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译序

泪与笑 作者:[黎巴嫩] 纪伯伦 著,李唯中 译


译序

东方出了个纪伯伦(1883—1931),真是东方人的骄傲。

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对纪伯伦说:“你是最早从东方吹来的风暴,横扫西方,但它带给我们海岸的全是鲜花。”自1930年左右,我国著名文学家冰心等人将纪伯伦的作品译介到中国以后,纪伯伦被中国读者所了解熟悉,成为和泰戈尔齐名的外国诗人。冰心曾对纪伯伦做出了这样的评价:“纪伯伦是贫苦出身,他的作品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讲为人处世的哲理,于平静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凉。”而黎巴嫩人则直呼他“我们的先知纪伯伦”,可见黎巴嫩人对他的崇拜和喜爱。

纪伯伦8岁时,其父因涉嫌小镇上的一宗欺诈案而被捕,继而被抄家,为了摆脱这种不光彩和贫困境地,母亲卡米拉像许多通过移民脱离困境的叙利亚人一样,于1895年,带着四个孩子远赴美国。纪伯伦是家中唯一上学读书的孩子。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同时也为实现自己童年时代的梦想,纪伯伦于1898年回到黎巴嫩,进入著名的“希克玛”学校学习阿拉伯语和法语,阿拉伯语水平提高很快,为用母语写作打下良好基础。纪伯伦少年早慧,年仅14岁,就用阿拉伯语写出《先知》的草稿,并读给母亲听。母亲听后说:“很好。现在还不到发表时间。”

纪伯伦生平道路坎坷,境遇艰辛,三次恋情均未修成正果,患有多种疾病,逝世于纽约,年仅48岁。1902年之后的六年中,纪伯伦经历一系列悲剧:他返美途中得知小妹妹苏尔丹娜死于肺病。1903年3月,他的同父异母哥哥布特鲁斯病逝。同年6月,他的母亲辞世。三位亲人仅在不满两年时间里相继离世,给纪伯伦带来的打击和痛苦难以用语言表述。但是,天意公平,有一失必有一补,这期间,纪伯伦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在戴伊先生关怀下举行画展,获女伯乐玛丽·哈斯凯勒资助去巴黎学艺,结识乡里艾敏·欧莱卜,在其所办《侨民报》刊载他的零散散文作品,后来结集为《泪与笑》问世。

据纪伯伦的一位近亲回忆,《泪与笑》中第一篇问世的散文诗是《幻梦》,并认为“这篇作品的意象蕴含着某种幻灭感”。诗人梦见“在田野上,一条水晶般的小溪畔,我看见一只鸟笼”,笼子里的鸟因缺食和水而死亡,“就像一位富翁,因库房门紧闭,活活饿死在金山间。”诗人的想象逐步升级,忽然“我看见鸟笼突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躯体,死鸟变为人的心脏”,心脏开始说话:“我是人的心,物质的俘虏,人类世俗法律的牺牲品。”“我是人的心,被囚禁在世俗法规的黑暗之中”,“已经步入死亡”。诗人的这种蔑视、责斥“世俗法律”、“世俗法规”的主题一直贯穿在其后的作品中。

《火书》一文的副标题是英国著名诗人济慈要在自己的墓碑上的文字:“请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处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济慈的这一诗句被学者评为“人世虚无观念”,是悲观人生论。中国有句古语:“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句古语就是积极人生的表征,说明“名”“声”不会消失。胡适先生说过:“世上没有白费的努力”,说明任何“努力”都会留存。纪伯伦在《火书》一文中颠覆了济慈的“人世虚无观念”。对此,纪伯伦一连提出九问,诸如“莫非光明会熄灭,爱情会退隐,愿望会消逝?莫非死神将毁掉我们建造的一切,暴风会把我们的一切言语吹散,阴影会把我们的一切作为遮掩?”“难道人就是这样,像大海的泡沫,时而浮在水面,时而被微风一吹便消失,仿佛不曾有过似的?”并且乐观地宣称:“苍穹可容下发自我们心中的每一丝微笑和每一声叹息,并且保存源于爱的每一吻的回音。天使数着痛苦从我们眼角里滴出的每一颗泪珠,又把我们情感中的欣喜创作的每一首歌送到遨游在无边无际天空中的灵魂耳里。”“我们现在不报偿的辛劳,将和我们一起生存下去,并将宣扬我们的光荣。”“假若那位善歌的夜莺——济慈——知道他的歌仍然在把爱和美的精神播向人的心灵,那么,他定会说:‘请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处长眠者,其名用火书在天幕上。’”这与中国儒学的积极人生共鸣。

纪伯伦认定“爱就是大自然”。他在《田野上的哭声》一文中说他在田野上听到惠风在哭,花儿在哭,小溪流水在哭。问它们为何哭,微风说它炎炎烈日而逃到城里,而“人的有毒气息也将我死死粘着”;花儿则回答说人“折断我们的脖颈,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就像奴隶一样把我们卖掉,可我们都是自由人呀!夜晚来临,我们凋零,他们便把我们扔进垃圾堆里”;溪水说“我情不自愿地流到城里,那里的人却看不起我,用葡萄汁取代我而饮用,只是利用我来承载污垢。我这洁净之体很快就会变得污浊不堪”。作者在用童话故事,讥讽人类不能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一意破坏大自然,伤害作者钟爱的大自然。作者在此文末尾发问:“人类为什么要毁坏大自然的建树?”这正是当下世界面临的环保大题,人类对大自然的疯狂掠夺,大气与水遭遇着严重污染等等,早在百余年前纪伯伦就先知先觉到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借童话提醒世人,难怪黎巴嫩人尊称他为“我们的先知”。

