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木心家住在寨子东头的一块岩台上，下方是几十米高的峭壁，上方是呈阶梯状的岩台，房子依岩壁而建，层层向上，木心家在最下边，朝上走一小段路，住着猎人草生一家。

见饭还未做好，木心就在灶门前的木凳上坐下来，边想心事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被新添加的杨柳柴所鼓励，熊熊地燃烧着，火舌从灶口伸出，舔着灶门边挂的铜茶壶，把木心的脸映得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他的母亲站在灶后，将一块揉好的面团放在左手掌，右手将它一块块揪出，捏薄丢进锅里。完毕后，她又将一碗酸菜倒进去，放上盐，剁碎一把辣椒，说：“吃得了。”喊了两声，见他仍毫无反应，又嘀咕了一句：“走什么神。”

木心以善于思索和好奇而颇有名声，有时为想一个问题还会灵魂出窍，入定一般待很长时间。吃完酸菜面皮，他就走到外面的岩台边，坐在一块玉化后十分光滑的石头上，望着沟里的溪水和黄昏的大山，心中老想着收魂的事。到了夜晚，四周像一层黑色的纱覆盖在山峰与草树上，有风经过时，夜色便像微波一样地蠕动着，天空中有数不清的星，闪闪烁烁，一弯新月如钩，挂在天上，宁静一圈一圈袭来。他很享受，脚边是成簇的野艾蒿，近处的草叶间闪耀着萤火虫蓝幽幽的光，正想回屋睡觉，寨子另一头突然传来了拖得很长的声音：“柳馨，你过桥过水吓着了嘛，快回来哦！”声音回荡在黑幕裹紧的谷地，又盘旋着慢慢上升，凭空增加了不少凄凉的氛围。

“魂都还没收，又在叫魂了。”木心自言自语一句后，跨进门槛，一转身就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木心又走向火地去看牛，但这天放牛并不很惬意，他今天有任务，得拾一背干柴回家，出门时身上就多了一根牛皮绳，腰上挎了一把弯刀，肩上披了一件羊皮褂子。

到达火地，牛正在听话地吃草，它们分散在青草丛中，或卧或立，神态安详。木心点了数，便向上走去，翻过山梁后有一片缓坡，很大，与火地相连的森林又被新烧成了火地，隔着山梁，和旧火地一起，就像搭在马背上的两片马鞍毡子。因为新烧，便用来种了荞子，荞花正艳丽开着，散发着粉红的诱惑，地边是成堆被烧过的黑色杂树，用它们做柴火既方便又干燥。他将绳子和皮褂子丢在地上，提上弯刀，拖过一株结杉子树正要挥刀砍下时，火地旁边的森林中，却有一个身影闪进了一棵枫树的后边。

木心一惊，本来已被“收魂”等事弄得草木皆兵了，现在一闪而逝的人会是谁呢？来不及细想，便大喊一声问：“哪个？”

“是我，木心哥……”女子的声音穿过浓密的绿叶传出来，很好听，她已在木心走上山梁时就看见了他。

“是你嗦，柳馨，一个人在林中做啥子？”

“采野菜。”说完，一张好看的脸已从树后伸了出来。

木心很高兴，放下弯刀，跳起来像跨栏一样地纵了下去。到了林中，看见柳馨正在采摘一种叫香头子（蒿本）的茎叶，背篼里已有很多。他问：“你妈不是在给你叫魂吗？怎么又跑这么远来了，你不怕？”

“不怕，大白天的，采些野菜回去好调调口味。”柳馨回答说。

有了木心做伴，她便拉他走向森林深处，找到成片的香头子，很快就采了一背。他帮她背上山梁，让她坐在羊皮褂子上，边说话边开始砍，半天工夫便砍好了一背。

然后，他们各自背着自己的干柴和野菜，到了水塘边，放下背子，准备喝一些凉水解渴。

水塘位于一群高大的树木中央，在一棵白桦树用根茎包缠着的一块巨大石包下，一股水线从石眼里流出，又在石下积水成塘，成了牛羊和上山的人的饮用水。他们在水边坐下，清凉立刻包围过来，身心都舒坦了不少。木心掐断一根长长的空心草，一头插入泉眼，一头让柳馨含着，一吸，水就流进嘴里，冰凉得如冰箱里取出的雪糕。等她喝足后，他也如法炮制，吸了一肚子清凉。

又坐回石头上后，他们斜对着，眼光看对方时有些不自在，就拿寨子中发生的一些离奇事来讨论，无意间说到了叫魂。

他问：“怎么又在叫魂了？”

柳馨说：“是娘要叫的，我老是梦魇，她说可能被什么吓着了。”

“不是去年才叫嘛！”木心像自问自答地说。

木心所说的去年叫魂的事发生在春天。那时，羊角花正开满山野，寨子周围的田边地角和荒山荒坡全是星星点点的花，万物都在生机萌动，按说那样的季节不应有什么怪事发生的。但柳馨却病歪歪，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总是感到无力，又看不出有病，有时夜半还会突然惊醒，坐起来又倒下去。她家便认定撞了什么邪，去请教老释比，说是先叫个魂看看有什么在作怪。

叫魂的事由她的娘承担，她将一只鸡蛋选出来，立在神龛前一只装有青稞的木盒上，焚燃香，又毕恭毕敬地求菩萨。到了夜晚，她让柳馨站在门背后，自己走出大门，站到坝子里的一堆柴火旁边，便长声吆吆地喊起来：“柳馨，你被山精野怪吓着了吗，快回来哦……”每次都要将能想到的、可能会吓着女儿的动植物、鬼怪、山水等喊一遍，而每喊一声，柳馨都回答说：“回来了！”

那些夜晚，悠长的声音总回荡在夜空里，充满了关切，让木心听得既感动又有些胆战，每次心都会悬吊吊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惆怅很忧伤。叫完后，柳馨娘把鸡蛋重新供在神龛前的木盒里，并焚香敬奉，过程一直持续了七天。

第八天，许多人都到了柳馨家里，想看看怎么回事。木心也在其中，他对此事的关心莫名其妙，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好奇那么简单。柳馨的母亲把鸡蛋用一根红线拴着，放进火塘的紫木灰里，约半个时辰后又掏出来，小心剥开，见蛋白上清晰地出现了一只野猫的图案，活灵活现的，正飞身扑向什么。

“哦，原来是被野猫吓着了。”大家看后都说。

“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正在田边采猪草，一只麻黑色的野猫突然扑了出来，大叫一声就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柳馨证明说，边说边把鸡蛋吃了。

说也怪，柳馨很快就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灵活素净，美丽得像山中的羊角花。只是自从丢过魂后，柳馨便总是时常把魂丢在路上的什么地方，这不，又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