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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王寨:造像超度南宋魂

蜀地最后的秘境 作者:马恒健 著


苟王寨:造像超度南宋魂

洪雅县天宫乡与夹江县歇马乡接壤处的峨眉山余脉,层峦叠嶂、寂静幽僻。其海拔1463米的主峰八面山,山势崇峻、石崖峥嵘。

就在八面山的沟壑山涧、松涛雾岚之中,遗存着南宋时期洪雅、夹江军民为抗击疯狂入侵的蒙古铁骑,据险构筑的苟王寨、尖峰石城(八面山又称尖峰山)。

苟王寨内至今尚存两处题刻,一处为,“乙酉岁建炎三年(1129年),选用六月上旬修。崖匠任文贵”;另一处为,“西蜀不幸,连年被鞑贼所扰。时戊戌嘉熙二年(1238年),崖匠吕桂等修”。这些题刻,不但确切地证明西蜀为防范和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未雨绸缪,倚险山建寨自保的史实,同时也间接证明,苟王寨为1243年南宋主政四川的名将余玠制定“以山设险,以步制骑”的抗蒙战略方针,建立遍布四川全境的山城防御体系,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实践依据。

作为南宋四川抗蒙山城防御体系的鼻祖和蓝本,苟王寨的神秘面纱,近年来逐渐被文史工作者撩开,并成为探险者、旅游爱好者的青睐之地。

险道秘址 以避鞑贼

从地图上看,八面山距洪雅县城直线距离不到30公里。夏至时节,我驾车从成都驶抵洪雅县城,再出南门跨过青衣江大桥,经阳坪、青杠坪,向苟王寨所在的将军乡拳石村进发。

沿途,阳坪的风光如同阿尔卑斯山麓牧场,青杠坪的茶园层峦叠翠。惬意养眼之际,我不禁有些疑惑,那身处险山莽林的苟王寨,真是在前方吗?

行10多公里后,道路渐窄,坡度渐大,弯道渐多。山雾迷蒙,山道湿滑,人迹杳无,偶有摩托与我会车,我只得停车让对方小心翼翼推车错过。

公元1238年的同一季节,就在这条幽暗而崎岖的小道上,蠕动着一支由军队护卫的扶老携幼的数千人队伍。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苟王寨,去苟王寨的原因,是因为南宋成都府刚被蒙古军队攻占且惨遭烧杀抢掠。

那是在公元1237年,蒙古皇子阔端率数百名精锐骑兵突袭成都,南宋成都知府丁黼率所部兵马出东门迎战。半夜,蒙古骑兵突然包围驻扎在石笋桥的丁黼营寨,激战中,丁黼中箭殉难于桥头菜地之中。此事件拉开了蒙古军队大举进攻四川的序幕,全川为之震动。当时的一名四川人吴昌裔在《论救蜀四事疏》中这样描述蒙古军的暴行:“迨至去冬,其祸惨甚……毁潼州、遂州,残梁山、合州,屠成都、焚眉州,蹂践邛、蜀、彭、汉、简、池、永康,而川西之人十丧七八矣。”

不久,南宋洪雅驻军一名叫作白千户的将领,便动员洪雅百姓战备疏散。于是,八面山上便出现了那支军民混编的数千人队伍。苟王寨内领兵人的题刻“白千户住此亭台”记载了此事。此外,苟王寨内“吴杨二宅占此。避难诸多人不请来此。时戊戌(1238年)九月吉日记”的题刻,也确切记载了成都失陷后,苟王寨由白千户等领兵把守,川内抗蒙志士纷至沓来的情形。

当我的汽车又用20公里的时速爬行10余公里后,只见道旁插着一块1米高的木制标志牌,上书“省级文物保护佛佛岩由此去”。苟王寨被当地人称为佛佛岩,是因为寨内遗存着大量的明代为纪念殉国的抗蒙将士雕琢的摩崖造像。

原本承载着南宋抗蒙志士英魂,寄托着蜀中百姓哀思的庄严造像,被“佛佛”化为和风细雨,如过眼烟云般缥缥缈缈。

按标志牌上箭头所指的方向,我沿一条尺余宽的石板路,行进于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我再次疑惑了,因为明显感觉是在走下坡路。虽然此前我曾查阅过明代和清代的《洪雅县志》对苟王寨地形的记述:“苟王寨,宋人避乱之处。前临深山峻谷,后靠悬崖绝壁,置木梯而下……”但凭着寻访多处抗蒙山城的经验,此寨也应该居高临下。

路隘苔滑,我小心行走10多分钟后,仿佛雨过日出,眼前大亮。此时,我已站在一处断崖边。放眼望去,脚下,是溪水流淌的深谷;对面,是连绵的翠岗。石板路沿着断崖的边缘蜿蜒而下,成为盘绕在山腰的栈道。这栈道,便是通往苟王寨的唯一通道。

