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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

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 作者:钱穆 著


七 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

先父爱子女甚挚。尝语人:“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余之生,哭三日夜不休。先父抱之绕室,噢咻连声,语先母曰:“此儿当是命贵,误生吾家耳。”自余有知,先父自鸿声里夜归,必携食物一品,如蛋糕酥糖之类,置床前案上,覆以帽或碗。余晨起揭视,必得食。及余七岁入塾,晨起遂不见食品。先母告余曰:“汝已入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余下一弟,先父最所钟爱,不幸早夭。先父抱之呼曰:“必重来我家。”次弟生,眉上有一大黑痣。先父喜曰:“我儿果重来矣。”

先父为先兄与放大风筝某伯父家一堂兄,聘一塾师,华姓,自七房桥东五里许荡口镇来,寓某伯父家。携一子,三人同塾。翌年秋,先父挈余往,先瞻拜至圣先师像,遂四人同塾。师患心痛疾,午睡起,必捧胸蹙额,绕室急步。余童騃无知。一日,二兄逗余,笑声纵。翌日上学,日读生字二十,忽增为三十。余幸能强记不忘,又增为四十。如是递增,日读生字至七八十,皆强勉记之。因离室小便,归座,塾师唤至其座前,曰:“汝何离座?”重击手心十掌。自是不敢离室小便,溺裤中尽湿。归为先母知,问余,不敢答。问先兄,以实告。先母默然。一日傍晚,先父来塾,立余后,适余诵《大学章句序》至“及孟子没”,时师尚未为余开讲。先父指“没”字问余,曰:“知此字义否?”余答:“如人落水,没头颠倒。”先父问:“汝何知此‘没’字乃落水?”余答:“因字旁称三点水猜测之。”先父抚余头,语塾师曰:“此儿或前生曾读书来。”塾师因赞余聪慧。先父归,以告先母,先母遂告先父余溺裤中事。年终,先父因谢师歇塾。为余兄弟学业,移家至荡口,访得一名师,亦华姓,住大场上克复堂东偏,余家因赁居克复堂西偏,俾便往返。时余年八岁,师为余讲《史概节要》及《地球韵言》两书。余对《地球韵言》所讲如瑞典、挪威日夜长短等事更感兴趣。讲两书毕,不幸师忽病,不能坐塾,诸生集庭中凿池养鱼,学业全废。余家遂又迁居。在大场上之北另一街,一大楼,已旧,北向,余一家居之。余兄弟遂不上塾。余竟日阅读小说,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后,背墙而坐。天色暗,又每爬上屋顶读之。余目近视,自此始。

先父母对子女,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冀自悔悟。先伯父家从兄来住吾家,一日傍晚,邀余同往七房桥,谓:“汝当告婶母。”余往告先母。先母以余戏言,未理会。待晚饭,两人不至,乃知果往。先父偕侍从杨四宝,掌灯夜至七房桥。余已睡,披衣急起,随先父归。途中,先父绝不提此事。至镇上,先父挈余进一家汤团铺吃汤团,始回家,先母先姊先兄,一灯相候。先母先姊谓余:“汝反吃得一碗汤团。”促速先睡。

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鸦片馆,镇中有事,多在鸦片馆解决。一夕,杨四宝挈余同去,先父亦不禁。馆中鸦片铺三面环设,约可十许铺。一客忽言:“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余点首。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余又点首。又一客言:“当由我命题。”因令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是夕,余以背诵兼表演,为诸葛亮,立一处;为张昭诸人,另立他处。背诵既毕,诸客竞向先父赞余,先父唯唯不答一辞。翌日之夕,杨四宝又挈余去,先父亦不禁。路过一桥,先父问:“识桥字否?”余点头曰:“识。”问:“桥字何旁?”答曰:“木字旁。”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余答曰:“识,乃骄字。”先父又问:“骄字何义,知否?”余又点首曰:“知。”先父因挽余臂,轻声问曰:“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余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至馆中,诸客见余,言今夜当易新题。一客言:“今夕由我命题,试背诵‘诸葛亮骂死王朗’。”诸客见余态忸怩不安,大异前夕,遂不相强。此后杨四宝亦不再邀余去鸦片馆,盖先父已预戒之矣。时余年方九岁。

先父每晚去鸦片馆,先母先姊皆先睡,由先兄候门。余见先兄一人独守,恒相伴不睡。先父必嘱先兄今夜读何书,归当考问。听楼下叩门声,先兄即促余速上床,一人下楼开门。某一时期,先父令先兄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臣典、萧孚泗等先入城有功。先父因言,此处语中有隐讳。既为先兄讲述,因曰:“读书当知言外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余枕上窃听,喜而不寐。此后乃以枕上窃听为常。先兄常逾十一时始得上床。先父犹披灯夜读,必过十二时始睡。

先父或自知体弱多病,教督先兄极严。先兄犹及赴晚清最末一期之科举,然不第。时镇上新有果育小学校,为清末乡间新教育开始。先父命先兄及余往读。先兄入高等一年级,余入初等一年级。先父对余课程,似较放任,不加督促。某夕,有两客来闲谈,余卧隔室,闻先父告两客:“此儿亦能粗通文字。”举余在学校中作文,及在家私效先兄作散篇论文,专据《三国演义》写《关羽论》《张飞论》等数十篇,私藏不予先兄知之,乃先父此夜亦提及,余惊愧不已。此后遇先父教导先兄时,亦许余旁听。谓若有知,不妨羼言。

先父体益衰,不再夜出赴鸦片馆,独一人在家据榻吸食。先母先姊灯下纺纱缝衣,先兄伴读一旁。先父每召余至鸦片榻前闲话,历一时两时不休。先母、先姊、先兄私笑余:“汝在兄弟中貌最丑,陪侍父亲,却能多话。聒聒竟何语。”余恧然不能对。及后思之,亦不记当时先父对余何言。要之,先父似从不作正面教诲语,多作侧面启发语。何意愚昧,竟不能仰副先父当时之苦心灌输培植于万一!滋足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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