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中的野兽

我以文字为业 作者:[美] 厄休拉·勒古恩 著,夏笳 译


书中的野兽

The Beast in the Book

各狩猎采集部落的口头文学主要由神话构成,其中很多故事的主角都以动物为主,或者干脆全是动物。

一则神话的目的通常在于告诉我们自己是谁——作为一个民族,我们是谁。神话故事确证我们的社群和我们的责任,并且同时以教育故事的形式被讲述,既讲给孩子,也讲给成人。

譬如说,许多北美原住民的神话都涉及一支最初的民族,他们以动物物种的名字为名,他们的行为既像人也像动物。他们中间有创造者、骗子、英雄与恶棍。通常来说,他们所做的是让这个世界为“后来的人们”做好准备,而后来的人们也就是我们,我们这些人,尤罗克人(Yurok)或拉科塔人(Lakota)或者其他人。脱离原有语境后,这些伟大神话中的故事含义或许会有点模糊,因此它们都变成了“原来如此的故事”[1]——啄木鸟头上的红顶是怎么来的,诸如此类。同样的,印度的《本生经》也变成了纯粹的消遣,那些与达摩、转生及佛性相关的思想已消失殆尽。然而,当一个孩子“听到”故事时,或许也能在全然无知的状况下多少“得到”一点其中的深意。

那些来自前工业文明的口头与书面文学自然是包罗万象,但就我所知,它们全都包含有强大且永恒的动物故事的要素,主要以民间传说、童话和寓言的形式出现,同样既讲给孩子也讲给成人听。在这些故事中,人类与动物杂居共处,唇齿相依。

在后工业文明中,动物在除了被使用和被食用之外,与成年人的世界不再有任何关系,动物的故事基本上只讲给孩子听。孩子们聆听和阅读那些来自上古时代的故事,既有动物神话,也有动物寓言和传说,它们被反复讲述,被画成图画,因为人们认为动物故事适合孩子,当然更因为孩子们想要它们,寻找它们,渴求它们。现代文学中也有很多动物故事,有些是为孩子们写的,有些不是,但孩子们往往会读到它们。尽管那些并非意在讽喻的动物故事会被文学批评家们自动贬斥为无聊的玩意儿,但作家们依旧在写。他们是为了回应某种真实且恒久的需要而写的。

为什么绝大多数孩子和许许多多作家会对真实的动物和动物故事有如此反应,会痴迷和认同于那些生灵,即便在我们今日占主导地位的宗教和伦理中,他们仅仅被视作供人类使用的对象;即便在工业社会中,他们不再与我们共同劳作,而仅仅是我们食物的原材料、造福于人类的科学实验品、动物园和自然频道里的珍禽异兽、有助于心理健康的可爱宠物?

或许我们给孩子提供动物故事,鼓励他们对动物感兴趣,是因为我们将孩子视作较为低级的精神上的“原始人”,尚未完全成人。因此我们将宠物、动物园和动物故事视作孩子成人(成为独一无二的“大写的人”)之路上的“自然”阶段,如同梯子上的踏板,从无知无助的襁褓通向智慧、成熟、掌控一切的荣耀巅峰。个体的成长重演了整个种群在存在之链[2]上的演化进程。

然而让孩子痴迷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婴儿见到小猫就欣喜若狂,六岁的孩子咿咿呀呀念着《彼得兔》,十二岁的孩子读着《黑骏马》(Black Beauty)掉下眼泪?那被孩子感知却被她自己的整个文化否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里我不想长篇大论地讨论和举例,只想谈几本书。三本儿童文学和动物文学的杰作:休·洛夫廷的“杜立德医生”,鲁德亚德·吉卜林的《丛林之书》,以及T. H.怀特的《石中剑》,也即“永恒之王”系列的第一部。(我在这里只谈小说原著,不谈“改编自”小说的电影。)这些小说讲的是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虽然在每一本中各有不同,但都得到了深入探讨。

这样说“杜立德医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休·洛夫廷质朴的幻想故事无愧于其经典地位。就像《柳林风声》一样,“杜立德医生”中动物与人之间的互动似乎全然不可能却又全然无障碍。因为这些动物大多数时候的行为举止几乎就像人类一样,却又比大多数人类要好。所有动物都不会做什么残酷或不道德的事。当然,呱呱很是猪头猪脑,而狮子在去帮助其他动物之前会被老婆吼一顿,但这是一个和平王国,在这里狮子真正可以与绵羊同眠。杜立德医生帮助动物们,为他们提供住处和治疗,而动物们也用自己的帮助来回报他,这是故事的主题和其中一切事件的基础。

杜立德医生说:“既然小鸟、野兽和鱼儿都是我的朋友,我就不需要害怕什么。”这句话曾在过去千万年中被千万种语言说出过。曾经每一个人都懂得这个主题,关于相互救助,关于动物如何帮助人,直到我们将动物赶出街道,赶出都市丛林。我想,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依旧懂得这个主题。和动物交朋友意味着与世界交朋友,成为世界的孩子,与其相连、被其滋养、归属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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