐在班里,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不知道这次谁是更有威信、更被喜爱的那一个。

虽然我每每高票当选班长,但是这样竞选的过程,都让我内心颤抖。

必须讨好老师,必须讨好同学。

当两者不能兼得的时候,我就得做出选择。

这样的冲突,出现过很多次。我记得有一次班主任修理副班长——一个个性活泼的东北男孩。记得当时班主任说了很多刺激他的话,我听着都觉得很难受,想必有个性的他肯定是怒不可遏了。副班长坐在我后排,虽然我是班长,但我吓得完全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终于我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同学们发出惊呼,副班长用手砸了课桌,然后从后门愤怒地跑出了教室,听说他一手鲜血。

我心里很害怕,也很惭愧,在这样的冲突中,我作为班干部,根本毫无作为。我心理上同情副班长,但又不敢反抗老师。

多年后,副班长来北京找我,寻求事业上的支持,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决定帮助他,想为我曾经缺席的正义感,做出补偿。

另外一件让我很痛苦的事情,好像发生在初二。我的同桌学习成绩一般,但人很搞笑,我们相处愉快。但是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让我去讲台前坐着,监督同学,保持安静的课堂纪律:“谁纪律不好,你就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我拿着我的作业本坐到了讲台前。

可老师一离开,大家就忍不住纷纷说起话来。

我用凶狠的眼光盯着左边的角落,那几个同学安静了一会儿,这时右边的角落又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低语。我就会说:“请右边角落的同学安静一些。”

有一个游戏叫作“打地鼠”,就是举着一个锤子巡视,哪个洞里的地鼠钻出头来了,就要及时去锤打它。

我那时就是一个焦虑的女干部,抡着锤子在班里来回敲打同学。

终于班主任气鼓鼓地回来了,她说外班老师路过我们班,在走廊里听到了很大的噪声,大家肯定没有好好自习,在那里乱说话。

没能管理好班级秩序,我有点惭愧,低下了头。

“黄澜,你刚才把说话的同学名单记下来了吗?”班主任突然看向我。我感觉到很慌乱。“你说,刚才是谁在那里说话?你必须告诉我!”班主任的目光非常严厉。

我犹豫了半天,说出了我同桌的名字。他的确话很多。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供出他来,他很生气地瞪着我。

“声音那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破坏纪律,你说还有谁?”班主任继续逼问我。

我感觉到很绝望,我心想,要是再说出其他同学,大家都得遭殃。

“就只有他,因为他跟前排说说,跟后排说说,噪声就多了。”我锁死了口风。

班主任说:“好!谁在外班老师面前给班级抹黑,下课就到我办公室来!”

我的同桌怒而不语。

我都忘记自己是如何走下讲台,坐到他旁边的。很长时间里,他都不理睬我。我的心情很压抑。

直到去年,我在杭州拍戏,趁着同学会的时候,我问这个受委屈的同桌:“你当年是不是特别记恨我?”他说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呢。

“你初中毕业时写的同学录,我还保存着呢。”他发给我看同学录的照片。

我的心稍稍有些宽慰。

而班长这个角色,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做了十几年。

初中时,我进入学校的学生会,担任宣传部副部长,高中时又当选学生会副主席。

我感恩遇到了很多好老师,他们信任我,给我机会锻炼能力。只是跟同学如何相处这件事,始终让我有压力。

我很想跟大家一起玩,去同学家看周星驰电影的录像带,一起打牌,开玩笑,游西湖;可到了学校,又要管理纪律,分配值日任务,帮助后进的同学提升成绩,以及给老师“打小报告”。

天天练习平衡之道,让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

是的,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几乎没有撒过娇,没有耍过赖,没有发过脾气,没有说过脏话。

我努力管理情绪,保持一个认真、冷静、负责的好班长形象。

直到有一次,记得大约是初三,班主任让我们交作业,发现有几个同学历史作业没有写,而作为班长的我,竟也在其列。为什么从来循规蹈矩的我会漏写作业,我已经忘记了。其中有个男生一向调皮,他跟班主任顶了几句,班主任更加恼怒,责令我们几个放学后都留下来。

放学铃响,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们几个人留在教室里等班主任训话。她不知怎的,越说越生气,让我们把没有按时完成的历史作业抄一百遍。

我听到这样的指令,顿时傻了,机械抄题一百遍?

