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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为什么不“借南风”?

潮打石城 作者:程章灿著 孟彦弘,朱玉麒主编


诸葛亮为什么不“借南风”?

陈寅恪先生既是史家,又是诗人。他在学术研究中以诗证史,也以史证诗,充分显示了他对诗歌的浓厚兴趣。他写《柳如是别传》的时候,经常在主线之外,岔开一笔,剖析诗文写作的技法,益人神思,对阅读、理解这些古典诗文大有帮助。比如下面这一段,见于三联版第155页:

昔人赋咏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国志》伍肆《吴书》玖《周瑜传》裴注引《江表传》述黄盖诈降曹操事云:“时东南风急。”《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七绝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盖牧之赋七言诗,以字数之限制,不得不省“东南风”为“东风”。实则当时曹军在江北,孙军在江南,“东”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今俚俗“借东风”之语,已成口头禅,殊不知若止借东风,则何能烧走曹军。倘更是东北风者,则公瑾公覆转如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谓“灰飞烟灭”,而阿瞒大可锁闭二乔于铜雀台矣。

史书上说的是“东南风”,到了诗歌中,就变成了“东风”,一字之差,足以看出诗与史的不同,也可以看出诗与史的联系。众所周知,七绝诗全篇只有二十八字,一句只有七个字。如果把“东南风”三个字全部放到一句诗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这三个字全是平声,不太好摆;二是此词占据诗句空间太大,影响其他意思表达,所以,有必要先送到语言“美容院”里做个“瘦身”。“瘦身”方案只有两种:要么省去“东”字,要么省去“南”字。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当时曹军在江北,孙军在江南,‘东’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那岂不是说,非但流俗之“借东风”不够严谨,就连杜牧这句诗也有语病了吗?

三字词“东南风”,必须要省略为两字词“东风”,这固然是受诗律的限制,事出无奈,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换句话说,杜牧诗不写“南风不与周郎便”,偏要写“东风不与周郎便”,并不是因为平仄或诗律的原因,而是因为“东风”与“南风”相比,语感不同,修辞效果也不一样。

“南风”这个词,就其历史语境以及在唐诗中出现的语境来看,其所关涉的历史文本大抵不出如下几种:

其一,“南风不竞”,这是一个典故,源出《左传》,说的是南方的楚国不敌北方的晋国。杜牧诗写的是赤壁之战,如果用上“南风”,仿佛给南方的孙、刘盟军当头泼一盆冷水,这不合适。

其二,《南风之歌》中,唱的是“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的调调,它关注的是内政和民生问题,于三国之间的赤壁大战也没有针对性。

其三,“南风吹归心”,李白在诗中写过的,不过,他要表达的是怀乡之思。另一个诗人说,“君为东南风,妾作西北枝”,那是思妇对游子缠绵幽怨的情绪,语感和气氛都不对头。

其四,“南风一扫胡尘静”,那也是李白的诗句,格局不小,兵氛笼罩,只可惜赤壁之战的双方,并不是胡汉对阵,也不合用。

这么看来,还是东风比较合适。从理论上说,东风固然也有可能是东北风,但在赤壁之战中,却只能指“东南风”。不要忘了:“东”在这里还可以特指江东。其实,那时候的吴国,更强调的是自己的“东”(东吴、江东)的身份认同,而不太突出“南”的地理位置——如果我们再想深一些,说“江南”固然可以与北方的曹魏划清界限,说“江东”则更可以突显长江下游的地势特点,还可以与蜀国有所切割。再换一个角度来想一想,“东风”与下一句中的“春深”也有呼应关系,李贺诗不是说了“东方风来满眼春”嘛。如果东风不在江东一方,而到了曹军一方,那正好可以吹得魏宫一片春草碧绿,展开一幅“铜雀春深”的画图!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看来,“东风”还是比“南风”好,听起来顺眼,看起来悦目。后代的小说戏曲,乃至于俚俗言谈,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省略“东南风”中的“南”字,结果也都省略了——无他,实在是杜牧这首诗传诵太广,影响太大了。

