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天涯流落俱可念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是一首诗的题目，名字很长，但把这首诗的背景讲清楚了。1080 年苏东坡刚到黄州，借住在定惠院，东边的山上开满了野花，居然有一株海棠花，而当地人并不知道海棠花有多高贵。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感受到，之前苏东坡对杨绘感叹的“同是天涯伤沦落”，不过是泛泛的人生感叹，到了黄州，在这株海棠花的意象上，苏东坡才真正写出了天涯沦落的哀痛。

一株高贵的海棠，本来是蜀地的名花，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流落在了偏僻的黄州，仿佛就是苏东坡自己的写照。苏东坡到黄州，是从高处一下子跌落到了底层。

苏东坡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人。1057 年，22 岁的苏东坡参加欧阳修主持的礼部考试，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和弟弟苏辙同科进士及第。《刑赏忠厚之至论》是苏东坡的成名之作，当时的主考官欧阳修对这篇文章赞不绝口，他在写给梅圣俞的信中说：“读轼（苏东坡）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欧阳修《与梅圣俞》）那种发现人才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他还对人说：“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大意是再过三十年，因为有苏东坡，不会有人再提到他了。要知道，欧阳修当时不仅是文坛领袖，还是政坛大佬，能得到他的垂青，为苏东坡今后的仕途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殿试的时候，仁宗皇帝主持策问，对于苏氏兄弟的回答非常满意，回去后兴奋地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找到了两个太平宰相。”这是皇帝对于他们的期许。可以说，苏东坡在参加第一次进士考试时已经名满天下，但后来的仕途一波三折。因为政见不同，虽然得不到神宗皇帝的重用，但他一直被认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他的诗词文章享有盛誉，在欧阳修之后，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当时的文坛领袖。

谁料，1079 年 7 月的一天，在湖州，一切戛然而止，苏东坡从名满天下、前途无量的臣子，瞬间成为罪犯，受尽羞辱。他在京城的监狱被关押了几个月之后被贬至黄州。1080 年 2 月，苏东坡初到黄州，虽然名义上还是团练副使，但实际上不能行使职权，属于被监管居住。

刚到黄州，他堂兄的儿子去看望他，他说自己害怕见人，已经变得很迟钝，问起从前眉州的故交，差不多有一半已不在人世了。又说自己“永夜思家在何处”，漫漫长夜里，思念自己家乡，却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从前在杭州，苏东坡说“我本无家更安往”，紧接着是“故乡无此好湖山”，故乡没有杭州这样的秀美湖山。而现在在黄州，他说完“永夜思家在何处”之后，接着说“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梦醒了，酒醒了，山中的雨也停了，看着饥饿的老鼠爬上了灯架，觉得有点可笑。我们可以细细体味一下其心态的深刻变化。

如果说在杭州的“我本无家更安往”，淡淡感伤里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憧憬，那么在黄州的“永夜思家在何处”，是一种对于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的痛楚。

苏东坡刚到黄州写给朋友的信中说：

我借住在庙里，随着和尚吃素，过得还可以。除了感谢这次变故中帮助我的人，以及反省自己的过错，心灰意冷，不愿意和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交往。你问我每天干什么，我就是到村里的另一个寺庙里洗澡，去山里寻找溪水钓鱼，或者到山谷里去采药，自己娱乐自己。

“借住在庙里”，这个庙就是定惠院。有一次，他在定惠院的东边山坡上，发现了一株海棠花，这是蜀地的花，居然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苏东坡为这株海棠写了一首诗：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诗的前半部分，把海棠花比喻为一个美人，写了她的各种情态。黄州在长江边，很潮湿，各种草木特别繁盛，但海棠花很少见。偶然有一株在竹林间，像一个美人嫣然一笑，让边上的花花草草，都显得粗俗。一定是上天有什么想法，特意让海棠长在了这个空旷的山谷。海棠天生丽质，不需要华美的房子或贵重的盘子来衬托。

海棠花的美，好像美女酒后双颊微红，卷起衣袖红纱映现出如雪的肌肤。树林里浓雾弥漫，阳光透进来，有暗淡的光，海棠又仿佛是和风暖日中刚刚睡醒的美女。当风雨来袭，海棠又好像是含泪的佳人，神情凄婉。月光下，空无一人，海棠更显得清秀美好。

诗的后半部分，写自己和海棠花的相遇。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被贬至黄州的苏东坡，一方面非常痛苦，甚至还有点惊恐，害怕再被抓住什么把柄；另一方面，因为没有什么工作，每天吃饱了饭，就自己摸着肚皮散步，逍遥自在。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巨大痛苦之后，是平静。以前总觉得自己的主张如何高明，总希望皇帝还有其他人能够采纳自己的主张。以前从杭州调动到密州，也会感伤，以为是天涯沦落。现在真的沦落了，真的掉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连温饱都成了问题。这个时候，从前的一切，都成了烟云，只要能吃饱饭，就心满意足了。生活变得很简单。失去了名利，好像也失去了压力，这样也挺好。

拄着杖走在路上，不管遇到别人家的院子，还是寺庙，都要敲门进去，只是为了看看修长挺拔的竹子。竹林间，长满了各种野草野花，突然有一朵绝色的海棠花，映照着衰老的自己。这么高贵的花，却流落到这样僻陋的地方，苏东坡不禁叹息，泪水模糊了双眼。海棠生长在蜀地的西部，难道是有什么好事的人，把她带到了这里吗？黄州和蜀地相距几千里，大概是鸿雁衔了种子带来的吧。

“天涯沦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这朵海棠花和苏东坡一样，都从蜀地流落到黄州，都很可怜，不如一起喝一杯酒。“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等到明天酒醒了，还要一个人再来，大雪纷纷里，柔美的海棠正经受着严寒，哪忍心去触摸呢？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因为遇到海棠，激发了内心的最痛，是无法言说的痛，是“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苏东坡很喜欢这首写海棠的诗，认为是其平生少有的“得意之作”，经常抄写后送给朋友。孤独中的苏东坡，不愿意和人来往，却和海棠建立了一种深刻的联结。后来的《寒食诗》，也就是有名的《黄州寒食帖》里，也写到海棠。1084 年，苏东坡即将离开黄州，写过一首《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深了，担心海棠睡去，居然烧着蜡烛，一夜照着海棠。对于海棠的深情，可见一斑。据说苏东坡即将离开黄州时，当地的朋友宴饮送别，席上有一个叫李琪的歌妓，请苏东坡为她写一首诗，苏东坡提笔写了第一句：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然后，就和别人聊天喝酒。当李琪忍不住提醒他，还有下一句时，他提笔写下：

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杜甫很喜欢海棠，喜欢到什么程度呢？从来没有为海棠写过一首诗，因为太喜欢了，反而默默埋在心里。苏东坡这首诗属于应景的游戏之作，但随手写出了一种深爱，因为深爱，所以不敢提起，就像海棠之于杜甫。其实，表达的仍是自己对海棠的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