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张恨水

从潜山县城出发，向北十公里就是岭头乡黄岭村。路程不算远，只是那路不是路，坑坑洼洼，小车行驶其中犹如在海上颠簸。司机说这车不能再往前开了，车的底盘不行。我们只好下车步行。

张恨水的故居就是一间破破烂烂的黄泥土屋。最多也就十来个平方。现在住着一户人家。另一处因年久失修，几年前住户在其上建了几间砖瓦房。进去看看，也是破破烂烂。走出，站在土屋前，能看到的故居原貌，只有池塘、墙基和后院的石头墙。池塘呈椭圆形，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腐烂的杂物、陈年的枯叶、各种牲畜的粪便……在烈日的曝晒下发出刺鼻的腐臭气息！池塘四周是用方圆不一的石头砌成的塘埂。老房的屋基犹在，从这里可以想象出故居当年的轮廓。

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没有不知道张恨水的。特别是当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金粉世家》，使得张恨水的小说仿佛重放的鲜花，开放在大大小小的书摊上。作为章回小说大家和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他铸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又一个金字塔。他的题材手法样式多元，内涵意蕴丰富，作品边出版边繁荣，不断被改编传播，对文学和社会以及受众的影响非常广泛，所以在他身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张恨水现象”。张恨水的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有很多都家喻户晓，如前后13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的《啼笑姻缘》，还有《金粉世家》《秦淮世家》 《落霞孤鹜》 《满江红》 《夜深沉》 《纸醉金迷》 等，也都不止一次地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

然而，大部分读者对张恨水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小说。其实，张恨水不仅是著名的小说家，还是一个极有成就的散文家，他一生创作散文四百余万字，这样的产量在现代作家中也是不多见的。

张恨水先生的散文内容丰富驳杂，东西南北，上下古今，天上人间，挥洒自如。总体上，他的散文风格可以用“冲淡” 二字来概括。20世纪40年代，他在一篇文章中指出： “十几年来，文坛提倡小品文，多半是主张冲淡。” 所谓的冲淡就是“表示从容和平之意”。冲淡是张恨水追求的散文境界。张恨水的散文大部分都可以称为美文或者小品，长到一千余字，短则数百字，文字简约，情文并茂，如一道小溪在山涧潺潺流淌，从容不迫。读他的散文，就像在庭院里品下午茶，在阳台上看风景，在躺椅上听音乐，恬静、安适、惬意，令人物我相忘。与先生的小说相比，先生的散文更像一颗尘封的明珠，可惜的是先生的散文一直未能得到应有的评价。而对读者而言，只读过张恨水的小说，而没有读过他的散文，还不能算真正了解张恨水，只有既读过他的小说又读过他的散文，对张恨水的印象才是完整的。

我读过先生的《绿了芭蕉》。读这些散文，字里行间，仿佛跟随先生漫步在六朝金陵的水云间，感受白门柳的清凉，到扬子江边兜风，在秦淮河听曲儿，在老万全喝啤酒吃地道的南京菜，徘徊在墙角下长满青苔、墙壁上爬满藤蔓的古巷……到了北平，我又跟随先生到琉璃厂买旧书，看陶然亭的芦花白，听故宫的暮鸦叹夕阳，在福隆寺的夜市上品瓜果飘香，在隐在老胡同的四合院里种植花木……也许有读者认为，张恨水的趣味无非文人的闲适与诗意，其实不然，张恨水无法脱离那个时代，时局牵着他的笔墨，民生的疾苦挂着他的心，比如写《风檐尝烤肉》 《碗底有沧桑》 这样的篇什，表面上看是写吃食，实质是写家仇国恨，虽无杜甫诗歌的沉郁雄浑，却有明清小品的冲淡平和，只不过冲淡平和里有着难言的悲喜。

张恨水还是个大孝子。抗战开始后，像张恨水这样的文化名人留在沦陷区，有被迫做周作人那样文化汉奸的危险，而他又无力把家人带往大后方。母亲深明大义，让他尽管走。张恨水出门一口气狂奔好几里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老母亲。抗战胜利后，他告别重庆，返回安庆，在离母亲租住的小楼还有百余米，就跳下人力车疾奔。当看见小楼上翘首以待的母亲，大喊一声“妈——”，便泪流满面、远远地向母亲跪拜。接着，他冲上小楼，再拜倒在母亲面前： “妈，儿子对不住您，八年没有伺候您、孝敬您了……” 这次与母亲短暂的相聚中，他回避了一切应酬，厮守母亲身边，给她端茶倒水、捶腿捶腰、嘘寒问暖。即便是母亲打牌时，他仍然不离左右，为她装烟丝、点烟火、续茶水。

1967年，张恨水生命中最后一个除夕，医生已经通知他的儿女为父亲准备后事。但这位72岁高龄、右半身偏瘫的老人，仍然让女儿用白萝卜切成两个烛台，点上红蜡，在儿子、儿媳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母亲遗像磕了三个头。闪烁的烛光下，他嘴里喃喃自语，向母亲倾诉着。七天后，农历大年初七，他离开人世，到另一个世界里与亲爱的母亲相聚了。

返回的路上，我就在想，现在各地都在打文化旅游牌，而张恨水的故居如此低矮，如此破败，当地主管部门都干嘛去了呢？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因为张恨水，潜山才有了人文意义上的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