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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实像与虚像钓交错

原色京都:古典与摩登的交响 作者:徐静波 著


上篇 实像与虚像钓交错

我的第一次京都体验是在1991年的12月上旬,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日本。那一年受日本国际协力机构(JICA)的邀请和全程资助,我随教育部(那时称为国家教委)的一个青年教师代表团去日本访问,自东京一直至广岛,历时20余日。12月上旬自广岛折返东京,中途在京都逗留了3天,同时还去了奈良。日本方面的安排,或许是想让我们这些中国的中生代能够在短期内体验到日本的现代成就和传统文化。可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刚刚转入向现代迈进的轨道,整个中国相对还处于比较落后的状态(全国最前端的大都市上海,1991年时没有一家超市,没有一家便利店,也没有一条地铁线,那一年,刚刚开通了上海市区至郊县嘉定的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比起那些蒙尘的传统和暗旧的往昔来,人们还是对宽阔畅达的高速公路、舒适迅捷的新干线、光鲜亮丽的都市街景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内心怀有更多的憧憬。第一次的京都体验,主人安排我们去看了金阁寺、清水寺等至今依然响亮的名胜地,还去看了友禅美术馆、西阵织会馆等传统工艺品的展示场。不巧那几天正值寒流袭来,户外北风呼啸,天空阴沉晦暗,对那些昔日的寺院,大家只是缩着脖子随着队列匆匆走过,日本人热心介绍的传统染织品,也只是粗粗浏览一过而已。主人安排我们品尝京料理,可那时大部分人都不敢尝试生食的刺身。那时,摩登敞亮的京都新车站还没有建造,冬日的京都给我的印象,就是暗暗的、旧旧的,甚至还有点萧索和荒寂的感觉,远远不及东京霓虹闪烁的魅力。

后来又去过几次京都。1993年3月,在早稻田大学做一年研究,临近回国时陪同妻子去关西旅行,下榻在大阪的酒店。之前虽有一次京都之旅,却完全是跟着团队的走马观花,连方位都有些模糊,于是这次就购买了每人6 500日元的京都一日游,跟随观光车和导游小姐,蜻蜓点水似的走了三十三间堂—岚山—金阁寺—银阁寺—平安神宫—清水寺等金牌景点的行程。那天天气还不坏,多少有点春风骀荡的感觉,可是樱花基本上还没有绽开,岚山一带大堰川的清澈水流和对岸逶迤绵延的山峦,还有渡月桥南岸猴山上的野生猕猴,都让我们觉得很开心。1997年10月下旬,与复旦的两位年长的同事一同去访问京都外国语大学,中文科主任(一位教授)开车又带我们去看了金阁寺,然后向西转入岚山一带。季节正是秋日,枫叶有一点点转红,午后的阳光有点灿烂,由廖承志题写的周恩来总理的诗碑,让我们印象深刻。那时,我已对日本文化产生了些许兴趣,阅读了一些书籍,有了一点肤浅的知识,对京都的感觉,也慢慢立体起来了。

2005年1月,我与两位同事一起去日本做学术调研。一日下午,从大阪坐了阪急电车,抵达车站后,原先相识的卓南生教授夫妇开车来接我们。卓南生教授是新加坡人,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曾在东京大学任教,同行的李双龙兄曾是他的门下,那时卓教授早已转入京都的龙谷大学任教。卓教授夫妇先是请我们在“醉心”(这家店我以后还会写到)品尝了京都料理,然后又开车去了河原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MUSE,饮咖啡,听音乐。出门不远处,就是窄窄的高濑川,前后都可看到架在河上的小桥,灯光摇曳下,浅浅的河水多少孕生出些诗情画意。走到大街上,就可见到四条通(“通”在日语中是街或路的意思,我查了一下《辞源》,古汉语中“通”一般用作动词或形容词,虽有“九省通衢”这样的说法,但表示街或路的意思几乎没有,这大概是日本人自己的发明吧),沿街的白炽灯照得四周一片通明,街上车水马龙,大部分商店还亮着灯光,间或也有霓虹闪耀。卓教授告诉我们,这里是京都最繁华的街区了。京都的形象在我头脑里渐渐亮了起来。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街灯和霓虹的光亮。

这一年的初秋,我又一次游览了京都。其时我正在山口大学做三个月的“外国人教授”,这期间有一个国内的小团来关西访问,希望我陪他们到京都去转转。某日我坐了新干线来到大阪,翌日陪他们去了京都,雇了两辆出租车,又是照例走访了那些最著名的景点,凭我一点有限的知识,做了一天的临时导游,自己却毫无快感。

我对京都真正产生感觉,萌发想要了解这座城市并通过这一古都进而去深入了解日本的历史和文化的欲念,是在2010年。那一年春天我应邀去神户大学任教一年,住在六甲山的半山腰,上下山虽然有些不便,毕竟在所谓的“京阪神”都市圈,坐电车(市内或都市间的轨道交通)去京都,单程大约在一个半小时。那时我有一个学生在京都大学大学院教育学研究科读研究生,经她推荐,参加了她导师主导的一个有关东亚传统文化的项目,讨论、发表、实地考察,还有一个由中日韩三国学者共同参加的小型研讨会,因而经常往来。我所尊敬的京都大学山室信一教授此前刚刚因杰出的学术成就而获得了日本政府授予的“紫绶褒章”,我也常去那里向他请益,顺便通过他在京都大学借些书籍文献。恰好也有一位熟稔的复旦同事在那里跟随山室教授做研究,因而也时常结伴漫游。在神户大学的一年,我大概去了京都二十几次,很多场合是一人独行,徜徉在市内的大街小巷,或在各家寺院神社间闲走,也凑热闹观赏了“葵祭”等展示传统文化的游行。京都仲春的新绿、夏季的浓荫、深秋的红叶和冬日的冷寂,都试图在慢慢品味。我深深觉得,要细细地辨识一个都市的原色,避免蜻蜓点水的浮光掠影,必须是一个人踽踽独行。这一年的晚秋,我得以去了皇家的三处离宫:修学院离宫、桂离宫和仙洞御所,这三者都必须提前预约(据说有大半的日本人迄今无缘进入),也进入了一年开放一次的昔日皇宫“御所”。偶尔得暇,我也喜欢一个人去逛京都的新旧书店,不觉间半天流逝,而屡有收获。这一年,我算是有点沉浸在京都里面了。其实,我仍是一个旅行者。

2015年,我获得一个机会,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做半年的研究,终于在京都有了一段时期的居住体验。在左京区区政府,有我作为一个居民的登录,而且,我还是一个纳税人,也算是半个京都市民了。我试图更加深入地沉下去,同时也力图保持我一个外来者的观察眼。我在体验、观察和理解京都这座城市,也试图通过五感获得的表象,来把握由京都所透现出来的日本文化的脉络和肌理。京都作为延续了一千多年的日本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它的内蕴太过深厚,它的色相太过丰富,以一个外国人的短暂体验和肤浅知识,要揭示它的全貌,本来就是一个妄想。我知道自己的肤浅,也知道自己兴趣的偏颇,但这没有关系,我只需写出我视角中的京都、留存我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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