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万物浮现如初
庚子暮秋,万物未及萧瑟,坐火车去瑞昌。窗外,黄绿间杂的赣北田野在阳光下,显得弹性十足。那时我还不知,在疾驰中难以洞察的万物的细节,将经由一柄剪刀、一张薄纸显现。
剪刀像微张的鸟喙,含住一线薄纸,小心翼翼地挺进,咬合游走间,一再地剔除,剔除……最终,重建经由摧毁确立。
万物在纸面浮凸而出。那些曲致的花草仿佛还带着被风吹拂的姿态、个个鲜明的气味,贪心的蜂蝶在花蕊间流连,粉翅、触须微颤,光脚丫的孩童稚拙地挥动着一根树枝或者莲蓬,不安分的手指伸向瓜果藤蔓,一片叶子蜷曲自身,与舒张的花朵呼应,咧嘴石榴袒露出腹中的隐秘,满树晃动的猴影,小狐狸衔一朵丰腴的花,兔子支棱着耳朵匍匐在地,倒悬展翅的蝙蝠,仰颈的鹿,长喙鹭鸶叼着欲逃奔而去的虾,爪间还牵引着活泼甩尾的鱼,狮子追逐的绣球滚出缭乱的轨迹,老虎变异为单首双身的模样,翔舞云端的龙和凤降落在花阴碎枝间,小小的仙人手执弯刀采摘花果……它们,亦虚亦实的万物,还有历朝历代古书描摹或虚构的人物幻象,经由如喙的剪刀,赋予一张薄纸空镂、残缺、疏密勾连,从而获得参差活泼又踏实的生命形态。
它们,任性地组合在一张薄纸有限的空间内,有时候根本无视生活的常识与逻辑,却纵容了一颗心奔腾的自由与自在。
其实是踏险之旅——剪刀接受手指的指挥,手指接受心的指引,坚硬的剪刀与手指在遇合的瞬间,获得与心感应的机巧灵动。那一刻,执剪者静心沉浸,观者屏息讷言。一递一收,一紧一缓,一转一还,都决定了生命的确立还是毁败。那一刻,执剪者是创生万物的王。
坐在我眼前的执剪者,年轻女子雷丽娟,是瑞昌剪纸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她的师傅构成一个队列,刘诗英、王木莲、陈仙花……“一刀剪”的技艺更多来自她的姑奶奶王木莲,一个执剪大半生、技艺娴熟到可以随走随剪的老人,传奇般的存在,却在晚年放下了剪刀,不再轻易伤害一片薄纸。拿起时容易,放下时艰难。这一转念中,不知积淀了多少悲喜交集的遭际。
据说在最艰难年月,乡间缺衣少食,王木莲却靠一柄剪刀,养活了家中一群儿女,将日子过得一点儿不局促。在瑞昌乡下,与日常时序紧密缠绕的乡俗礼仪,人间避不开的生死大事,都需要剪纸的装点与助兴。四野八乡来求取剪纸花样的人,川流于她家的厅堂,窗花、门帘花、喜字花、灯彩花,背褡花、帽子花、涎兜花、围裙花、同鞋花、手绢花,戏服的官帽花、前襟花、绣鞋花……祈福,祝寿,贺喜,安魂,辟邪,喜的、悲的、不喜不悲的,都可呼应……喜鹊登梅、福寿无双、鲤跳龙门、麒麟送宝、仙人采桂、蝶戏金瓜、并蒂同心……那是衣食匮乏时代可以寻到的朴素花边,是再沉重的生活也按压不住的女人渴美的一点念想,顶着山石也要绽出新芽来。也是贫瘠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隐喻,美妙的点缀。
在赣北瑞昌,这个群体一度庞大,百分之九十九是女人。“姐儿乖,姐儿能,会剪刘海戏金蟾。蜂采菊,人采花,剪个蝴蝶戏金瓜。”巧手擅剪纸的姑娘,是乡间公认的聪明人儿,男人心仪的对象。约定俗成的观念,成就了瑞昌女人与一纸一剪的情感链接。
在执剪的那一刻,她们成为王者,但只拥有方寸薄纸的领地。薄纸之外更广阔的生活空间,她们是女儿、妻子、母亲,是日常生活的操持者、耕耘者、背负者。与男性相比,她们的声音是微渺的。与男性拥有的阔大人世相比,她们局促转圜在屋宅和厨灶间,唯有阔大的自然、如常的日月,耐心接纳她们,倾听她们内心隐秘的声响。她们与俯仰可见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结为秘密的同盟,又在她们的领地,以她们的方式,将之一一铭记。她们中的佼佼者,又因为它们,从万千女人中站立出来,获得了崭新命名。
彩笔勾勒的翘尾喜鹊,累瓣盛放的梅花;尾羽舒展的喜鹊,树下吹箫的良人;尖而旋转的兰花瓣,沾草披花的兔子……很难想象它们出自一位从未上过学、从未学过画的八十四岁老人之手。朴拙,天真,又有机趣。大枝大叶,大花大果,招展的羽翼,翔飞的意念,那是属于一个从乡野走出来的女人内心的辽阔。
在县城见到刘诗英老人,雷丽娟称她为奶奶。老人背梳的一头银发一丝不乱,舒眉慈目,面容清朗。装订在一起的八层剪纸,摊放在她手上,两尾鲤鱼在荷叶间游弋。另一手执剪,须得手腕用力才能穿透纸层,剪刀的把控驱动靠七十多载岁月的细磨慢炼。
