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生离与死别

梦断乌龙谷 作者:张保学


二、生离与死别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回辛眼睛红红的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长方形的荆条篮子,篮子的底儿和四周都用生羊皮绷着,如同是一个小羊皮船似的。这是回辛用一夜的时间,为自己那还不谙世事的儿子送葬准备的。篮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棉被,是用来包裹婴儿的襁褓。此时的回辛脸色表情凝重,心情复杂,他在想,他是一个医术较高的郎中,远近闻名。这么多年来,部落里眼看就要到阎罗王那里报到的人,是他伸手给拽回来的不在少数,就是部落周边的契丹人、汉人和渤海人等,谁家人得了病症,来求他诊治,他是有求必应,从不端架子。因此,不论是族人,还是其他族的人们对他精湛的医道和与人为善的人品赞不绝口,尤其是被他救助过的人,更是感恩戴德。因此,他在老河湾一带很有威望。

若是往日,他家有什么事儿,可说是门庭若市,可这次家中冷冷清清,看来,达鲁所说黑气之事,可能是真的了,想到这儿,他也惶惑了,哀叹了一声:“唉!老天呐!我的孩子真的没救了吗!”

女人梅拉尔怀抱着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回辛哽咽着说:“走吧,该送孩子上路了!”

梅拉尔抹了一把泪说:“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去再向达鲁部落长求求情,放过咱孩子,顺便挨家挨户磕头跪路地求求众乡亲们,也许孩子还能有救。可是昨天晚我就跟你说了!你还是没去,为了儿子这点面子你都不肯舍吗?这不是你的儿子呀?你的心好狠呀!”

回辛哭丧着脸说:“我说了,没用的,咱族人就信萨满,信歪门邪道,别人说什么也没用,就是我挨家去求,给人家磕头作揖大家也不会答应的,只能是自讨没趣儿。算了吧,认命吧!”

梅拉尔听了,哭得更加厉害了,撕心裂肺地说:“回辛呀!我的儿子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害死了吗?难道就一点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吗?还离不呢,刚生下来一天,就有人要他的小命,老天不公呀!儿子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也跟他一起跳河算了!”

回辛心里一悸,说:“孩子他娘,我求你了,不要瞎想啊!孩子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怎么办呀!”

梅拉尔抽泣着说:“生离死别,揪心呀!”

回辛抖了一下手中的篮子说:“孩子她娘,你先别着急,儿子的生死就在于它了,有了这个,儿子也许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梅拉尔有些惊喜地:“咋!这篮子能救得了儿子?”

回辛压低声音说:“这只篮子是我用生牛皮绷上的,而且里面还衬上了油布,保准不漏水,为了篮子的平稳,我还在羊皮与油布之间固定上了两块旧马蹄铁,增加了篮子底的重量,我在水里试验了,篮子漂在水上,就是搬倒它还复原。孩子放在里边,顺河漂下,若是他有命,就会被人救起,若是他短命,篮子或许就会被石头撞散,被浪头打翻,生与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梅拉尔心又凉了,目光暗淡地问:“这么说,我儿子的命还是没有把握呀?这不等于给自己吃开心丸吗?”

回辛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开心丸也好,解心散也罢,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只求万里还有个一了。”

梅拉尔凄苦万分地说:“儿啊!你的命好苦哇!如果你命大,就让上天保佑你遇上贵人,逢凶化吉吧!”

回辛把羊皮篮子放在妻子的面前说:“但愿如此吧!把孩子放里边吧,时间不早啦,等在外面的达鲁和差人都催促几次了。”

梅拉尔瞧着怀中的孩子,泪水滂沱地说:“唉!我好可怜的儿啊!你倘若命大被人救了去,谁又能知道你是我们的孩子呢?我们今生还有缘相见吗?”

一句话提醒了回辛,“唉!看我都糊涂了,没有物件,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得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上。”

回辛立刻找来朱笔,又翻出一块白布,平展地铺在桌子上,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名儿叫什么好呢?”

梅拉尔接过话说:“昨天你不是给取了个名叫‘离不’吗?”

回辛说:“唉!什么不离开呀!没过两天就遭此厄运,再取个吉利点的吧。”

梅拉尔哀哀地说:“离开了,也会有上天保佑的,我儿是大命之人,就叫他离保吧。”

回辛下笔写道:

回离保,男儿,辽国清宁六年二月己丑二十六

生于奚奥里部老河湾部落,弃河原因暂不奉告。

生父回辛,生母梅拉尔。清宁六年二月

写完后叠好,放在篮子底下的棉垫下,流着泪把婴儿放进篮子里,回辛提着,走出屋子。回辛表情凝重地走在前面,梅拉尔头上缠着头巾,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眼睛红肿,泪水涟涟,泣声不止,好不凄惨。

当他们走出了院子时,达鲁及部落里当差的一干人等早已等在大门外,一个个也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回辛及妻子梅拉尔也没说话,径直朝前走,达鲁悄声问:“回辛大哥,准备怎样处置?”