众瑞齐出的《禅国山碑》

祥瑞这种把戏,几乎每一位末代皇帝都喜欢玩,可以自欺,也可以欺人。每当国势衰弱的时候,君王的心理往往更加脆弱,不搞几出祥瑞的把戏,不能刺激疲软的神经,也找不到宣传盛世和粉饰太平的由头。孙皓也不例外。

孙皓是东吴的末代皇帝,在位十六年,年号换了八个:元兴、甘露、宝鼎、建衡、凤凰、天册、天玺、天纪,平均每两年换一个。这些年号的名目,几乎都跟祥瑞有关,每出一次祥瑞,就换一个年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底下人就投其所好,时不时地制造一些祥瑞,甘露降,宝鼎出,凤凰现,隔一两年,最多两三年,就有祥瑞出现,孙皓喜滋滋地接受群臣的祝贺,然后改元,乏善可陈的吴国历史,也仿佛心安理得地揭开了新的一页。天册二年(276),又号称出现多种祥瑞,于是在宜兴国山封禅,并宣布改元天玺,刊石立碑,忙碌了一阵,热闹过了,荒政如故。

封禅的事由来已久,秦皇汉武都搞过,惯例是封泰山而禅梁甫,只可惜在三国的时候,位于山东的泰山和梁甫山,都不在吴国国境之内。没有办法,孙皓只能以阳羡(今江苏宜兴)的国山来作替代品。在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四中,《禅国山碑》又称为《吴国山碑》。这篇碑文中“所述瑞应,凡千有二百馀事”,实在是“众瑞毕至,四表纳贡,九垓八埏,罔不被泽”,值得普天同庆,因此必须“率按典繇,宜先行禅礼,纪勒天命,遂于吴兴国山之阴,告祭刊石,以对扬乾命,广报坤德”。庆典搞得很隆重,很是引人注目,可笑的是,东吴终究没有逃脱“一片降幡出石头”的命运。距离这场盛大的封禅表演不过五年,孙皓就成为晋军的阶下囚,当上了可耻的“归命侯”,这场封禅也被证明是一场虚张声势、自欺欺人的闹剧。

史书记载,天玺元年,接连出现了好多祥瑞。先有来自吴郡的报告,说自汉末以来就被杂草壅塞的临平湖,现在居然开通了。故老相传,“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天下平”。这显然是天下太平的征兆。更值得重视的是,当地人在临平湖边发现一个石函,石函中藏有一方青白色的小石印,长四寸,广二寸馀,上面刻有“上作皇帝”字样。这是一方天赐的玺印,明明白白地宣示了天意:孙皓将要成为统一帝国的皇帝。这年秋八月,又有来自鄱阳的报告,说当地历阳山有岩石,文理成字,凡二十字,内容为:“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所谓“扬州士,作天子”,也是预言孙皓将要一统天下,成为统一帝国的天子。很显然,这些祥瑞都是摸透了孙皓的心理,迎合上意,为孙皓度身定做的。岩石上出现的这二十个字,不但顺理成章,合辙押韵,而且指向明确,针对性强,怎么可能无端出现在石壁之上呢?用脚趾思考也会明白,这是别有用心的人造作出来的。

欧阳修《集古录跋尾》评《禅国山碑》,有一句极为精彩、几乎放之二十四史而皆准的话:“其国将亡,而众瑞并出,不可胜数。”国史上,人们更为熟悉的或许是另一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表面上看,这话好像存心跟欧阳修抬杠似的,其实,两句话是一个意思,殊途同归。欧阳修嘴上说的是“众瑞”,心里骂的是“妖孽”,这是史家的春秋笔法。翻一翻国史上的五行志,数一数其中的祥瑞,盛世固有,衰世亦有,开国之时固有,亡国之世更有,而且还层出不穷,“不可胜数”。人心之微,就微在这里。历史之妙,亦妙在这里。