她,是瑞昌剪纸唯一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迈入老境体力有限,可求作品的人多,她只能采用这种方式。但每一画,每一剪,都是她亲为。
三岁那年,家有八兄妹的刘诗英被过继给了雷姓表嫂,表嫂无子,待她不薄。名义上,她是表嫂侄儿的童养媳。穷人家的孩子不可能娇宠,七岁刘诗英独自山下放牛,山上砍柴,所有的知心话都说给了山野。美的觉醒大概在十一岁那年,她忽然渴望像村里的姑娘、妇人一样脚踩一双花鞋,步步似有香气飘浮。她去村里最会剪花样的细姑家,细姑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拿正眼瞧她,面对她的请求,细姑许诺明天。明天复明天,刘诗英脚步迟疑,再不肯踏进细姑的家门。
她的目光在野地的草丛间摩挲,流连。久之,拾起一根木棍,在泥地上涂画。这尖草叶,这圆草叶,这纺锤形叶。这梅花瓣,这兰草花瓣,这栀子花瓣,这茶籽花瓣,这杜鹃花瓣。这喜鹊,这翠鸟,这牛,这羊,这兔。她不信自己画不出来。
大自然慷慨,早为人的眼睛准备了缤纷的美物,让人看都看不过来。没有剪刀和纸,她取一片桐子叶,一片芭蕉叶,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出图样……她央邻家哥哥为她打了一把铁剪刀,这把剪刀伴随了她大半生。在一张旧草纸上,她剪出了自己王国里的第一朵梅花,五瓣梅花静静地开放在草纸上,又静静地开放在她的鞋面上,那是她自造王国里最初的生命迹象,羞怯、娇弱,却有着自野地里蕴积的生命的力,自然蓬勃,裹挟着阳光、雨水、霜露、冰凌的气息。
她悄悄地搭建着属于自己的领地。等到有一天村人注意到这一片被忽视的园地里,竟然盛放着葳蕤的花草,洋溢着活泼泼的生趣,却原来这个细妹子有这么一双巧手,一颗灵慧的心。旁人的赞美像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自身的存在,原本在童养媳的身份迫压下蜷缩的生命,得以舒展开来。
十四岁的她担任公社的妇女主任,她喜欢唱歌,亮开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是每逢到乡里开会,身边的女干部们在本子上记着,写着,唯有她,拿着笔写不出一个字来。
只有退回到剪纸的世界,她才像浸泡水中的茶叶,重新舒展开来。那是一柄剪刀、一张纸为她建构的避难所,她的花园,她的世界。
乐山乡的前身,是愁山乡。愁一字,写尽了日子的艰难。四野缺水,满山乱石只长荆棘灌木。村人见缝插针开出一小片田,还得看老天的脸色。
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的雷丽娟,记得小时候家中三年无收成,一年干旱旱死了庄稼,一年洪涝淹死了庄稼,再一年闹虫害,稻飞虱吃光了庄稼。红薯是小时最常见的吃食,一日三餐作伴果腹,以至于成年后她再不愿沾与之有关的食物。
改名乐山,是当地人的反抗,是祈祷,是心心念念的渴盼。这渴盼也寄放在了剪纸的筋络里。那些在纸上盛放、葳蕤的草木枝叶,康健活态的家畜野兽,何尝不是对贫瘠土地、艰难求生的反转与抗诉。
在乐山,红事、白事离不开剪纸。前者是清一色的红彤彤,浓浓烈烈地表达;后者由绿、黄、黑分担,曲曲折折地诉说,对生的留恋也好,对死后的规划也罢,都是向生背死,仿佛死是生的延续,或另一种生。那是植根中国乡土社会的生死观,生前太紧密的牵绊,自然不能在生死的边界上慨然放手,微妙而丰沛的情感都交由剪纸来表述。
雷丽娟的王国,最初的生命迹象,也是一朵梅花。那与美谐音的花朵,仿佛是乡间美育的天然启蒙者。
她的第一朵梅花,自白纸中浮生而出。那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纸。白梅不适合开在大门上,也不适合招摇在窗上,只好屈身于光线暗淡处的墙面,与灰底浑然一体,不具张扬的形态。没想到,这朵白梅得到了妈妈毫不吝啬的赞美。那一时段,雷丽娟内心的渴念正像春天雨后的新笋,见风即可生长。她将作业本的黄色封底撕下来,依着家中木床上的油漆花样,剪出各种图样。稚拙是难免的,却也有生动的青涩气息。她在白手绢上绣花,在衣领上绣花,花样是自己用纸剪出来的。蹒跚学步的针脚,仿佛糟蹋了衣物和手绢,免不了被妈妈责骂。责骂也不能制止,那一种拔节生长。
