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早逝的父亲
我才五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是患痨病吐血死的,死前半年就倒床了。我见他一咯一口血,用一只大茶杯接着,一会就吐满一杯。我妈叫我端去倒在茅厕里。我很害怕,不敢接那杯子,胆怯怯直往后退,一退出房门,就一溜烟地跑去玩了。
他临死时,却没有吐血,仿佛那血已经吐完了。他的脸色青灰,鼻子显得奇怪的薄而且尖,两个颧骨耸得很高,两颊却下陷成深深的两个窝子。他的眼睛微闭,只见灰白的眼白。祖母把他搂住,一声赶一声地呼唤他的小名:“二官呀!二官呀!”他却没有一丝儿反应。
冬天的午后,天气很阴暗,还不过半下午,就好像要黑了似的。刮着干冷的风。屋后黄桷树上一群老鸹哇哇地叫着,那声音带着哀怆,好像人的哭唤一般。没有谁理我。我觉得没有我的事,就拉着哥哥出去玩了。
一会儿,海娃哥来把我们找着,一只手一个拉了回去。家里的人都在堂屋里跑进跑出,忙乱极了。在堂屋中间,父亲直挺挺地仰卧在一张门板上,脸上盖着一方白布。在父亲尸体的两旁,祖母和母亲各坐在一张矮凳上。祖母的脸似乎一下就缩小了许多,又全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她只用枯瘦的手抹着眼泪,却愈抹愈多。母亲双手蒙住脸,前仰后合地号啕大哭。她还断断续续地数落着,说些什么却听不明白。我隐约觉得我从此丧失父亲了,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明白。
下一天,父亲被装进一具黑漆的棺材里去了。人们正忙着搭灵堂。伯母用整匹的白布撕成四五尺长一节的孝布。家里人除开祖母外,都拖上了孝帕子;我和哥哥更特别,头上都戴着麻冠,穿着粗麻布做得像马甲一般的长背心。那样式既难看,穿着也很不自在,觉得实在憋气。
灵堂很快搭成了,祖母严令我们就守在灵前,不准随便离开。只要吊孝的人一来,我们就得赶快跪在地上,要等到吊孝的人上了香,行完了礼,我们才能站起来。我是比较老实的,灵堂里悲怆严肃的气氛,也使得我格外规矩一点,但比我长两岁的哥哥却极不安分。当放鞭炮的时候,外面一些赶热闹的小孩进来抢拾未爆的火炮,他从地上一跳起来也去抢。这给幺爸看见了,就在他头上狠狠凿几个爆栗子。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祖母来把他牵起来,她一面诓他,一面摇头、抹眼泪。
这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深的印象了。
关于他的为人,以后在我长大些时,才从母亲口中大约知道一些。她对他的叙述和感情是矛盾的。
她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就向我称赞父亲。说他斯文,脾气好,从不跟别人吵嘴。他的面皮子薄,不大说话,走路总是把头埋着,像个大姑娘。有亲戚上门,他不出来应酬;家里有什么事,哪怕闹翻了天,他只管在屋里看书,不闻不问。人们都说他很有学问,将来会取得功名的。他在清末最后一次的科考中成为秀才。后来,科举废了,县里要兴办学堂,派他到叙府速成师范讲习所学习。那时候,他二十多岁,已经结婚,哥哥和我都出世了。他抛掉向来娴熟的经书和八股文,改学新式学科,可能是很吃力的,但他却以优等成绩毕业,回来后就办起了马边县高等小学堂。人们都尊敬他,称他为“二老师”。我母亲也常教我要好好读书,像父亲那样。
但是,当她悲伤的时候,她又抱怨父亲了。她说他是书呆子,以前只会读书;后来办起了学堂,又只晓得教书,不关心我们娘儿母子。她同他结婚七年,他只在叙府读书时,给她买过一支三钱重的金簪子,衣服也没给缝一件。她先是穿嫁时衣,以后是祖母按源兴号的规矩,统一缝制的。他教书的薪水,除了买书外,全都交给账房上,没有存一文钱的私房。小学堂在箭道子,从北门我家到学堂,不过抽一袋水烟的工夫,但他却住在学堂,很少回家。星期天回来,像初上门的生客似的,狗都要迎着他吠。
祖母责备他:“你这也太过分了!”
他无声地笑笑:“不空啊!”
“那么,晚上呢?”
“学生有外乡来住校的,年纪都很大,读过私学,有的连《四书》《五经》都读过了。一群年轻人住在学堂里,没人管不行。”
“这学堂只有你一个教习?你这是私馆么?”
“学堂倒是有几个教习,但是只有冯斗山和我两人是在叙府读过新学的。”
“没有见哪个教书像你这样痴的!看你那样子哟,才不过三十岁的人就瘦得来跟老青猴一样。你还要不要命?”
真的,这时候,他经常咳嗽,有时痰里已带血了。但他一面服药,一面照常工作,直到在学校开腔大吐了,才回到家来。
说到这里,母亲就又是伤心,又是怨恨,抱怨说:“这短命鬼啊,他心里只有他的学堂,哪还想到我娘儿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