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尚书·秦誓》赏析

《尚书》主要是用上古汉语记录而成，因为相隔的时间太长，在文字的解释、翻译上有相当高的难度。不要说我们今天的现代人，就是唐代的大文章家韩愈也曾经感慨《尚书》非常拗口难读。下面我们来逐字逐句梳理一遍。

公曰：“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

“公”，就是秦穆公。“嗟”，是语气词，表示呼唤。“我士”，我的将士们。“无哗”，不要喧哗。“群言之首”，指我所说的重点，相当于英语里的“my point”。

“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

“古人”，中国传统的语境里说到古人，不是指一般的古代人，而往往是指古代杰出的、伟大的人。所以说“古人云”或者“古人言”这种话一说出来，往往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格言。

“民讫自若”，人们如果能够自觉遵循正道。

“是多盘”，这样就会得到安乐。

“责人斯无难”，批评别人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

“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然而受人批评的时候内心还能够像流水一样顺从，那才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这一句话连起来，就是秦穆公前面所说的“群言之首”，就是这篇演讲的重点所在。我们之前大致了解了崤之战的经过，三年之前崤之战秦军惨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秦穆公不听蹇叔的忠告和批评，一意孤行，所以说“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接受别人的批评是多么难的事情啊。

秦穆公发表这篇演讲，一开始就表示，这是一次自我追悔和自我批评的演讲。

“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我心之忧”，我的内心是如此忧愁、痛苦。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是一次胜仗之后的演讲，领导者秦穆公并没有表现出喜庆或者亢奋的情绪，而是不断地传达出沉痛的悔恨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日月指时间，这句话的意思是时间已过去，就不再回来了，和《论语》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思接近。秦穆公为什么如此忧愁、沉痛呢？因为他所犯下的重大错误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地留下了遗憾和损失，再不能更改了，即便是今天成功复仇击败晋军，也不能掩盖三年前的重大失败。

“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

“就”，顺从。“予”，我。“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年老的谋士因为没有顺从我的意思而被我忌恨。“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而年轻、不成熟的谋士，我却把他们视为亲信。这一句里面出现了“古之谋人”和“今之谋人”两种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这样一种倾向，就是“古”象征着沉稳、厚重，“今”象征着轻佻、不成熟。所以“古之谋人”和“今之谋人”分别对应的是年老的、沉稳的谋士和轻佻的、见识有限的谋士。

“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虽则云然”，虽然说是这样。“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若是还能够咨询、听从老年人的意见，就不会有什么过失。猷，指计划、谋划。这里的“黄发”和陶渊明《桃花源记》里“黄发垂髫”的“黄发”意思相同，是指老年人，进一步是指蹇叔这样年高德劭、富有见识的谋士。事实上，蹇叔正是凭借自己丰富的阅历对袭击郑国之事做出了正确的预测，但秦穆公没有听从，所以这里才说如果听从老年人的意见，就不会有过失。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

“番”，读为皤（pó），指白头发，“番番良士”也是指年老的贤良之士。“旅力既愆”，体力已经衰弱了。“我尚有之”,“有”是亲近的意思，我应该亲近这些体力衰弱的年老之士。

“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

“仡仡勇夫”，雄健勇武的人。因为前面讲了老年人，这里相对应是讲健壮的年轻人。“射御不违”，射是射箭，御是驾车，都是很需要体力的事情，年轻人的精力好，能够箭无虚发，驭技纯熟。“我尚不欲”，我却还不够喜欢他们。

“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至于那些巧言令色，用花言巧语动摇我说出的话的人。“我皇多有之”，我怎么能够去亲近这种人呢！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和阅读历史的经验，花言巧语的佞人、小人在生活舞台和历史舞台上总是很多的。古人早就意识到，作为领导者和正人君子一定要对这种人多加防范。《论语》里孔子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作“巧言令色，鲜矣仁”，就是说花言巧语的人道德水平都很低。《尚书·皋陶谟》里大禹也说过，领导者如果能够做好自己的本分，“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哪里还怕这些巧言令色之徒。只有做好自己，有底气才不怕（“何畏”）他们，可见巧言令色之徒是很可怕，很会坏事，很值得防备的。

虽然史籍上没有明确记载秦穆公的错误决策是否受到了身边佞人的影响，但从这篇演讲来推断，可能是有的，所以这里特别提出自诫。诸葛亮的《出师表》里面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其实，秦穆公上面的这三句话概括起来，就是“亲贤臣，远小人”，这是一切贤明君主安邦兴国的共同特点，我们能在历史上找出无数的例子。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

