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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说明

我以文字为业 作者:[美] 厄休拉·勒古恩 著,夏笳 译


操作说明

The Operating Instructions

曾经诗人被任命为大使,如今剧作家可以当选总统。建筑工人与办公室经理一起排队购买最新的小说。成年人在关于神猴战士、独眼巨人和疯骑士大战风车的故事中寻找道德指引和智力挑战。人们将读写能力视作开始,而非终结。

啊,也许在其他国家是这样,但在这里不是。在美国,想象力通常只有在电视出问题的时候才或许能派上用场。诗歌和戏剧与政治实践无关。小说属于学生、家庭主妇和其他不工作的人。幻想文学属于儿童和原始部落。识字能力意味着能读懂操作说明。在我看来,想象力是人类最有用的工具,没有之一。它的重要性可以跟能够对握的拇指相媲美。我可以没有拇指,却无法想象自己失去想象力要如何生存。

我听见那些赞同我的声音。“对啊,对啊!”他们高喊。“创意和想象在商业中太有用了!我们重视创造力,我们重金悬赏[1]!”在商业领域,“创造力”这个词意味着生产出可应用于实践环节从而谋取更多利润的点子。这种由来已久的简单化理解已经把“创意”这个词贬损到极致。所以我不再用它了,就让资本家和学院派去滥用吧。但他们无法染指想象力。

想象力不是一种挣钱的手段。它在生意人的字典里没有容身之处。它不是一种武器,尽管所有的武器都源自想象力,它们的使用或非使用都依赖于想象力,就像所有的工具及其使用一样。想象力是心灵的重要工具,是思想的基本方法,是成为人和继续做人的必由之路。

我们需要学习使用它,学习如何用它,就像对待其他工具一样。孩子的人生从想象力开始,它就像身体、智力和语言能力一样,对于人之为人来说至关重要,需要学习如何使用,学习如何用好。这样的教学、训练和实践应该从婴幼儿时期开始并贯穿一生。年幼的人类需要锻炼想象,就像锻炼身体与精神方面的所有生活必备技能一样,锻炼是为了成长,为了健康,为了能力,为了快乐。只要心智尚存,这种锻炼就应该持之以恒。

在被教导去聆听和学习同胞们口耳相传的文学时,或者在掌握文字的文化社群中,当他们学习阅读和理解文学时,孩子们的想象力便得到了绝大多数必要的锻炼。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重要,哪怕是其他艺术形式也无法与之相比。我们是使用文字的物种。文字是智力与想象力赖以飞翔的翅膀。音乐、舞蹈、视觉艺术、各种手工艺,所有这些对于人类的发展和幸福来说都至关重要,没有任何一种艺术或技能是学而无用的。但如果要训练思维脱离当下实相,并带着新的认知与力量返回,那么没有什么能够与诗歌和故事相提并论。

每一种文化都通过故事定义自身,通过故事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成为一个民族及其成员,如何做苗族人、!Kung人、霍皮族、克丘亚人、法国人、加州人……我们是来到第四世界[2]的人……我们是圣女贞德的子民……我们是太阳之子……我们来自大海……我们生活在世界中心。

如果一个民族在诗人和说书人的定义和描述中没有生活在世界中心,那就糟糕了。世界中心就是你安居乐业的地方,是你知道应该如何做事,如何做对做好的地方。

如果一个孩子不知道世界中心在哪里——不知道家在那里,家是什么——那这个孩子就糟糕了。

家不是父母兄弟姐妹。家不是家人欢迎你进去的地方。家根本不是一个地方。家是想象力。

家,说到底,是想象之所在。它是真实的,比任何地方都真实,但你无法抵达那里,除非你的同胞教会你如何想象它,无论你的同胞是谁。他们也许并非你的血亲。他们也许不曾说过你的语言。他们也许已经死去上千年。他们或许只是纸上的文字、鬼魂的细语、心灵的暗影。但他们可以指引你回家。他们就是你的人类社群。

我们都需要学习如何发明我们的生活、如何虚构、如何想象。我们需要老师传授这些技能,我们需要向导的指引。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就会被别人所发明和虚构。

曾经人类总是聚在一起,想象如何生活,如何帮助彼此把事情做成。人类社群的核心功能就是达成各种共识: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应该如何生活,我们希望孩子们学习些什么,并且共同学习、共同教授,让我们和孩子们都能在我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走下去。

拥有强大传统的小型社群往往清楚自己要走的路,也善于教授与传承。但传统或许会固化想象,沉积为扼杀新知的顽石。大一些的社群,譬如城市,则为人们别样的想象提供了空间,通过从他人那里学习不同的传统,从而发明自己的生活方式。

然而,随着各种各样的想象越来越多,对于自己应该教的东西——我们需要什么,应该如何生活——那些负责教授的人却几乎无法达成任何社会与道德共识。在这个时代,庞大的人口持续不断地被暴露在为了商业和政治利益而生产出来的声音、图像与文字面前,有太多人想要且能够通过诱人而强大的媒体发明我们、占有我们、形塑和控制我们。很难要求一个孩子独自找到出路。

没有人真的能够独自做成任何事。

一个孩子需要的,也是我们共同需要的,是找到其他一些人,他们沿着对我们构成意义且带来些许自由的故事线想象出某种生活,而我们需要聆听他们的声音。不是被动地“听见”,而是“聆听”。

聆听是一种社群行动,它需要空间、时间和寂静。

阅读正是聆听的一种方式。

阅读不是被动的听见或看见。它是一种行动,你需要去读。你按照自己的步调、自己的速度去读,而不是像媒体那样无休无止、时断时续、不清不楚、大喊大叫。你接收你能够且愿意接收的信息,而不是由别人高声大嗓地匆匆硬塞给你,从而整垮你、控制你。阅读一个故事,你所接受的是“讲述”,而非“灌输”。并且尽管你通常是独自阅读,却与另一个人心意相通。你不是在被洗脑、被收编、被利用。你是融入了一种想象力的行动。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当代媒体无法创造出一种想象力的社群,就像过去剧院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一样,但它们大都无所作为。它们被广告和暴利牢牢控制,以至于那些在其中工作得最杰出的人,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如果抵住压力不出卖理想,就会被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儿,被企业家的贪婪所淹没。

许多文学依旧没有被收编,部分因为许多书的作者都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贪婪的。而许多活着的诗人和小说家,尽管他们的出版商或许低声下气地匍匐在畅销榜后面,但驱动他们的与其说是对利益的欲望,不如说是实践自己艺术的愿望——只要尚有口饭吃,他们就愿意不求回报去做,去做好,去做对。文学,相对而言且令人惊讶地,依旧诚实而可靠。

当然,书或许不再是“书”,不再是印在木浆纸上的墨迹,而是巴掌大的电子屏上闪烁的字符。尽管电子出版被色情、广告和垃圾信息所蚕食,尽管它良莠不分且商业化,但它还是为那些阅读的人提供了一种强大的激活社群的新工具。技术其实并非关键。文字才是关键。分享文字,通过阅读而激活的想象力才是关键。

读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文学就是操作说明。它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指南。它也是最有用的导览,指引我们去往要去的地方,去往生活。

在俄勒冈文学艺术会议上的一次演讲,2002年


[1]原文为斜体,表强调,在本书中均用仿宋体表示,下同。——中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中译者注)

[2]霍皮族人认为,人类正处于第四世界的终结点,此前三个世界都因违背自然规律在“大净化”中被摧毁,此后开启的将是第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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