欧公玩赏金石,写点跋尾,大多是在下班之后,心情是相当放松的。读他的评论,能够体会到这种轻松,有如听老先生闲谈,谈书法,谈文章,谈掌故,谈考据,都娓娓动听,除了涉及佛道时声气严厉、有时候甚至显得过于义正辞严之外,大抵都是温和有加,近于人情的。《禅国山碑》之类,在欧公眼里,大概是近于佛道的,荒唐无稽,离经叛道,故评说之时,不稍假以辞色。

玄武湖畔郭公墩

面向玄武湖的潋滟波光,有一个小山包,山顶上有个小土墩,就是所谓“郭公墩”。这郭公不是别人,就是东晋名人郭璞。郭公墩本来不是玄武湖畔中引人注意的所在,尽管靠近公园的玄武门入口,以前走到这里,都不见有多少人。倒退回去,在玄武湖公园还要卖票的时代,这里更是冷清,少有人知道这个遗迹。最近一次来,却发现情况不同了。

那个小土墩的模样,有点像集庆门里、南京四十三中校园内的那处阮籍衣冠冢,土堆围成一圈,有一块小石碑,不知什么人题了“郭璞仙墩”四个字。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阮籍冢和郭公墩的存在,好像是为了印证李白诗中的“晋代古丘”。可惜,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李白当时眼中所见,或者心中所指,是否包括这两个地方。

郭公墩前的那块小石牌上,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介绍,说这遗址是从明朝开始就有了。相传如此而已。西边较低的山坡上,竖立着一尊郭璞的雕像,东边的山脚下,有一座郭璞纪念馆,都是新近建的。三足鼎立,也算粗具规模了。

纪念馆里颇为热闹,也许是因为国庆长假的关系,游客川流不息。总共两间,从西边进门,东边出。墙上有对郭璞的介绍,洋洋洒洒,写了不少。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郭璞的多重身份:他既是文学家、训诂家,又是术数家和风水大师。对于世俗大众来说,后两重身份最能吸引眼球。墙上的介绍文字,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连篇累牍,既不是摘要,也没有归纳,时不时还有衍脱、重复,显然没有经过细心校对,略微生僻一些的字,就那么空在那里,不管不顾。好不容易建了一个纪念馆,砸了不少钱进去,却这么敷衍了事,水平不高还可以原谅,态度马虎真让人看不下去。

毫无疑问,郭璞是东晋初年最重要的文学家,也是当时杰出的学者。他作过《江赋》,写过游仙诗,注过《山海经》,各种文学史上都要提到他的名字。他还会卜筮、看风水,相传《葬经》也出自他之手,被奉为术数以及风水行当的泰山北斗。他知识渊博,天纵多能,神机妙算,简直就是诸葛亮在东晋的复活版。他甚至能够精确计算出自己死于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被杀,连行刑的刽子手是谁,全都知道。由于能掐会算,从皇帝到权贵,从家事到国事,敌对的两股政治势力都要找他,既为了准确估算形势,也是出于心理和舆论的需要。这给郭璞带来了声名,也导致了他的毁灭。率军作乱的大将军王敦慕名而来,向他咨询,他居然预言王敦必败,结果招来杀身之祸。也许郭璞确实有神机妙算,确实是预测大师,却终究不能自保,这是天命不可违呢,还是缺乏政治觉悟,终究只能为术数所用而不能运用术数?《晋书》中有他的传记,篇幅不算短,可见对他是很重视的,可惜抄录的大多是笔记小说,与野史传闻几乎没有区别。史家对这些也津津乐道,看来他对郭璞也并没有真正理解。