“昧昧我思之”，我深沉地思考这样一件事。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小笑话，传说清末有一次考试默写《尚书·秦誓》，有一个考生写“昧昧我思之”，把“昧”字写成了兄弟姐妹的“妹”。考官也很有幽默感，给他写了个批语：“哥哥你错了。”这里的“昧昧”其实是深沉、深入的意思。

“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如果有一位大臣，为人忠直耿介，并没有其他方面过人的技艺。“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但是他的心胸宽广、心地善良，并且有容人之量。这句话后面可能有阙文，或者只是省略，后面隐藏的意思是这样的人我应该亲近和重用。这句话很重要，秦穆公说他经过认真的思考，认为辅臣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忠直耿介，心胸宽广，而不是其他方面的技艺。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别人有高超的技艺和才能，我很高兴，就像自己也有一样。

“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别人的品德高尚，享有美誉，我应该发自内心喜欢他们，就好像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一样自然，能够包容他们而不嫉妒。

这两点对于领导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集体里面的领导者往往不是某一项技能最突出的人，而是能够团结和调度有才能者的人。汉高祖刘邦评价自己说运筹帷幄不如张良，总理国家不如萧何，带兵打仗不如韩信，但是这三个人都心甘情愿辅佐他打天下。愚蠢的领导者总是生怕自己的部下有什么比自己强的地方，自己要当十项全能冠军，这样一来，有才能的人就不可能被吸引到他的身边，他也就注定不能成功。

“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

“以保我子孙黎民”，重用这样的人，这里指前两句讲到的有才能的人和有德行的人，就可以兴邦兴业，让子孙和百姓得到保佑，这是有大利的事情。

“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这一段话是对上一段话的反面论说，意思是如果别人有技艺才能，我就嫉妒进而厌恶他；别人有美好的品德我却（因为嫉妒）而违背他，有意妨碍或者疏远他，这就是不能容人的表现。这样做，就不能让子孙百姓得到保佑，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杌陧”，动荡不安。“荣怀”，兴旺，繁荣。“邦之杌陧，曰由一人”，国家如果动荡不安，是由一个人造成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国家的兴旺繁荣，也是缘于领导者的正确领导。

这篇演讲到这里，就结束了。

全文用这样两句话结尾，简洁中透露出大气，它体现了秦穆公坚定的担当精神。项羽在兵败垓下之后感慨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就是在为失败找借口，说失败是因为老天不帮他，可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说到底是个没什么担当的人，注定要失败。但我们看秦穆公完全不是这样，他敢于把一个国家的兴衰系于一身：如果失败，是我的过错；如果胜利，是我的成功。

秦穆公的这篇演讲，至少体现了两种精神：第一，勇于承认错误，勇于承担责任；第二，作为领导者，要心胸宽广，选贤任能不以个人好恶为标准。这两种精神总结起来好像只是两句口号，人人都会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如果我们结合秦穆公的生平，乃至于整个秦帝国崛起的过程，就不得不惊叹，这两种精神实际上贯穿秦穆公和历代有所作为的秦国领导者不懈的追求过程。关于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忘记秦国是在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夹缝中发展起来的这个历史背景。在春秋战国时期，许多诸侯国都曾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取得过惊人的成就，但是像齐国、晋国、楚国这样的大国和称霸国，本身就建立在良好的政治条件和地缘条件之上，它们在发展过程中付出的艰辛是无法和秦国相提并论的。

这次演讲，根据《史记》的记载，发表于秦穆公三十六年，即公元前624年。第二年，秦穆公采用贤人由余的计谋攻打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称霸西戎。周天子专门派遣使臣颁赐金鼓，正式承认秦国的大国地位。此时距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公元前221年）尚有约四百年的时间，但秦穆公在崤山之上所宣示的秦人的精神，预示了四百年后秦人必将胜利。这看起来仿佛是一段非常富有象征意义的历史叙述。其实，对于一个国家也好，对于一个人也好，不公平的生存环境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避免的。但只要有勇于承认错误、不断改进自我的精神和宽广包容的心胸，秦人就可以从卑贱的养马者逐渐发展壮大，从艰难地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到和老牌贵族诸侯一争高下，最终成就举世无匹、一匡天下的辉煌伟业。这样的历程尽管艰辛，然而精神的力量就在于能够在艰苦的道路上照亮我们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