此时,我才有些明白了,作为抵抗蒙古铁骑的营垒和躲避战乱的栖身地,苟王寨的地利,不在山高城坚,而在隐秘和道险。

我有惊无险地走完最后一段几乎垂直向下的栈道后,构筑在悬崖边的苟王寨栅栏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寨破人亡 雨夜鬼哭

尽管来此之前查看了关于苟王寨的文字、图片资料,但当我推开栅栏门时,苟王寨的形象仍令我有些意外。

苟王寨既不像抗蒙名城苦竹寨、凌霄城那样建在四面绝壁的山顶,也不像钓鱼城、神臂城、云顶城在临江险要的高地修筑城墙而成。它是利用山形高峻、坡地绵亘的八面山中一处悬崖拦腰形成的巨大的环山石缝,经人工拓宽、加固,形成的一条长约2000米的石廊。石廊最窄处不到1米,最宽处五六米。长长的石廊上方有凸出的岩石遮风挡雨,使整条石廊好似半封闭的隧道。在这“隧道”中行走并不轻松,有的道路仅容一人通行,若脚下打滑,坠下深渊便尸骨难寻;有的路段盖顶的巨石距道面不到一人高,需躬身弯腰通过;有的路段山泉从廊顶飘洒下来,不疾速通过便成落汤鸡。

我在石廊一宽敞处站定,放眼看去,虽感此地险峻且隐秘,却不见栅栏、堡垒等防御工事。经当地文管部门聘请的守寨人王俊珍指点,我才在石廊外侧的岩石上,看到等距离的一排方形石孔,每个石孔大小一致。毫无疑问,这是当年苟王寨屯兵固守时,构筑堡垒、修建栅栏的遗迹。有几处较为平整的岩石上,遗存着当年掏凿的舂米的石臼。

如此隐蔽且易守难攻的苟王寨,当年成为洪雅、夹江人民的避难所,成为他们生存的最后的希望之地。遗憾的是,苟王寨于何时、何故被蒙军攻破,史书并无记载。在民间,多年来流传着各种说法,有的认为是火攻: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又是事实的是,蒙古军队的武器竟比文化、经济发达的南宋先进,他们天才地发明了当时最为可怕的弓,其射程可达300米,一般的铠甲难以抵挡,且大量装备部队。当时,南宋只有精锐部队装备的神臂弓才能与之相比。因此,当年蒙古军队弓箭手在苟王寨悬崖下的九龙溪摆开阵势,将箭头缠绕易燃物且点燃后射向高高在上的苟王寨木栅栏,木栅栏中箭后燃起熊熊大火,使整个苟王寨所在的石廊成为一条火龙,从而将该寨攻破。

有的认为是出了内奸:当蒙古军队征剿苟王寨时,四川大部地方已经失陷,寨内的一些土豪眼看南宋将亡,加之蒙古军以利相诱,便暗自勾结蒙古军。大年三十晚上,按习俗要聚众豪饮,能喝不能喝都要来上几杯。此时在酒中下蒙汗药,能最大程度地削弱战斗力。就这样,在内奸配合下,蒙古军攻陷苟王寨。

按蒙古军制,“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即屠之”。苟王寨陷落后,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直到现在,苟王寨下面的荒坡仍被当地人称为停丧岗、哀丧坡,因为常有尸骨因雨水冲刷或开垦荒地而出现。

实际上,苟王寨虽不缺水,但不像后来余玠所建的神臂城、钓鱼城、大良城等方山城堡那样可以屯田种粮,因此,在蒙古军围困时,苟王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已饿死许多人。苟王寨内崖壁上刻于明代弘治年间(1488年)的《苟王寨修造记》题刻,有如此记载:“以当时横离锋镝,或食尽而毙者多耳。”

在苟王寨被屠城后的200多年间,附近的乡间一直有绘声绘色的“雨夜鬼哭”“半夜鬼火”的传说。于是,便有了被称为“佛佛”的明代的30龛94尊苟王寨造像。“苟王寨造像”成为2002年四川省人民政府发布的省级文保单位名称。

三教一龛 抚慰忠魂

据《苟王寨修造记》所述,“(苟王寨)天阴雨则鬼夜哭,弘治初(1488年),居人凿大士像于壁,遂不复闻”。

我在石廊崖壁上找到了“乙酉岁建炎三年(1129年),选用六月上旬修。崖匠任文贵”以及“西蜀不幸,连年被鞑贼所扰。时戊戌嘉熙二年(1238年),崖匠吕桂等修”的题刻后,便依次观赏了始于明弘治初(1488年),止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的76年间,陆续雕琢的94尊摩崖造像。

