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那个男孩——老男孩一直在练习三步上篮,但多数都打了铁。每次进球,他就说一声好球,如果进不了,他会骂一句粗话。我们的证券老师站在不远处,看他的儿子独自练习。
十五年前,我们的证券老师在课堂上讲,他作为吉林省证券交易领域的权威专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经从股票买卖中赚回了一百多万,但后面逐渐颓势,不出几年时间,不但把赚到手的钱重新扔了回去,自己的本钱也用来堵了窟窿。他登上学院教学楼的第十二层——这栋建筑的顶端也是学院的制高点,站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院区,他踟蹰中把脚伸出去又撤回来,如此再三,泪眼婆娑中想到自己的儿子,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当时连《三只小猪》 都讲不清楚,如果没有自己的照顾是无法独自生存的,所以他最后悄悄走下教学楼,夹着教案回到了家里。
十五年前,老师就经常带着孩子在这个球场打球,那时孩子的个儿还没长起来,也是一个人跑篮,进了说一声好球,不进就骂骂咧咧。
当时我们也喜欢在这个操场上打球。我用办院报所得的“第一桶金”及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买了一双“答案4” 复刻版球鞋,得意扬扬穿了几个月才知道,复刻版没有缓震功能,心里不舒服了一段时间,仿佛受了骗。那双心爱的鞋子在一次洗刷之后,搭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晾干,晚上一丝儿风带走了摆在一边的一只鞋垫,这双残缺的鞋成了我读书期间一大遗憾。我把这件事说给我的同学李万基,他哈哈大笑:我叫你别买那双破鞋你非买不可,不是自己的不要太强求哟!
此刻我和李万基坐在学院操场边的石椅上,头顶的樱花树在晚风中哗哗响动。很奇怪,在来长春母校的途中,我对读书时候的事情好像忘得差不多了,但一踏进校园,像是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忽然惊醒,很多过往渐次变得清晰。
今年七月底,李万基和几个混得有头有脸的同学在班级微信群里商量举办毕业十五年同学聚会,我没有参与讨论。后来李万基和我私聊,问我,他提的这个主意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愕然,他以为我会用十二分的热情回应他。
所谓聚会,不过是穿金戴银者夸张地秀一下成功人士的肌肉而已,充其量就是孔雀开屏,纯动物行为。我一个基层公务员,收入微薄,无心参与也无兴掺和。
时间来到九月,秋分当日,二十多个同学在长春参加聚会,长春本地的倒有十一二人,其余以辽宁、河北、山东、北京居多。李万基在聚会中给我发来微信视频,叫我和大家“说两句”。我上学时候和别人话少,十多年后更是说不着了,勉为其难,只好一个一个寒暄上两句,一轮下来闹心至极,因为有些人我已经叫不上名字了。他们纷纷捋直了酒水灌麻了的舌头喊我“文学家” “大文豪”,我无非是发表过几篇小说而已,闹得我像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一般。
正巧,几天之后我被安排了一个培训,就在北京。转国家博物馆时,我看见了老家临州县孟和镇出土的两件文物,拍照发了朋友圈,被李万基看见,叫我一定一定在培训结束之后来下长春,我如果不来他就要和我决裂。
李万基和我决不决裂都没关系,关键是我也想回母校看看,所以培训结束后就到长春,这才有了两个一脸颓相的胖子并排坐在学校操场边茫然四顾的情景。
趁着天没黑尽,我们两个齐肩在校园里溜达,把学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参观了一遍。我们同时感觉到,那种温馨的旧地重游的感觉只是此前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此刻,我们都觉得有些无聊。
我们仰脖子朝会计楼上看,上面突然传出水木年华的《启程》:
…………
别害怕现在的离别啊
微笑着挥挥手说再见吧
明天就等在
下一个路口
再远的风景啊
我们会到达
向过去的悲伤说再见吧
还是好好珍惜现在吧
…………
我恍然与昨天相遇。二〇〇六年六月,我从这个校园离开,当时我还和女朋友在一起,对感情的过分倚重让我相信未来可期,但不过三年之后,她就跟了别人。我当然不好过,但是再过几年,回头再想,这些事情就合情合理起来。换作是我,一样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起码得换第二棵再试试。
故地重游之后,我们去寻找住处。原来学校西面有一条巷子,巷口是一个移动公司,经常有学生因被多收了几元话费而去讨要。朝里走,就是几家饭馆子,其中有一家叮当餐馆最受我们青睐,女主人细腰大臀圆脸盘,一副欧美人种的模样,我们总讨论她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的后裔,当时我们喜欢去那里吃饭,多半是为了能看到她。
如今巷子已经被改造了,那些有烟火气的小馆子被宾馆、饭店所代替,我们站在街边,像是两头迷路的猹。
李万基问:要是叮当在,怕有四十多了。
我说可不是,咱们都快四十了。
我们住进了一家寻常宾馆,要了一个标准间,其实我更倾向于和他分开住。一是我睡眠差,怕杂声打扰;二是面对重逢,我心里有点来历不明的尴尬——说不清是为什么。
李万基开始洗漱,看着他胖胖的身影在卫生间忙碌,我想起我们初见的时候。那一年九月入学,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拎着箱子走上会计楼705号宿舍,刚一开门,就看见一个男生正光着身子在窗边擦身上的水滴,显然是刚洗完澡。尽管都是男的,但我心里还是膈应了一下,只好放下箱子在门口躲了一阵。再进来,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大方地伸出了手,说: 你好,我叫李万基!