回辛阴沉地回答道:“水葬,让河水把他带走,冲得远远的。冲走他给部落带来的晦气。”

达鲁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句:“好。”就没再说什么,跟在后面向玄水河走去。

不一刻工夫,他们就到了玄水河的岸边。北方的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虽然大地焕发着勃勃生机,河岸和山坡上已到处是鹅黄浅绿,满眼春色,可清晨的玄水河背阴地方的河边上还有薄薄的玻璃一样的冰碴儿,河面上不时飘起缕缕雾气,强劲的河风吹来,还是阵阵寒意凉浸肌肤。

几个人站在河边上,面对滔滔东去的河水,个个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死一般的沉寂,但回辛两口的心潮在翻腾着,比河里的波涛还要汹涌。这时,达鲁打破沉寂说:“回辛大哥、大嫂,今天这事儿,请不要怪罪于我们,我们只是代表全部落的百姓,奉命行事。把事办完了,你们和我们都解脱了,全部落的人也都释然了,你们也算为部落里完成了一件大好事,皆大欢喜。”

“哪有喜呀,只有悲!”梅拉尔步履蹒跚地走向回辛脚下的篮子,双手伸进篮子,摩挲了几下孩子粉嫩的小脸蛋儿,又将包裹孩子的襁褓紧了紧,大滴大滴的泪水掉进篮子里,舐犊之情难以言表。达鲁来到他们面前说:“大嫂,不用饰弄了,一会儿就投到河里了。”

梅拉尔慢慢抬起眼,泪眼婆娑中蕴含着怨恨地盯着达鲁说:“死了的人,还要穿戴上整齐的寿衣才入土为安呢,何况我儿是活着的,就不能让他暖暖和和地去吗?玄水河里冷啊!”

达鲁刚才说的话,被梅拉尔抢白了几句,也自觉说得不得体,不近人情。想找回些面子,他有些尴尬地说:“嫂子呀,他是妖魔,不是你的儿子呀!”

梅拉尔幽怨地说:“是妖魔,他罪有应得;他若是人,也是我前世的冤家!若不然他不会这么折腾于我!”

达鲁说:“就是呀,不是冤家不聚首,就说你们两口子吧,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却是这个样子的!事情就是这样,渴求,渴求,求到最后是一场空。好了,不说了,时候也不早了,行事吧。”

回辛手托着装着儿子的荆条篮子,僵直地立在岸边,面对滔滔南去的玄水河,任凭罡风吹着他的髡发,一言不发。突然他满噙着泪水说:“儿啊!这玄水河就是你的家了!走吧,由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有怨恨!不要埋怨你的父母,更不要埋怨部落长,也不要埋怨老河湾的族人,你不该来到人世间啊!你为何要像流星一样,只滑了一下就没影儿了?难道你真的是妖怪吗?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很轻松地就走了,可给我们留下的是肝肠寸断啊!老天啊!太不公平了!”他几乎是声嘶力竭,震得玄水河两岸的山峰都颤动起来,仿佛河里的水都静止了。此时,梅拉尔才意识到,回辛内心的痛苦,并不比她小啊。只见回辛慢慢地蹲下身子,一双颤抖的手就要把篮子放到水面。

这时达鲁说:“直接扔水里算了,还用篮子干吗?”

梅拉尔忙说:“部落长啊!孩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反正他立马就要死了,可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我不忍看到他在我面前立刻死去,让他漂到哪儿就死在哪儿吧!求部落长开恩吧!”

达鲁说:“哎呀!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不是我不通人情,也不是我达鲁心狠,如果漂到下游淹不死,被人捞了去,妖魔还会回来害人的!”说着达鲁使了一个眼色,上来几个人欲夺过篮子。

此时回辛大喝道:“说什么!你们太不近人情了吧?你们还是人生父母养的吗?我的儿子刚来到人世还不到两天,就遭此毒手,可你们连这点心愿都不肯给,这里离下游汉人的村寨足有百余里远,而且要经过很多山涧,沟坎和险滩。就这么个小破笼筐,河水这么大,一个浪头就能打翻,能挺个三五里是多说了,你们就这么绝情吗!说我孩子是妖怪,我看你们才是草菅人命的妖怪呢!再这样,我把孩子带回家去,爱咋地咋地!你们不如把我们全家斩草除根算了!倒也落个心里干净!”

回辛这么一横,还真把达鲁给镇住了,达鲁愣了一下,无言以对,只好无奈地一摆手说:“算啦,算啦,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回辛提起篮子,轻轻地放进湍急的玄水河里,说:“孩子!不要怪父母心狠了,要怪也就怪你生不逢时呀!你去吧!下世托生个好人家。”

篮子在河里打了个转,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然后颤悠了几下就慢慢地顺水漂走了,篮子上好似有条无形的绳索牵着回辛和梅拉尔的心,越缩越紧,好疼好疼啊!

此时,太阳已升起老高,宽阔的玄水河波光粼粼,如同撒了一片金银,突然,篮子在阳光照射下,金辉闪耀,光芒四射,一会儿工夫就漂过山弯,不见了踪影。达鲁等人见孩子已被河水冲走,也就放心地回去了。

岸上梅拉尔呼天抢地地呼唤着,回辛的眼泪也如雨般地滂沱,生离死别,凄凄惨惨。回辛搀扶起女人,宽阔的河岸边只有两个悲怆而无助的身影,相对泪眼,眺望着下游,久久不肯离去,任凭冷风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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