《梦幻》借梦中所见揭露、批判社会的黑暗与不公。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女神带着“我”飞上高山顶,示意:“看不到悲伤的人,也便看不到欢乐。”“我”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祭司们像狐狸一样狡猾奸诈”;“我看到律师们在充满欺骗、虚伪的市场上,正用啰啰嗦嗦的话语做生意”;“我看到可怜的穷苦人耕种,强悍的富人收获、吃喝,而不义不公恶神站在那里,人们却称之为法律”。“我看到宗教被埋在书中,虚妄取代了它的位置。”“我看到人们给忍耐穿上怯懦衣衫,给坚毅号以迟缓,加给温柔以惧怕之名。”“我看到不速之客在礼貌的筵席上装腔作势,夸夸其谈,而应邀者却沉默无言。”那一连串“看到”,几乎触及社会的各个角落,都是现实的“悲伤”,可谓深刻,令人感到沉痛、失望。但是,最后女神还是给“我”以希望,说道:“这就是心灵之路,铺满荆棘和萤火虫。这是人类的影子。这是黑夜,黎明将要到来。”

家国情怀、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激情也是《泪与笑》的重要主题,贯穿于多篇文字之中。《相会》一文通过追溯历史,表现“黎巴嫩之子”与“尼罗河仙女”之间的永恒爱情,目的在于歌颂阿拉伯世界各民族之间的胞波情谊。《世代与民族》则以历史老人的深沉目光,审视民族兴衰,阐述的是一种历史哲学。纪伯伦借时光老人之口,道出:“被你称作‘衰败’的现象,我则称之为‘适时睡眠’,紧随其后的便是生机勃勃与兴旺发达。”东方“沉睡的雄狮”——中国不正是经过“适时睡眠”,正在苏醒、崛起吗!不正是在向着“生机勃勃与兴旺发达”突飞猛进吗!纪伯伦胸怀开阔,将祖国、民族与全人类紧密联系。他认为祖国与世界是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的。他在《致非难者》中提出“整个地球是我的祖国,所有人都是我的同胞。”在《诗人之声》中进一步表达这种思想:“人类分种族、群体,分属国家、地域。我视自我在某一地区为异乡人,独立于任何一个民族。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家庭都是我的亲戚。因为我发现人已十分弱小,还要自我分割,岂不是自视卑贱!地球本来就很狭小,还要分成若干王国,岂不是过分愚昧!”所以他说:“我爱故乡,更爱祖国,尤爱祖国的大地。”纪伯伦反对和憎恶假借“爱国主义”之名占领、侵略邻国,屠杀无辜民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正当民族沙文主义和民族复仇主义的叫嚣甚嚣尘上之时,发出这样充满理性的呼声,喊出“你是人,我的兄弟,我爱你!”这样的口号,充分说明纪伯伦的理智清醒与善良之心所在。这与儒家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主张相仿。

《泪与笑》也是纪伯伦价值观与人生理念的一次集中展现。在《致穷朋友》、《现实与幻想》等篇章里,可以看到他价值观的若干关键词:“生命”、“自由”、“良心”、“公正”、“真理”、“平等”、“博爱”,当然还有纪伯伦神庙里的主神“爱”与“美”等等。在《幻想女王》、《展望未来》的篇章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所构想、勾勒的理想社会,那是一个没有“贫穷”、没有“医生”、没有“教士”、没有“律师”,人人平等的社会。

纪伯伦的散文创作不落窠臼,开一代文坛新风。《泪与笑》中最为优美、最有韵味的抒情散文诗,当是首推《组歌》中的《浪之歌》《美之歌》《花之歌》《雨之歌》等篇章。这几首散文诗婉约清丽,情思交融,晶莹剔透,自然舒畅,行云流水,实属散文诗中的精品,堪称散文诗中的散文诗,是“经典”、“范本”,读后让人不忍掩卷,欲背诵之而后快。正如方家点评:“这篇篇佳作,既显示出真实的外在的‘自然’,又显露出清醇的内在的‘自然’,并通过从‘自然’中选取的种种意象,将情、理、景融为一体,没有一点斧凿痕迹,确属上乘。”

但是,当艾敏·欧莱卜请纪伯伦将陆续刊载在《侨民报》上的零散散文结集成《泪与笑》出版时,他却用两句诗回答他: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

爱情、抱怨、哭诉已经告结。

并说:“写《泪与笑》的那个青年已经死去,被埋在梦的山谷中,你们又何苦去挖他的坟墓!那个青年的灵魂已转生到一个成年人的躯体,这青年喜爱雄心和才力,爱慕雅致和美,喜欢破坏又喜欢建设,他同时兼为人们的朋友和敌人。”

自此一个新的纪伯伦诞生了,受尼采“超人”思想影响,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

李唯中

20213月晏如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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