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梅花萎了,月季尚未结蕾,只有桂花树下的那株茶梅墨绿的叶子上,顶着几朵嫣红色的花儿,很骄傲地站在栅栏边。
一只很年轻的小麻雀,一点都不胆怯,旁若无人地穿过栅栏边的缝隙,在地上蹦跶几下,就顺着茶梅的肩膀飞了上来,然后又跃跳到桂花的头颅上,最后站到我家二楼的窗台上——它喜欢上我挂在窗台上的青蛙玩偶了。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
三月的庐州,一所平常的阳台,一个寻常的日子,一人一鸟,因一场寂寞结缘。我真的猜不透,小区里那么多大树,它为何独独飞到我家窗台上来?
一首童谣又在我耳畔想起:“小麻雀,真美丽,飞到东,飞到西,快快飞到我的手心里,说说话,我就放了你……”小时候的我们,天真无邪,对小动物们没有伤害和恶意。这只好奇的小麻雀的突然造访,让我忍不住又忆起在乡下老家广袤的土地上,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
杜拉斯说:“当你开始回忆时就意味着你已经老了。”但我不怕老,过去的种种美好,我都愿长久地回顾。我更愿它们在我笔下开花,变成文字。
我想,每一个物种的生长,既连向遥远的过去,也通往未知的明天。一代代的麻雀,就这样把它们上代的基因继承下来,也把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传承下来。我想它应该在寻找什么。
是这只绿色的青蛙?也许是这种熟悉的田园绿,唤醒了它深植的记忆。它的祖上,或许就是我的故人,我现在的家,或许就是它从前的故乡。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宅在家太久了,我都快被捂成了毛豆腐,全身酸溜溜的不好受。此刻,这只麻雀的出现,如同原野吹来的一阵清风,给我带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
几千年的华夏之野从未寂寞过,因为有鸟儿一直在装扮四野。鸟如人,人如鸟,我喜欢麻雀,不是现在,小时候就喜欢,因为我一直觉得它们有学问,像十分前卫的思想家。它们有时半蹲着身子,站在绿油油的麦田边;有时一动不动,伫立在高高树梢上;有时用爪子牢牢抓住细细的电线,就这样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不被万物干扰,它们的眼神里有对世俗红尘不屑一顾的沉寂与清傲。
鸟语如禅,听懂鸟语,人类就可以更好地认识自然,亲近自然。
人们常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老虎学咬人。那时我还小,六七岁的样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无所事事时,我就爱盯着麻雀出神地看,对视久了,我和它们仿佛就成了好友。一日,一只老麻雀用哑哑的声音跟我说:“娃娃你想学坐禅吗?”就这样在潜移默化中,我跟麻雀师父学会了发呆。
对我个人而言,这个“发呆”的习惯足以让我受益一生。夏日的傍晚,当我躺在凉床上或斜靠在竹椅上,我会情不自禁地仰望星空,用心灵与大自然对话,发呆许久……发呆时,我的心是快乐的,我的灵魂是自由的,发呆让我一年年、一步步走入大自然腹地,触碰其脉搏,领略其要义,让我活得越来越明白。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小时候每次当你发呆、玩耍及感受到父母的宽容和爱时,对人生而言,相当于在扩张土地。而学习、吸收知识等行为对人生而言,相当于在建楼。随着学的东西越来越多,楼会越来越高,但如果不空出时间去发呆,就无法扩展精神领土,搭建的建筑也会十分有限。”
原来发呆还有这等好处,怪不得麻雀智商如此高,谁家麦子黄了,谁家高粱红了,谁家玉米饱满了,它们就会适时出行,落在谁家田地里偷嘴。
所以我对这个叫作麻雀的小精灵,一直心存感谢,是它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教会我思考和发呆。
不知道是麻雀唤醒了清晨,还是清晨唤醒了麻雀,反正每天晨光熹微时,我都会在麻雀的歌声中幸福地醒来。
那时的麻雀和燕子一样,也喜欢扎堆和人类做邻居,只不过燕子喜欢把巢筑在屋内,麻雀喜欢筑在檐下,它们天天与人擦肩而过,大家互不干扰,各忙各的。