不过,纪念馆也费了一些心思,把郭璞的游仙诗找了出来,打在另一面墙上,这算是附庸风雅吧。来往游客如过江之鲫,不知有几人驻足端详,有几人读懂,有几人读到心里去了。很多人都说,郭璞的墓地在镇江金山,玄武湖畔的这个郭公墩,或许也只是衣冠冢吧。不过,玄武湖畔的风景毕竟是很好的。郭璞冤死一千多年,如今居然享有这样一块福地,应该说是幸运的。这块福地难得有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可惜都是匆匆过客,并非真正关心他的才华和事业。他所有的,依然只是寂寞。

有一术士模样的人,拦在门口,要给人算命,同时兜售避邪挂件。另外一间屋里,有人在卖签,两元抽一签,价格倒是不贵,上面大多是些吉祥话,印好在一条红布条上。不满意的,还可以再抽,当然要再付钱。客人付过钱,就可以拿到外面,或系或披挂在树枝上。于是,就有了满园红幡飘舞的情景,让我觉得,纪念馆已经变成一座庙宇,郭璞就是这庙里供的神。

前途充满了未知,人们对于未知世界不免焦虑,甚至恐惧,需要有人来预测、开解、慰释。古人如此,今人也如此。于是,郭璞纪念馆应运而生。郭璞现成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身上的传奇与志怪故事,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足以锻造成一个有经济价值的文化符号,一座新的神像就这样被竖立起来。

王导不折腾

南京是一座移民城市。这座城市的发展史,得益于好几次移民潮。移民对于南京城市文化风貌的形成,有极大的贡献。西晋末年,建都于洛阳的西晋政权,抵挡不住北方游牧民族的凶猛攻击,只好渡江南迁,北方移民大批南下,移居南京,这是南京移民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持久的一次。

在这次移民潮中,王导不仅率领琅琊王氏宗族南渡,较早在江南开辟新的生活空间,而且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在南京建立了东晋政权,为中国文化找到存续发展的地理空间。在那个时代,东晋政权的首都建康,扩大一点说,江南的司马氏政权,就是中华文化的复兴基地。这当中,王导安抚人心、稳定政权,厥功至伟。  

在东晋南迁之前,南京虽然做过东吴政权的首都,但当初西晋灭吴,大军所过之处,孙吴的宫殿城池早就夷为废墟。谁能预料到几十年后,这个地方会成为司马氏政权的立足之地。渡江南下的北方贵族官僚,刚到南京的时候,感觉极其尴尬。晋元帝贵为一国之君,心中也生虚发怵。残破的南京城,各方面的硬件,没有一样能与洛阳同日而语,“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他们共同的慨叹。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理解:南京什么都没有,没有平直的街道,没有牢固的城墙,没有巍峨的宫阙,只有山环水绕的地理大环境,勉强有一点像洛阳。

更要命的是,这里曾经是敌国的都城,曾几何时,在晋(魏)吴南北对峙的时候,双方都不遗馀力地攻击对方,文宣战中的重点,就是抹黑对方。没等多久,星移斗转,司马氏君臣居然流落到了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曾经是敌国的土地,四周的人民曾经是敌国的人民,曾经志得意满的胜利者,如今成了这片土地上的少数人口,而被战败的受屈辱者则占了人口的多数,少数陷在多数的包围中,人生地不熟,难免惶恐。理解这样的时空处境,才能理解晋元帝司马睿面对苏州人顾荣说的那句话:“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这哪里像皇帝说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也完全不是正常君臣之间的对话。须知,晋元帝话语中那个“人”,不是一般的唯唯诺诺的臣下,也不是一心拥戴、忠君的人民,而是曾经的你死我活的敌人。当此紧要关头,是王导带头与以顾荣为首的吴地士族修好,缓和了原本紧张的关系,也安抚了喘息未定、惴惴不安的司马氏君臣。

