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区亮忆明君眼明心亮阳光伴孤身波诡云谲

空荡荡的会议室就剩下区亮一个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云水苍茫，孑然无依。三江新村二巷的阳光，穿过锈迹斑斑的防盗窗，白亮亮地刺在他的绒衣上，也没能给他带来多少热度。他是个慢热型，还多愁善感，一时很难消化掉离愁别恨。他把眼镜摘下来，丢到腊月初一的台历面前，用他那曾经握过锄把多年的宽大双手，搓了几把又瘦又黑的长脸，才转动椅子，把他那干柴块似的身子往下一缩，看不出什么发型的脑袋顺势往靠背上一枕，举起四十二码的黑色皮鞋，双腿交叉着，搭在桌面上，双手锁进怀里，把左眼的单眼皮和右眼的双眼皮一闭，一幅幅浸入他骨子里的画面顿时次第铺展开来。

二○○六年春节后，月光集团东官办事处正式投入运营，办事处就设在这栋小楼里。一楼室外的小院不大，仅能勉强容纳两台车。小院南端花池里的杨桃树，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夏天大，冬天小，黄橙橙的又香又甜。两盆铁树俨然两个卫兵，精精神神立于铁制大门两旁。每盆铁树各配一个副手。左副桂花树，暖冬里也能闻到桂花香；右副木瓜树，木瓜微甜，清蒸、煲汤两相宜。

一楼两间卧室，一间做饭的阿姨王姐住，一间乐红住。一楼湿气最重，乐红年龄最小，才二十三岁，资历也最浅，当然是她住。

二楼三间卧室，主卧带卫生间，用作会议室，另外两间，归谢建伟和杨志瑜。夏季，二楼比一楼干爽、比三楼清凉。近五十岁的谢建伟，虽说只有个初中文凭，可他资格老，又是办事处主任；杨志瑜的年龄虽说和区亮、仇小华差不多，都三十四五，可他是工商管理硕士，而区亮才中专，仇小华更次，高中。因此，杨志瑜也理当住二楼。二楼客厅做综合办公室。推开客厅玻璃门窗，阳台上的龙骨、仙人球和虎刺梅，全有刺，房东说可辟邪。

三楼只有半楼，两间卧室，一主一次。仇小华下手快，占了主卧。区亮不争，次卧就次卧。三楼同二楼一样，也没有公用洗手间。三楼到一楼太远，区亮就去仇小华的主卧大小便。这样一来，仇小华就不能锁门。区亮喜欢夜里看书，经常看到深夜，他有强迫症，不管有没有尿意，睡前必上洗手间。这样，仇小华便没了私密空间，觉也睡不踏实，还要被迫接受区亮的“哗哗哗”和“滴答答”。仇小华苦不堪言。

三楼另一半露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有月光的日子，五个人时常坐在露台上摆龙门阵，有时也搞搞烧烤，喝些碳酸饮料或啤酒什么的，给邻居们的感觉就像一家人。

办事处分工明确，谢建伟管全面，杨志瑜主要负责采购和出纳，兼做销售，仇小华和区亮不干别的，专做销售，乐红主要做会计，她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也配合客户开发。她人生得跳，嘴巴又甜，一口一个哥，直叫得那些采购哥们心儿痒痒的。久攻不下的采购哥，她去晃一晃，什么都不干，不日订单就来了。

一九五一年建厂的月光集团在中国有八大销区，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一直都做着民用市场，而东官办事处干的是工业配套市场。对月光集团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市场；对区亮他们来说，是一种全新的营销模式。从信息获取、上门拜访、打样、报价、合同签订、付款方式、收款方式到谈判方式、谈判技巧、资信调查、明折明扣、请客送礼等等，全都是陌生的。没有教科书，经验全靠自己一点一点去摸索、研究和总结。所幸，客户是最好的老师，教会了他们所有。

刚开始没客户信息，就翻黄页，上网查找，“扫大街”，一个工业区一个工业区扫过去，门卫不透露信息或不让进门，要么递包烟，要么递瓶酒，一递就灵。

公司不配车，出租车难报销，只好坐公交打摩的。这样虽苦虽累，但路都是自己一公里一公里走下来的，走了多少公里，经验自然就会获得多少，经验和里程成正比。他们都是明白人，自是没有抱怨。

不会讲东官本地话怎么办？那就多找外地来的采购，最好找老家重庆万州来的采购，一说家乡话，订单来得又快又大。万一遇到东官本地采购，那就多洗脚多唱歌……

大半年跑下来，几十条如何建立信任的妙招和一张十分全面的客户综合评价表，就乖乖地躺进了区亮的电脑里。准确填完这张表，就可通过客户的规模大小、开厂年限、行业地位、采购配合度、单月采购额以及客户对品质、单价、交期、服务和结算等的要求来判定这客户能不能做、能不能做好，怎么做，怎么做才好，更多时候是结合“5W1H”的方法来推进或终止。不仅学到了东西，总结了经验，客户也成交了几十个，月销售额已突破一百万元。