没写作业,我愿意受罚,比如多写几张卷子,相互背背书,记忆知识点,打扫卫生,操场跑圈,我都是能够接受的。

可是傻乎乎抄题,还一百遍,这是什么操作?我不理解。

班主任说,“你们不写完,今天别回家”,然后气鼓鼓地走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我,看班长如何作为。

我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打开作业本,抄了一句,就停了笔。

我真的不能接受!

我呼地站起来,强装镇定地跟这几个同学说,我不想抄题了,我先回去了,然后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一路骑着自行车回家,心里愤慨异常,眼泪在风中飞舞。

回家我跟妈妈说,今天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班主任惩罚我们抄题一百遍,我不想抄,就擅自回来了。

同时我又开始担心,对抗班主任是不是大逆不道,作为班长我没有带好头,我走了,其他同学肯定也会回家,明天班主任会不会更加生气。那明天我还要不要去上学?

妈妈听完我的叙述,非常生气:“老师这是体罚学生!明早我去找你们班主任!”

妈妈是在街上遇到小偷,会骑着自行车猛追对方三条街的侠女。她这番话,让我感到无比的安慰和满满的安全感。妈妈会保护我的!

第二天一早,侠女就出了门。

我忐忑不安地去学校,进了教室,发现班主任笑意盈盈。她在班级里说,前天没写作业的同学,把作业补上就好了。

发生了什么呀?

我迫不及待地回家问妈妈,妈妈说,她找到我老师宿舍,我老师还没起床呢——我脑补了妈妈作为湖州三天门丝厂教育科科长的说话神态——妈妈认真地跟对方说,学生是不能体罚的。班主任频频点头。

如释重负啊。感谢妈妈在我奋起反抗的这一刻,站在我这边,给了我勇气;也感谢班主任马上调整了教育态度,让我们回归到正常学习中。

初中毕业,我以班级第一的成绩考入本校的高中,继续当班长。

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课程,带给我新的感受。我依旧发扬刻苦学习的精神,在高中班里也保持了数一数二的学习成绩,这对我来说是立身之本,也是自信的基础。

同时我还参加了排球队,在学校的跳高、跳远比赛中,也获得过名次。老师经常在学校的外事活动上,推选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翻看当时的照片,黄同学一身正义凛然。

高二那年,校长推选我去台湾参加海峡两岸中学生红十字夏令营。来自全国各省市的中学生代表30人在广州集中培训,然后转道香港办理签注,最后来到台湾,跟30个台湾中学生一起共筑友谊。在这八天七夜的夏令营里,我们从台北一路南下,到台中、台南、高雄,领略了阿里山的秀美和垦丁大海的宽阔。

这次特别的旅行改变了我。

记得那晚,我们来到垦丁。台湾的康辅员说,不凑巧,台风要来了,云层特别厚,本来可以在海边的夜色里看月亮,多么浪漫,可惜这回看不到了。

我们也觉得有点遗憾。

突然,他眼睛发亮地说:“如果我们所有人一起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你们说,会不会把月亮从云层里唱出来?”

我被他的这个提议惊呆了。

我们是学科学唯物主义的少年郎,怎么还能听到那么不切实际的说法?

但是大家集体回答:“好!”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们60个学生放声高唱,一遍又一遍,唱得我眼眶都要湿了。

终于!

竟然!

滚圆的月亮穿过云层,出现在夜空里,皎洁的月色同时穿透了我的心。

大家欢呼雀跃,继续对着月亮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

康辅员说:“月亮被我们唱出来啦!我们来跳舞吧!”

大家在月光下,大海边,跳起了刚刚学会的集体舞……

记得后来,我一直都在笑。

我甚至觉得在过去十八年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那么放肆和纵情地笑过。

那一刻,似乎我不需要努力学习,不需要讨好他人,不需要任何的压抑和掩饰,我看到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能成真,只需要负责唱歌、跳舞、大声欢笑,而这快乐是被允许的,是被鼓励的,快乐本身就有意义和价值。

之后我的人生里经历过很多很多的欢笑和泪水,但那个晚上月光下如此纯粹的眼泪和笑容,我十足怀念了半辈子。

从台湾回来以后,我写了很多文章,也做了很多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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