晋元帝心中的不安,来自他由北往南奔逃的经历,也缘于他到南京以后眼中所见。这座城市,哪里有个都城的样子?城墙没有,宫阙也没有,基本的硬件都缺,怎么能够呈现皇帝的威仪?面对晋元帝,王导简直就是一个政治辅导员,做起工作来耐心细致,说起话来娓娓动听。皇帝说南京没有双阙,不能突出都城的威严,有人出了一个馊主意,建议将宜兴一座汉代大臣墓地上的碑阙搬到南京来,充当宫阙,被王导拒绝了。王导带着皇帝登高南望,指着南郊牛首山的双峰,大声说:“皇上,您看,这两座山峰东西相对,不就是天然的宫阙吗?哪一座人工建造的阙能比它更高大、更雄伟、更巍峨呢?重新修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迁移碑阙,就更多馀了。”晋元帝被说服了。从此以后,牛首山就有了“天阙山”的雅号。从此以后,一百馀年里,东晋再没有一位皇帝重提修阙的话题。这一话题被王导彻底消解了。

王导是政治的高人,也是建康城重建的总规划师。当时的南京,不仅都城残破,而且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重修宫殿,规划都城,只能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王导负责重建建康城,就想方设法,因地制宜,节省了大量开支。过了几十年,东晋的人力物力已经有所恢复,桓温新建姑孰(今安徽当涂县)时,就有能力把街道修得平直宽敞,气势非凡。有人将这座姑孰城与当年的建康城相比,批评王导的建康城“制置纡曲”,相形见绌,言下之意,就是太不气派了。王导的后人不服气,反驳说:王导的设计思路,要的就是“制置纡曲”。因为江南地势局促,不像中原那样开阔,阡陌条畅,只有设计得纡馀委曲,才能一眼望不到头,显得深远,若不可测。这理由上得了台面,颇能理解王导当年的良苦用心。说实话,在这件事上,把桓温与王导对比,扬桓抑王,对王导是极不公平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年的财政窘迫,才是真正的理由,只不过摆不上台面罢了。把桓温放到王导那个时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好不到哪里去。

过江以后,王导做了很多事,《世说新语》中颇有记载,不仅当时传闻,后世也是津津乐道。看来,对于王导,历史还是比较公平的。《世说新语·政事》中还有一段故事,说:“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晚年的王导完全不理会那些繁杂琐细的事务,面对堆满案头的文书,只管画圈。对这件事,刘孝标注引徐广《历纪》作过评论,称王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意思是说王导很有政治经验,其核心精神就是不折腾,不烦人。徐广是晋宋之间的学者,他的评论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意见。

这段轶事传闻很广,成为关于王导的一段最具标志性的故事。别人说王导“愦愦”,王导自己也听说了,所谓“自叹”,其实是“自嘲”。能够自我解嘲的人,总是有些雅量的,至少比一贯宣称正确、总是自以为明君贤相的那些人,更有雅量,也更可爱。王导轻描淡写地引述“人言”,没有压制、封锁“人言”,也没有不许传播,更没有批判“人言”,上纲上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证明他有雅量。能够容忍不同的说法,这也是徐广所谓“政务宽恕”的表现。“治大国如烹小鲜”,王导的政治已经达到了道家无为而治的境界。

王导出身琅琊王氏,琅琊之地是流行过黄老之学的,河上公、安期生、于吉、葛玄等人,都曾经在这里悟道授徒,影响很广。王导生长于这样的文化氛围之中,潜移默化,在所难免。当时社会上流行玄学清谈,口头上能把所谓“三玄”也就是《老子》《庄子》《周易》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的,不乏其人,而真正能够把老庄无为精神落实到现实中,落实到政治实践中,谈何容易。东晋王朝这样一艘漏风漏水的破船,穿过长江的汹涌波涛,居然没有中流倾覆,端赖王导。从政治史角度来看,他的“愦愦”应该可以算“正能量”吧。

三十多年前,读陈寅恪先生的《述东晋王导之功业》,现在想来,只是略知皮毛,并未理解其中的精义要旨。这三十多年来,虽然不像陈寅恪先生那样颠沛流离,遭逢丧乱,毕竟多走了一些路,多过了一些桥,阅人阅世,渐渐地对这篇文章多了一些体会,也越来越认同这篇文章的结论:王导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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