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 两寡妇

旧话 作者:李伏伽 著


一一 两寡妇

这场斗争对我妈的命运将有什么影响,她想不到。她还没有从父亲的去世所带给她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她太年轻了,缺乏生活经验。

我母亲姓何,她的父亲是清军驻防马边镇边营的一个哨官。他和我祖父是很要好的朋友,常来源兴号喝酒,和祖父打纸牌。后来经媒人说合,就成了亲家。她幼年时住家在守备衙门内,曾在衙内的专馆私塾上过两三年学,读过《小姑娘》和《女儿经》,认得些字,能念“善书”和《柳荫记》《四下河南》这一类的唱本。她的女红针黹也不错,还会照着花样子描绘枕头和蚊帐的檐子,在当时的马边也算个“才女”了。她的个子很矮小,只及我父亲的肩头,性格也善良而软弱,在人前不大说话,显得很腼腆。不过,她也有些固执,特别是在被激怒了的时候,会显出她父亲武人的气质,变得很泼辣。

她和我父亲结婚时才十六岁,父亲死时也只二十三岁。祖母因为她年轻守寡,对她很怜悯。祖母一死,她失去保护;大伯再死,她就完全没有依靠了。她的父母和一个弟弟,在她和我父亲结婚没几年之后,都染“麻脚瘟”症死去了。她家本是外省人,在马边别无亲眷。处在这么一个地位,所以她在我们家出现的第一回合的斗争中,小心翼翼,既没有帮助幺爸,也没有胆子和伯母合作。她好像个第三者。

幺爸去成都不久,幺婶就向亲戚邻居放出风声:幺爸正在省里打点做官,已经找好可靠的门路,银子都已分头使用,就要委任屏山县的知事了。可当县里正传说得活灵活现的时候,幺爸带着海娃回来了。

伯母又从水碾上赶来找他。她现在不说安葬大伯的话了,直劈劈提出来要算账、分家。

幺爸也很干脆:好,算账就算账!但这账要从你大房当家算起;至于分家,田土银钱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一座水碾,要分只有把水碾卖了来分。

这样的算账分家,岂不是打鱼不到倒丢了网么?这把伯母气得要死。她跟幺爸讲理,她讲不赢他;吵架么,就更不是幺婶的对手了。幺婶人看来虽是瘦筋筋,尖嘴尖脸像猴子,手指细如鸡脚爪,身材单薄得像风吹得跑的纸人儿,可吵起架来,精神百倍。她的声音又尖又高,还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战术:她把一句恶毒的骂人话一迭连声地重复上三四遍,五六遍,直到气尽了,换口气,又抛出另一句恶毒的话来。

“分家?分你妈的×!分你妈的×!分你妈的×……你鬼想钱挨令牌!鬼想钱挨令牌!鬼想钱挨令牌……”

她一个劲不住口地骂下去,气势上完全压倒伯母,使她无从还嘴,只有哭号、喊天。

伯母无奈,去报告家门亲戚。但是正所谓“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洒金李大爷”在生前虽是响当当的,可是人已不在了;而幺爸呢,人们对他这个“老严”本来就要敬畏三分,何况他正在打点做官,谁又愿意得罪他呢?家门亲戚也无非两面抹稀泥劝说:都是一家人,肉烂了在锅里,可不能扒开篱笆让狗来钻,落得外人笑话。这么好说歹说,最后总算达成了协议:第一,伯母不再闹算账,幺爸也不卖水碾,各自保住现有的家当;第二,大伯无子,将我哥哥抱过去继承大房;第三,从此以后,大房、幺房自立门户,银钱产业,各不相涉。

在谈判分家中,谁都没有提到二房。在家门亲戚看来,我们母子住在源兴号,仿佛和幺房是一体;在伯母看来,只想保住自己的娃娃不哭,用不着多管闲事;在幺爸看来,我们母子只不过是他案板上的一块面,可以横挼顺捏以至吃掉的。

而我妈呢,她还有幻想,可以自我安慰。她以为大房、幺房都没有儿子,只她有两个,这是李家的香烟后代。在“分家”会上,幺爸曾经暗示:大娃过继给大房之后,将来可以让二娃兼祧二房和幺房。“娘随儿走”“母以子贵”,她的地位总是有保障的。我哥哥的干妈张保保在私下也这样安慰她:“二嫂,还是你的命好。常言说:‘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有了儿子,总有个出头之日。那两口子虽狠。将来两眼一闭,未必还能把这源兴号带到阴间去?”

但后来事实证明她们的想法错了。幺爸倒是想把我作为他的后嗣的,但他却不愿什么“祧两房”,他首先要把我的母亲除掉。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皇帝没有嫡嗣要把嫔妃的儿子立为太子时,往往是要把生母“赐死”的。源兴号不是帝王家,甚至连“缙绅之家”也说不上,但曾经是秀才的幺爸是懂得这个传统的。因此,不幸的命运很快就落到我妈的头上来了。

源兴号的面房还在开。门面上除了卖挂面、熬醋外,赶场天还卖零杯烧酒。因此有挂面匠人、掌柜的、跑堂的,全家有八九个人开饭。原先一直请得有伙房煮饭,而现在,幺爸把伙房开了。他要我妈煮饭,另外还管饲养三头架子猪。每天晚上得磨两升豌豆,将豆渣滤起来做饲料,再把粉水沉淀,提取豆粉。石磨很沉重,纵有打杂的王嫂帮助摇磨担架,也很吃力。母亲是小脚,经过一天一夜的辛劳后,累得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她常常坐在床上,放开裹脚布,抱着又肿又烫的尖尖小脚流泪。现在我哥哥不在了,我就成为她唯一可以发泄诉苦的对象。有的时候,她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来。我只见桌上菜油灯灯光幽暗,黄黄的像一粒发光的豆子。屋里阴影幢幢,连我妈的面目也朦胧不清。冷风吹得园子里快要枯黄的梨子树叶沙沙发响。在源兴号老屋靠城墙的巷子里,有半夜从烟馆回家的闲汉,为了怕鬼给自己壮胆,高声唱着戏文。我妈在咽咽呜呜地哭,又在断断续续地倾诉:

“李廷 ,严嵩,那两口子……欺孤灭寡,没有天良啊……二娃儿呀,你要好好读书,给我争——争气啊……”

以下,她又在埋怨父亲,又在向观音菩萨许愿。我觉得头很重,眼皮很涩,怎么也坐不稳。我倒下去,她把我拉起来,我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去,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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