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碑
不可能被错过: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对耸立的双碉楼,棕色的双子塔,像在山腰上插了两把刀。那是一个明亮的傍晚,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将抵达新都桥,行车之困被它的身姿一把抹去,我们突然都精神起来。还没等我发问,小伊已经在卫星地图上锁定了它的位置:“这是在朋布西乡……噢!肯定就是那对碉楼了!就在前面,过桥,上山,进村,应该就能到了。”说着,她已经重新规划了导航,放在手机架上。我常常会为这种默契感激涕零——因为方向感极差,我不喜欢找路;恰好小伊擅长做领航员,总是对路线和方向有着极好的直觉。
这一带的古碉楼始建于元代,已有近千年历史,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建筑,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并不多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乡间旅行,沿途也有不少城堡,大都坍圮得所剩无几,只是废墟。每每路过那些城堡时,我总是想起川西大地的碉楼,想起某些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世界各地的祖先们都曾建高塔,用以和天空对话,在大地上战斗,或献祭神圣,或镇压鬼怪。它们都是时间凝冻而成的塔,一想到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在此生活、战斗、饮食、祈福的人们——都已化为尘土,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历史的负片,故事只剩轮廓,与真相的色彩互补。这些高高的碉楼是时间的无字碑,默默伫立,一言不发,只引发想象。
村落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大约因为松茸季,所有人都上山去了。在一棵大槐树下,两头牛在半推半就地搏斗,犄角勾连,像筋疲力尽的拳击手那样纠缠在一起。为了不惊动它们,我们远远停下车,绕道步行,爬梯,朝着双碉而去。
近了,近了。我能用手触摸那黑色的砖石,看见塔身上错落有致的瞭望孔、射击孔。它们简直就是两截垂直竖置的长城,至少十五层楼那么高。陡峭的压迫感,让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趴在纪念碑下面。当我试着用广角来拍摄它们的时候,沮丧地发现,双碉太高了……画面出现了严重的镜头畸变:垂直的陡壁,就像鱼眼的视觉效果那样,完全弯曲。
站在双碉的中间,抬头望,帽子就掉了。整片天空都被那一对八角顶切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像正在裂变的万花筒,又像《指环王》中的神界守护塔,跨过它就是另一重时空。几只乌鸦突然从碉楼高处蹿出来,发出凄厉叫声,惊得我们面面相觑,又扑哧笑出声来。“太美了……”小伊说。
我不由得想象着,到了夜晚,在川西高原的漫天银华之下,双碉与月色相吻的画面。希望时间能立刻跳跃到那黑暗中去,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