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浪淘沙

李国文说人情世态 作者:李国文


大浪淘沙

《三国演义》开篇,有一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卷首词,为明代嘉靖年间翰林学士杨慎所作,但一直被认为是小说作者罗贯中所写。最早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是没有这卷首词的。直到毛宗岗父子校订评点这部小说时,才加了这首词,《三国演义》大普及,产生大影响以后,遂误讹为真。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是诗、词、曲无一不精的明代文人。他在写这首气势雄浑,潇洒从容的词时,肯定受到过两位前辈的影响。

一位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一位是辛弃疾的《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事,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万斛。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儿辈功名都会与,长日惟消棋局。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这两首千古绝唱,最能点透大浪淘沙这谁也别扭不过的历史规律。所以,杨慎在收尾处,将数千年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盛衰兴灭,风云变幻,沧桑代谢,人间万象的中华民族历史全过程,统揽笔下,用“笑谈”二字一语道破,不能不说是一篇发人深思,启人悟解之作。

“怀古”也好,“吊古”也好,“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好,都是对于“江河万里流日夜”,“大浪淘沙无尽时”的历史回顾。我记得,解放前夕,还是个青年学生,在六朝古都南京读书时,曾经以一种怀旧之心,去探寻过刘禹锡诗中“朱雀桥畔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王谢人家而不得,既不见衮冕巍峨,圭璋特达的望族辉煌,也不见钟鸣鼎食,文采锦绣的豪门鼎盛,触目所及,断巷残壁,旧墟破房,步履所至,瓦灶冷炙,穷苦人家。于是,一个人在江边蹀躞时,望着滔滔江水,无法不生出江山依旧,世事变迁,正是杨慎这首《临江仙》中的许多感慨。

那时,我还年轻,还不大懂得人间的万事万物,势必要经历的新陈代谢规律。大浪淘沙,既无情,又现实,后浪永远不断地追赶着前浪,那一股不可阻挡的大趋势,谁也不能改变,滚滚长江如此,历史洪流也如此。

年轻,难免幼稚,幼稚,自然天真,很容易被那城墙上斑驳的苔藓,书场中呜咽的琴声,已是旧梦的秦淮画舫,既非北音更非吴语的蓝青官话的慢条斯理……种种残留着似乎还透出丝丝缕缕的古色古香,所陶醉,所触动。尤其当春意阑珊,微风细雨,时近黄昏,翩翩燕飞之际,那一刻的满目苍凉,萧条市面,沧桑尘世,思古幽情,最是令人惆怅伤感的。

那时,想不到半个世纪以后,那旧日追寻的情调,已被太多残酷的现实冲击得荡然无存,再一次故地重游,那河之洲,江之滨,便只剩下杨升庵的《临江仙》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慨,以及更多的是震撼于这大浪淘沙的严峻。

还有什么呢?属于你的时间已是屈指可数,除了最好年华,付诸东流之憾,时光蹉跎,一事无成之悔,也许只有辛稼轩那“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苏东坡“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之叹了。

但是,这是谁也不能逾越的大浪淘沙的规律,历史,永远是这样一浪一浪地奔流不息。过去的,也就过去了。然而,在南墙根晒太阳,看日影移动,在树阴下挥蒲扇,听蝉鸣聒耳,即使在这方寸地,渔歌唱晚,倦鸦归林,霞绮渐淡,夕阳犹红,我发现,也还是足可怡情悦性,颐养天年的。于是,我就十分同情那些腿脚打绊,还在台面上抖精神,还挣扎着拔嗓子,还力竭声嘶要唱主角,还“老夫聊发少年狂”地装嫩,还要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女吊”,在舞台上忸怩作态的同行了。阁下,你已经老大不小,青春不再,这是何苦来呢?

应该明白,生活的乐趣,人生的追寻,思想的锋芒,对于世界的视角,对于历史的评价,不同年龄段的人,会有不很一致的观点,更有绝不一致的做法。到了这把无欲无求的年纪,到了回忆超过想像的年纪,到了坐在看台上看球场中人角逐的年纪,到了成为闲云野鹤自己支配自己的年纪,大可坐下来,从历史洪流的大浪淘沙过程中,觅得一知半解,点滴心得,便算不虚度一生了。

走了一辈子路,吃了一辈子饭,生了许多闲气,遭了许多劫难,交过不少朋友,当然,也认识不少坏蛋,你把别人整得够呛,别人也把你修理得够惨……中国知识分子活到这种程度,活出这个水平者,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怎么不济,仨瓜俩枣,芝麻绿豆,总是能够总结出一二,体会出二三来的。哪怕是假语村言,贻笑大方,痴人说梦,笑掉大牙,又有何妨呢,横竖不就是“笑谈”吗?

“笑谈”,便成了我在这方寸地中,消磨长日的惟一营生。既然是“笑谈”,难免被人撇嘴,难免惹人不快,固然,因此而骂我者颇众,但到了这把年纪,恕我不敬,也就只能去他妈的了。

于是,一杯浊酒,一盘残棋,一杯酽茶,一段陋文,也就无所谓他人的口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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