我和李万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宿舍里又住进来两个同学,一个叫陈程,来自公主岭,喜欢讲李洪志的轶事。当年我毕业回乡,是他送我到校门口的,但他去年已经故去;一个是吉林延边的朝鲜族,开学军训完就得了紫癜,只好回家静养,从此一去不回。
陈程有一个高中同学,关系很铁,每到晚上,他的铁子就来到我们宿舍,一个读《沙僧日记》,另一个哈哈大笑;隔两天换第一个人笑,第二个人读,低俗且张狂,令人发指。
此情此景之下,我要么和李万基成为朋友,要么没有朋友,我不得不和李万基成为朋友。
我和李万基都喜欢打篮球,那会儿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 “四大分卫” 正火,我喜欢麦迪,他喜欢科比;在球场上,他就喜欢钻人缝儿,在群魔乱舞中擎起皮球,在最近的距离入框;我呢,打球拘谨,喜欢突破中分球,得分倚重投篮,怕与人正面对抗。温州来的李万基和我——一个西北农民家庭的学生相比,从基因上就有很大差异,他热爱冒险、对抗、争取,有着顶端掠食的欲望;而我,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李万基说,他能提前看清我的未来,那真是小胡同赶猪,一眼到头。
李万基其实看不上这个学校,他更希望复习一年,去更好的财经类大学。那他干吗着急上这里呢?他说还不是因为他的父亲,生意做烂了,等着自己擦屁股呢,他现在着急上学,完了就得回去接父亲的烂摊子。
跟恋爱一样,其实同寝之间的交往也有一个试探的过程,很快我就开始反感李万基的做派。首先他想当班长,走仕途,这让我很纳闷,他甚至给那个长得像毕加索作品的女辅导员送了一盒价格不菲的巧克力,可是没有什么用,最后班长被别人当了;其次,他早早开始编织毕业之后的生意网络,重点结交杭州、宁波、绍兴、嘉兴等地的同学,甚至在金融系某同学的母亲来看儿子时,他主动去陪饭,那位母亲离别时还留了话,叫李万基假期去丽水玩;最后一点是他无处不在的猖狂,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爆棚,话说得很满,但事儿却难以做绝。
我们的院报招收学生编辑的时候,采取了交作品、再面试的方式。虽然现在看去,我那时候写的东西很烂,又造作,所以递交上去也没存什么希望,也不知道做编辑有什么好,反正自己是文学爱好者,混个圈子吧。
李万基说,他上高中时候写小说,在《萌芽》 上有发表,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字数不多,二十来万吧……我说拿出来看看,他说写是写了,但是写得够烂,早撕毁了。说到这里,他满是惋惜地拍拍我的肩,说:能给我做陪衬,你也算挺幸运了!
李万基的嚣张的确打击了我的积极性。说实话,我写作文都很少被老师在班上表扬,自己写自己的,算是抽屉文学,没怎么见过光,不过跟过去一样,我一直平庸,也不缺这一次被轻慢,习惯了。
但没想到,最后被招入的是我。院报的青眼有加,让我对文学有了空前的兴趣,整天泡在图书馆看小说,这样的恶补让我对财经相关的专业开始抵制,最终的结果是,我到毕业都没有考取会计从业资格证,我相信我的生活在别处。
李万基自然是想不通的,他说那破报纸有什么水平,王小波活过来他们也是看不上眼的,毕竟不过一个院报嘛,有眼不识泰山!我问他谁是王小波,他哈哈大笑,我当时还真不知道王小波是谁。
王小波不是校团委书记,校团委书记才能决定院报编辑人选,所以我最后顺利被录用。院报一共四个版,四个人做,我期待的文艺三版没有分配给我,我得到的是二版,校务工作类,主要写活动信息,有时候也要写通讯。我认认真真做,一月一期,每期有一百元的酬金。虽然钱不算多,但名字总在报纸上出现,赚了一点薄名,后来院刊也喊我,这次好了,小说部分安排我组稿,真是不亦快哉。
于是我朝李万基约稿,他轻蔑地笑:我才不会给王小波都不知道的编辑投稿,冒牌货!冒牌不冒牌没关系,我编的院刊小说部分仍然很快获得了同学们的青睐,直到我毕业五六年后,负责院刊的老师和我打电话说,自我走后,小说这块就撂荒了。
看我兴致勃勃搞院报院刊,李万基告诫我说,男怕入错行,文学创作太清贫,你钻得越深,对你伤害越大。我当时在兴头上,他冷嘲热讽我都接受,羡慕嫉妒恨,人之常情。
下一个学期开始,李万基神秘兮兮地对我讲,他看见了一个商机,这事儿必须两人配合,且不能走漏风声。我此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不想理他。他说你要是干,一个月能赚几百块,你不是喜欢买书吗?书挺贵的吧?是不是花钱跟割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