麻雀虽小却灵动,展翅扶摇林间绕。它们活得知足且快乐。一只时独唱低吟,两只时高声对唱,一群时齐声合唱。我们也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习惯了它们聒噪,习惯从它们的叫声中感知真、善、美。
童年时家贫,零食难求,若有一点儿好吃的,也顾不得体面,姊妹几个就在那你争我夺,乱得像一锅粥,大人们瞅见了,总会说“羞,羞,连‘家雀’都不如”。大人嘴里的“家雀”就是“麻雀”。
大人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们也不知怎么就不如了。只有我记下了,并在心底起了一丝小波澜。自那之后,我留心观察,麻雀,确实很有团队精神,识大体,一旦一只麻雀发现了食物,它绝不独享,它就会用“叽叽”的叫声,呼朋引伴前来共享。
团结,无私,大爱,在观察中我接受了生活的启蒙,自此我对它更是高看一眼。
突有一日,麻雀被定性为“野味”,在“宁愿吃天上半两,不吃地上一斤”口号的倡导下,为满足自己口欲的人们,采取各种方法捕杀麻雀:用猎枪打,用网捕,用弹弓射,就连屋檐下的雏雀也难逃劫难。
放学路上,喜欢边走边唱的我,一日竟看到一个黑皮青年,拎着一串串麻雀的尸体,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这是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愿回想的场景,它们羽翼之凌乱,它们眼神之绝望,撕裂我心,让我骇然。
长空战栗,花儿垂泪,自此我不敢唱歌,面对这样血腥的黄昏,高歌是有罪的。
麻雀愈来愈少,鸦鸣鹊噪也听不见了。但是饭店门口的招牌上,却赫然出现了焗麻雀和油炸麻雀这两个新品种,在我的老家甚至出现了麻雀罐头。这些麻雀从哪里来的?对于某些猎奇的人来说,鸟是可吃的,不是听唱歌的。
此地不安,唯有迁移,麻雀们为了繁衍生存,不得不逃亡,自此我的故乡再难见其身影。
再以后我也经历了许多,升学、工作、拆迁、搬家,我离故土越来越远,但这种鸟成了记忆中的永恒。
1995年,我顶替父亲去了裕溪口编组站,一日散步,我竟在火车站的废弃的站台上,和这些常在我梦中翩飞的鸟儿不期而遇。它们数目之多,眼神之炽烈,让我瞠目结舌。
它们有的飞上站台边平房的瓦顶欢欣唱歌,有的俯冲到废弃的钢轨上旋转跳舞……它们极尽所能,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在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麻雀更通人性的,它们以贵宾的礼仪迎接我。
坦率地说,岁月其实并未拉开我与麻雀的距离,相反却在我的额头刻下思念的沟壑。这许多年来,麻雀就像一个情人,总是萦绕在我梦中,尽管在现实的生活中,我很少能觅到它们的踪迹,但我还是喜欢,在一些发黄的纸页上寻找它们的身影。
无论是齐白石笔下的《枇杷麻雀》,还是王雪涛笔下的《繁花麻雀》,都鲜活多姿,情趣盎然。但我最爱的是徐悲鸿笔下的《柳雀图》,那柳枝上休憩的三只麻雀,像极了正在唠嗑的一家三口,一身赭褐色,最土气,也最接地气。
这才是我眼中最美、最真实的麻雀,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高贵的气质,全身洋溢着泥土的气息,天真稚朴却最能打动人心。
那日我不是专门来寻鸟的,却巧遇了它们,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蹊跷?
在我家乡合肥郊区,这种鸟儿几乎绝迹,为什么它们能够在裕溪口这个小地方娶妻生子,繁衍子孙?当年的我一直很奇怪。
直至2018年,我换作业场去了合肥东出发场工作,和旧友裕华故人重逢。
报到的第一天,她带我熟悉站场工作环境。在我们列检小院,我意外地发现了好大一群麻雀,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仪态从容,神情开朗地站在围墙边的高坡上。我一拍巴掌,它们竟像云一般,轰地腾空而起,让人眩晕。
我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到这样的浩瀚了。城市的天空,由于雾霾作祟,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踪影,而我今天能够行走在这个灵动迷人的小院,也完全是因为命运的恩赐。消逝了的东西,又在这里找回,面对这乌云般的鸟影,我的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