然而，此时的月光集团被去年新上任的空降兵董事长搞得一团糟，员工们怨声载道，效益一落千丈，倒闭趋势日渐明显。冬月的一天，饭桌上，聊着聊着，仇小华突然抱怨说：“我们在这里努力拼命地挣，他们在家里头瞎整，凭啥？到时公司一垮，我们啥好处都捞不着，这些客户不是白搞了吗？我看这市场也不用跑了，整副麻将回来，打到公司哪天垮就哪天打道回府！”

“这主意不错，下午我就去买麻将机，三江牌坊边上的文批市场就有，刚到的新货，从浙江那边来的，巴适得很。老谢你想个报销的名目，看发票怎么开。”杨志瑜很高兴，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志瑜，麻将可以买，账也可以报，你放心，这点儿小钱我还是摆得平的，但……”谢建伟把一杯酒送到嘴边，取下，又送到嘴边，抿得“叭叽叭叽”，其实也就抿了一小口。抿完也不搁杯，就那样端着，在指间转来转去，转了十多个来回才说，“市场还得加足马力跑，尤其是你和乐红，都尽量挤时间搞搞客户。我的想法是，既然公司不仁，那我们就不义，我们得为我们自己找条退路。这退路就是，我们自己去注册一家公司，新客户就以我们自己的公司来交易，老客户想办法尽快转入我们自己的公司名下。这才叫真正的无本经商。名字我都想好了，月光集团的这个月亮已经不够亮了，那我们得立马亮起来，董事长不懂事，昏庸，那我们得做明君，我们自己的公司就叫明君，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些话差不多是一字一顿说完的，边说边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可他这看似从容、高雅的言谈举止，给区亮的感觉却是心里发虚，做贼心虚的虚。

“这哪里是无本经商啊？这比无本经商简直强多了！连工资、房租、水电、吃饭、交通、通讯等费用全都让月光给报销了，甚至连上厕所都可以撕张票回去报销。干！明天就去注册！这方面志瑜是专家，注册的事非你莫属。”仇小华噼里啪啦一气说完，不禁哈哈大笑，顺手就给杨志瑜肩胛骨一巴掌。杨志瑜的肩胛骨像一个圆锥，锥得他蒲扇般的大巴掌生疼，揉了好半天才能拿起筷子来。

“没问题。这事就交给我和乐红吧，乐红也是内行。金凤路干企业咨询的一大把，几千块钱就搞定了。”杨志瑜毫不推辞，白净小脸儿光彩夺目。

“那谁做法人代表呢？”这会儿一直不说话的乐红突然问道。

“谁做都行，又不犯法，怕啥？你说是吧，区亮？”仇小华见区亮不说话，想借此敲开他的嘴，看他的虎牙怎么说。

“你们四个干吧，我就算了，我老婆娃儿在家，我迟早得回去。”区亮老婆喻芳是一家保险公司的高级营销经理，月入过万，他不想因小失大。

“你眼里就只有你老婆，重色轻友！”乐红瞪了区亮一眼，眼神脉脉含着情，瓜子脸上不知何时竟起了红晕。

“你们要是非要我干，那我干就是了。”区亮又瞅了一眼乐红羞红的脸。

“要不让王姐做法人代表吧。”杨志瑜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嗯……不妥……不妥，这样搞，太复杂了。我看这样吧，股份呢，我们五个平均分，都各占百分之二十，谁也不占谁便宜。法人代表没人愿意当，我们就抓阄，谁抓到就谁当。反正只是顶个壳壳，权利义务责任啥的，都是我们大家共分共担。你们说怎么样？”谢建伟还把那杯酒端在手上，不过五钱，还没喝完。说完，这又才慢悠悠地抿一下。

大家认为这主意不错。于是抓阄。二○○七年一月五日，营业执照到手。与此同时，商标注册初审通过，网站建好，一切准备就绪。五个人又齐聚到金凤路肥妈川菜馆，热热闹闹庆祝一番。无一例外，全都喝了个酩酊大醉。乐红要区亮背她回家。区亮真背了，可一背就倒。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昨晚的事，全都断了片儿，寻不到一丝踪迹。

有了自己的公司，他们干得更加起劲，一口气又拿下了几十家客户。这些客户主营MP3、MP4、DVD、遥控器、无线鼠标、无线键盘等，电池用量大得惊人。一车车货送出去，腰包很快鼓起来。

可好景不长，二○○八年三四月间，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经营 MP3、MP4的企业几乎全部倒掉，DVD厂家也倒闭不少。那些老板、采购、财务们全都不知去向。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全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接着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月光集团宣布破产，东官办事处撤销，无本经商化为泡影，鼓起的腰包瞬时瘪下去一大半，要是再不想办法找出路，窟窿将越耗越大，难说不会从娘家拿钱来填……

区亮回忆至此，倏地睁开眼。眼前，阳光里，滚滚烟尘波诡云谲，可他不在乎，抓来手机就给喻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