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口袋

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作者:毕飞宇 著


口袋

长大之后,我在美国大片里看到过美国大兵,一下子就爱上了美国大兵的迷彩服。最让我羡慕的就是迷彩服上的口袋。到处都是口袋,肩膀上都是,袖口上都是,大腿上都是,小腿上也是。众多的、丁零当啷的口袋眼馋死我了,我的身上怎么就没有那么多口袋呢?满身的口袋不只是实用性的胜利,也是想象力的胜利,当然,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实力的胜利。

男孩子真的不讲究穿着,可我们也有讲究,那就是衣服上的口袋。很不幸,我出生在贫穷的时代,当贫穷到达一定的地步时,一种奇怪的分配制度就产生了配给制。在配给制的掌控之中,穿衣服和做衣服就不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一个人在一年当中可以使用多少布,国家有严格的规定。这个规定就是“布票”。没有布票,你“寸布”难求。

我要说,在贫穷面前,人是有创造力的。在我的童年时代,每一个家庭主妇都是节约的天才。我们的衣服通常都小一号,只要穿上新衣服,都有点像猴。袖口是短一号的,这个不用说了,裤脚也是短一号的——在如此这般、战战兢兢的节约面前,你怎么能指望我们的衣服上有众多的、丁零当啷的口袋呢?不可能!为了节约布,我们的上衣通常没有口袋,而裤子的裤兜也只有一个。

可我们需要口袋。我们贪玩。贪玩的孩子就有许多装备:

弹弓,弹弓的子弹,赌博用的铜板,赌博用的白果(银杏),糖纸,烟壳纸三角,陀螺。在童年与少年时代,我们局促的口袋就像一个杂货铺,永远都鼓鼓囊囊,随便一掏都将琳琅满目——其实是垃圾。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装备当然是弹弓。我一点都不想夸张,在我们村,我的弹弓是最棒的。大部分弹弓都是用牛皮筋组装起来的,而我的弹弓呢?不一样。它在性能上是卓越的,早已经领先了一个时代。这么说吧,在别人还是小米加步枪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迫击炮、坦克、机关枪了。

现在,我要介绍我口袋的主人,那把弹弓了。

我的母亲和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是好朋友。赤脚医生那里有一样宝贝,那就是打吊针用的滴管,中空,米黄色。我至今都不知道滴管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就知道那玩意儿有肆虐的弹力,还不容易断。想一想吧,如果用滴管做成一把弹弓,它的射程将何等惊人。我想到过偷。想过的。但是,我是一个有头脑的孩子——偷来了也没用,弹弓一掏出来你就先暴露了。

我只能请我的母亲帮忙,让母亲去“要”。

赤脚医生很为难。对她来说,滴管也是稀有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村的“合作医疗”总共只有三根滴管。这样一来,滴管就得反反复复地使用,用完了,消毒,然后,下一次再用。“消毒”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点上一盏酒精灯,把滴管放在清水里,煨鸡汤一样,炖豆腐一样,咕噜咕噜地煮。滴管其实不能煮,煮的遍数多了,它的表皮就会像老人的皮肤那样,皱了,皴了,变得非常脆。失去弹性不说,还会布满密密麻麻的小裂痕。不要小瞧了那些小裂痕,那是致命的。只要一发力,裂痕就会像新郎的嘴巴那样,越裂越开,越张越大,收不住的。最后,啪的一下,断了。所以,我所需要的滴管是尚未使用的新滴管。赤脚医生也不好办。作为母亲的朋友,她给我的母亲留了一个话口,“下次去公社的时候试试看”。

我至今害怕等待。我在童年与少年时代简直被“等待”折磨惨了。那是一个什么都需要等待的时代。过年要等,吃肉要等,看露天电影要等,走亲戚要等,开万人大会也要等。我的童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的少年也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的童年与少年如此地漫长,全是因为等——在大部分时候,你其实等不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忍受力。我的早熟一定与我的等待和失望有关。在等待的过程中,你内心的内容在疯狂地生长。每一天你都是空虚的,但每一天你都不空虚。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的母亲回家了。她在跨越门槛的时候脸上浮出了神秘的微笑。她什么都不看,就是笑,诡秘极了。其实,那个神秘的微笑是有对象的,只有我知道,它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爱极了母亲神秘的微笑。它和遥远的许诺有关。它和临近崩溃的等待有关。每一次见到母亲神秘的微笑,我的小小的心脏都会受不了。那是感人泪下的。无论生活窘困到何等地步,耐心也有它的回报。仓促和绝望绝不可取。

母亲给了我一条长长的滴管。我把它一分为二,我终于有了一把性能卓越、超越时代的弹弓了。当我请一个木匠用桑树的树桠做成自己的弹弓之后,我是耀武的,扬威的。桑树的韧性这时候显示出了它的价值,在我瞄准的时候,我的手指会发力,两边一压,中间只留下小小的空隙——这差不多就是命中率的全部隐秘了。那是夏天,大地在为我的弹弓生长弹药。数不清的楝树果子挂在树梢上,它们大小合适,圆润,碧绿,水分充足,沉甸甸的。在滴管被拉到极限之后,楝树的果子继承了滴管呼啸的反弹力,一出手就呼呼生风。

长大之后我从事过许多体育运动,每一项运动我都注重基本功训练。这和我的父母有关。他们都是乡村教师,他们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重视基本功。重视基本功永远是对的,永远永远是对的。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教练,我会辅导自己训练。我把父母的粉笔偷过来,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做子弹,然后,在黑板上画一个圈。我要求自己每一次都要击中圆圈。这是很好检验的,黑白分明。圆圈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块烧饼那么大的时候,我们村的麻雀开始了它们的噩梦。我不吹牛,我打得准极了。

1984年,美国洛杉矶,第二十四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传来了好消息,一个叫许海峰的安徽人获得了中国奥运历史上的第一个冠军。这个姓许的供销员就是打弹弓出生的。他神奇的瞄准能力就是靠麻雀的尸体堆积起来的。那一年我二十岁,正在享受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就在那个暑假里,“弹弓”,这个不起眼的玩意儿,成了一个关键词。我很平静。我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历史阶段结束了,另一个历史阶段开始了^就在这两个历史阶段的中间,有一个划时代的东西,它是弹弓。我的这个说法不会得到社会学家的认可,但是,在我的个人历史里,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历史是从弹弓开始的,现在,为这段历史做总结的,是一把气手枪。新的历史开始了。

我打弹弓打得很欢。可是,一个问题马上暴露出来了,我的身上只有一个口袋,在裤子的右侧。要知道,一个裤兜的楝树果子很快就会被打光的,而且,左侧的口袋也不顺手。我是一个骁勇的战士,却被糟糕的后勤与糟糕的补给拽住了后腿。我多么希望我的衣服上能多几个口袋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在我出征之前,我会把所有的口袋都装得满满的,我的身躯被子弹撑得鼓鼓囊囊,然后,风撩起我的头发,乌云在天空肆意地翻卷,我微笑着,眯起眼,仰天长望,麻雀在天空来来往往,在天与地之间,我,缓缓地抬起了我的胳膊——这是一个标准的少年英雄梦,一个标准的红色中国的少年英雄梦。如诗如幻。就因为贫穷,我的少年英雄梦寒碜了,少年英雄的身上布满了补丁,却只有一个口袋,嗨,和一个小叫花子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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