父亲香烟盒上的衬纸,炫目的金色,是她发现的珍宝。它们在剪刀下蜕变成金色的梅花、喜字、雀鸟,终于可以在门上招摇了。雷丽娟并不知道,最初的剪纸就是在金箔上寄身,还有皮革、丝帛,还有陶罐、青铜,不同材质托载着剪纸的表情达意、向美意趣,直到纸张的制造术在蔡伦手中成熟,剪纸才找到了更稳定、大众的载体。剪物造型先于纸存在,那是涌动在远古人们内心的激流岩浆,寻找着倾诉的出口。因其汹涌,借物赋形。
门上的金色剪纸,惊动了一双双路过的眼睛。有人登门来求花样了。结婚的人家,来请她剪同鞋花。小小的鞋面空间,堆叠了累累的福喻:并蒂花开,同偕到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连中三元,福寿双全。年节时,有人家来请她剪窗花、门帘花,花朵怒放在风雪中,草木恣肆在萧索的冬景里。她的花样清新、灵动,不落俗套,深得乡人喜欢。却原来在观念保守的乡村,对美的趋附也是向新、向异的,那是推动民间艺术不断前行开掘的力量。
母亲让她向擅长“一刀剪”的姑奶奶王木莲学艺。剪纸技艺植根乡野,虽有约定俗成,却无法定样貌,这便留出了自主创生的广阔空间。渐渐地,她习惯了从自然中撷取样貌,习惯了刀随心走,在规范之中自由游弋,比如“S”造型也可以衍生出不同的花叶组合,同一命名下的“喜鹊登梅”也可以开枝发叶,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旁逸斜出,或出其不意的细部刻画。让踏险成为真正的险途,充满意外和意趣的险途。
这何尝不是对大自然的模仿,世间哪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一模一样的花朵,微妙处的差异,差异中的丰富,正是形成自然纷繁驳杂面貌的规则所在。大规则之中,蕴含的是大自由。
一生未历大的波澜。师法自然的剪纸技纵从容望向田野的目光,对活态生命的关注,而一旦握剪在手,那一场踏险又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剪纸成全了刘诗英老人的自我身份确认,也塑造了她的一生。
“文革”“破四旧”的风潮小规模地席卷了乡间剪纸,一顶满绣二龙戏珠花样、为她珍爱的童帽,随同许多剪纸图样、绣品消失在火光中。相比于被铲削损毁的木雕、石雕,坍塌的乡村精神世界,纸上王国的重建似乎更容易一些。上世纪80年代初,忽然又有人上门来求取剪纸花样了。她剪了一幅鸡叼着一尾鱼,鱼身灵动的姿态仿佛在呼唤,搁置多年的技艺伴随熟悉的感觉被重新唤醒,握紧剪刀的手,仿佛久别的游子重回故乡。
随着孙子出生,她迁居县城常住,一年两次,被请进县文化馆剪出一批花样,菲薄的报酬不值一提,但她知道剪出的花样将存档作为资料,纳入“瑞昌剪纸”的民间记忆。借助现代高科技手段,这一纯手工的创作或可永久保存。
剪纸同样介入了雷丽娟的人生。她曾在浙江打工数年,婚后生子回到家乡,接到县文化部门的邀请,赴云南福保参加非遗文化艺术节。那是她在公众视野中第一次进行剪纸表演,谈不上创作,为确保现场发挥零失误,她依照一张孔雀图样提前练习了几天。临到开展那天,坐在展台后面的她埋头剪纸,握熟了剪刀的手禁不住发抖,一幅孔雀图剪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数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她已能轻松笑谈当年的自己,年轻的自己。
技艺的纯熟,意味着创变的自由,也隐伏着固化的危险。只有自觉意识日益显明的民间艺人,才有眼力望到这潜伏的危险。手工的独一性,始终对抗着机器制作避免不了的固化局限,化每一程坦途为真正的踏险。
坐在我面前的雷丽娟,专注于剪刀与纸张的咬合,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剔除中,实现着建构,实现着创生。她告诉我,剪一幅对称的“喜鹊踏梅”,一刀剪。剪刀从底部的树根起步,向右曲折漫溯,婉转向上,整片的红纸渐渐零落散碎,落下片片碎屑。我的心悬提着,在剪刀起落的每一步未知中,既充满了担忧又充满了期待。而她,表情肃然坚定,仿佛确知:万物将自纸上浮现。
坐在我面前的雷丽娟专注于剪刀与纸张的咬合,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剔除中,实现着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