这些造像造型精美、形象生动,用石青、石绿、藤黄、朱砂等矿物颜料做涂层,虽经数百年风雨剥蚀,有的部位至今还能看出当年的原色。它们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宗教色彩黯淡,人间气息浓郁。因为此处造像的目的,不是宣扬宗教教义,而是缅怀慰藉因抗蒙而殉国的将士。因此,苟王寨造像在形式上不拘一格,在内容上不墨守成规。儒、释、道三教,在此共祀一龛,联合超度抗蒙将士亡灵。关羽历来被奉为忠义之神,造关圣像,是抚慰忠魂的最佳方式;达摩是武功之神,造达摩像是对保家卫国将士武功的崇敬;孔子、老子、文昌、真武等,是智慧神圣,有他们的造像保佑,捐躯的忠魂能登上仙境;造苟王骑马像,则是对抗蒙捐躯的南宋将士最直接的纪念和赞颂。

与这些人物造像在一起的,还有孔雀明王、鸡神、羊神、牛王、马王等畜神,供奉畜禽之神,可保家畜牲口兴旺。其中的孔雀明王,慈眉善目,端坐在一只蓝翅孔雀之上;羊神安详柔媚,一只山羊温驯的伏在其膝前;可怜马王、牛王,其头部已被文物窃贼整体盗走,只有从那四蹄生风的骏马和强壮健硕的水牛的雄姿中,想象它们的主人的风采。

看到这里,王俊珍特别提醒我留意观看与之相邻的一龛造像。原来,这一龛造像供奉着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10座造像,泥水匠、杀猪匠、篾匠、瓦匠、铁匠尽在其中,个个神气活现,面露有一技之长的自豪微笑。将凡人百姓与神仙圣人供奉一处,实不多见。见我有些诧异,王俊珍又手指石龛右上角说:“你们看那是什么?”我细看良久,才看出这石龛右上角边框处,有一只做捕鼠状的家猫造像。这真是神来之笔,有了它,人间烟火的气息就更加浓郁了。

当地人对苟王寨摩崖造像十分崇拜,相信它们能庇佑自己。王俊珍告诉我,不要看平时只有喜欢历史的学者和酷爱历险寻幽的驴友来此,似乎显得冷清,但每年大年初一和六月十五,有几千人来烧香拜佛,热闹得很哦!

尖峰浴血 感天动地

大年初一烧香拜佛自不必说,六月十五苟王寨为何香火旺盛呢?原来,这与清同治五年(1866年)发生在洪雅、夹江,令清王朝震动的农民起义有关。

1859年,在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下,李永和、蓝朝鼎焚香结盟,发动了反清起义。1862年,蓝朝鼎战死丹棱插旗山。在李、蓝义军悲壮事迹的感召下,八面山区的歇马乡武秀才戴化龙、何艮福,于清同治五年六月十五日盟誓反清。几年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安顺场被围,赴难前遣散的数千太平军,有部分也加入戴、何二人的队伍,从而使这支起义军实力大增。

这支起义军的大本营,便是苟王寨背倚的八面山主峰之巅的尖峰石城。据史料记载,尖峰石城为宋人张大仙抵抗“鞑子(蒙军)”所筑。此城与苟王寨遥相呼应。尖峰石城与余玠的方山城堡相似,环山顶筑一圈城墙和4座城门。城内东西相距500米,南北相距800米。现仅存东城门洞一座、城墙80多米。该城矗立于绝顶,只有一条小径通向城内,易守难攻。东城门洞高2.9米,宽1.6米,深2米。它与南宋四川的其他抗蒙方山城堡的城门相比,造型与结构相似,所不同的是2米的进深稍嫌单薄。令人感到神秘的是,门洞的门额正中,有一振翼欲飞的蝙蝠浮雕。其有何象征和寓意,尚待考证。

1866年9月,由于川军及当地团练的战斗力有限,难以剿灭戴、何义军,四川总督骆秉璋请好友曾国藩调派湘军游击将军费三春、谢思友率“裕”字两营(约2000人)赶到洪雅,将尖峰石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激战数日,守城义军全部战死,首领何艮福被捕后也被处死。

此次杀戮,在洪雅、夹江的历史上最为惨重。亲自指挥这场血腥剿杀的费三春,在平乱后写下《丙寅九月率裕字两营驰赴洪雅八面山尖峰寺怆然有感》诗:“……劫灰没荒草,鬼火含青烟。哭声天地震,杀气搀枪悬……”

因此,每年农历六月十五到苟王寨烧香的民众,既是祭拜南宋抗蒙将士,也是祭拜清代的反清志士。历朝历代,凡为国为民、为正义为自由捐躯者,人民都不会忘记。

由于苟王寨一度是蜀中军民抗击蒙古铁骑的坚强堡垒,洪雅军民是川西抗蒙斗争的重要力量,元朝统治者控制四川后,撤销了洪雅县治,荡平抗蒙遗址,销毁县志。直到明成化十八年(1482年)复置洪雅,洪雅的历史才得以承续。

往事越千年,神秘的苟王寨,仍有许多待解之谜,等待今人及后人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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