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心怀自信,在“文学家之径”行走
文章为读者带来“悦怿”
当今学者发表的论文,都是正经八百的学术研究成果报告,力求严谨、精密、理性。1500年前《文心雕龙》所说的“论”,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术论文,就有这样的要求。其《论说》篇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研”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研究,英文所谓research;“理”就是道理、主题,英文所谓theme。《论说》篇又说:“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还说:好的论文要“师心独见,锋颖精密”。这里“师心独见”就是观点独到,就是有创见、有新意。当前学报上登载的合乎要求的论文,都应该如此。
在资讯爆炸甚至过剩的当代,为了职业、为了追上时代而大量地读,高速地读,匆匆地读,囫囵吞枣地读,读一篇篇只有知性没有感性、只有说理没有表情、像扑克脸一样的论文;学术,学术,论文,论文,读论文读得疲累了,趣味索然了。有没有别的选择?有没有另类论文?
有的。《论说》篇释“论”这种文体,还释“说”这另一种文体:“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意思是“说”的言辞要使人喜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使人“悦读”。古罗马的贺拉斯(Horace)以“有益又有趣”形容出色的书写,“有趣”也就是能为人带来“悦怿”。
如果把《论说》篇的“论”体和“说”体结合起来,则这样的文章乃能知性与感性兼具,学术与趣味并存,实质与文采俱胜。这样的学术性文章,在中国早已存在,《文心雕龙》本身就是一个范例。
钱锺书与余光中的美文旗帜
令人读来不“悦怿”的现代学院式论文正当道,却还是有另类的文章的。有“文化昆仑”美誉的钱锺书升起一面旗帜,上面绣着“美妙”两个字。关于文学的功能,他在《诗可以怨》中说:“同一件东西,司马迁当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钟嵘却认为是活人的止痛药和安神剂。”他用对仗式语句,在《宋诗选注》中描述宋代的仕宦制度:
又宽又滥的科举制度开放了做官的门路,
既繁且复的行政机构增添了做官的名额。
文学之为文学,他认为必须发挥想象力,应当有“行文之美,立言之妙”;作品能美能妙,读者才会悦然怿然。
另一面旗帜,上面绣的是“以文为论”四个大字,即用散文的笔法来写论文,扛旗人是余光中。他认为评论家也是作家,而作家是文字的艺术家,必须兼具知性与感性;评论家的文章应该写得佳妙,即是要“文采斐然”“情趣盎然”。余光中在其写作文学论文之始,就“以文为论”。《象牙塔到白玉楼》发表于1964年,是他所称的“正规的文学批评”。余氏论李贺的诗,认为这位唐代诗人是现代“超现实主义”的先驱。文章中余氏用了很多诉诸感官的形象语言,如“鬼舟上的僵尸群,七色斑斓的魔海,和海上盘舞的彩蛇”;他用对仗“将雕虫小技视为雕龙大业”;“以此文纪念一位骑赤虬而赴白玉楼的青年诗人”。他自述写作的情景:“在厦门街寓所北向的书斋里,一连五六个春夜,每次写到全台北都睡着,而李贺自唐朝醒来。”
中华学者之外,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自选集《他山的石头记》的序言表示,他要用一种“娱思”(entertain an idea)的方式来写作学术文章:“‘论文’是学术作品,于知识有所增益;‘散文’则应该给人乐趣——一种较高层次的乐趣:思想的乐趣。”又写道:“我以为,中国古典文学非常需要‘散文’,因为它已经拥有很多的‘论文’了。”我不知道宇文所安有没有受到刘勰、钱锺书、余光中的影响,无论如何,他的主张,与“言资悦怿”,具“行文之美,立言之妙”,应“文采斐然”,“情趣盎然”之意,并无二致。
随笔:随心选题,笔下成章
我在青少年时期读各种诗文小说,进了大学开始接触刘勰、钱锺书、余光中的作品,读而喜之,且奉之为文章圭臬。从前握管现在敲键,构思酝酿之际,挥挥洒洒敲敲打打之间,自然受到古今智贤俊杰之士的影响,当然自己也会尝试刘勰主张的“通变”(不是“通便”),尝试“开拓创新”。是志业也是职业所需,动辄一二万字甚至长达五六万字的学术论文,数十年来完成的数量,一时难以估算。即使是写这些应该板着扑克脸的学术论文,我也会偶尔让这张脸变一变,虽不至于像川剧变脸一样红变蓝黑变白的大变,却总是会让肃穆的长脸孔,闪现一下小笑脸、小哭脸甚至小鬼脸,让读者“悦怿”片刻。学术论文之外,或应报刊编者之邀,或自己有发表的冲动,乃写起长长短短各类文章,即使是学术性比较浓郁的,我也希望写得有文采、有情趣、“言资悦怿”,做到“提高”与“普及”兼顾,做到“有益又有趣”。这类文章数十年来完成的数量,也是一时难以估算。
今年9月天朗气清之际,我突然接到资深编辑谭徐锋先生的邀请,要我出版一本文集,加入他主编的“日知文丛”学术随笔系列。我与谭先生数年前在北京师范大学有一面之缘,如今相邀,自然欣然同意。在华南的金秋好时光,我收集、数算多年来的文字“秋收”,整理编辑,终于成书了,呈上谭先生,准备将来献给读者。
我所理解的“学术随笔”,其性质相近于刘勰、钱锺书、余光中所看重的那类文章。名为文章,当然要讲究章法和文采。除非是咳唾珠玉、三步成文七步成诗的大天才,否则的话,文章的章法和文采,都是在不同程度的构思经营下才出现的;苦吟和难产的例子遍布中西文学史,杜甫和莎士比亚概莫能外。我自然也不能轻心随意下笔或敲键。依照这样的认知,学术随笔的“随”,可解释为“随”作者之心意选择题材、旨趣、体式;而随笔,应该也是有章法有文采的文章。
文化自信:平心看东方和西方
这本《文学家之径》收入长短文章四十余篇,分为四辑:一为《杜甫不悲秋·莎翁对对子》,二为《让“雕龙”化作“飞龙”》,三为《翻译·新诗·过度西化》,四为《文学家之径》。第一辑戏说中英两位伟大作家杜甫和莎士比亚。第二辑力荐伟大的文学理论经典《文心雕龙》。第三辑闲话翻译、新诗,以及中华学术的过度西化。第四辑美言已故或仍然健在的现代学者作家,健在的,目前也都是超过八十岁的耆英了;已故的钱锺书、夏志清、余光中、流沙河,以及健在的刘绍铭、王蒙、金耀基、李元洛、古远清等耆英,都是在“文学家之径”行走,直通大道,或曲径通幽,留下可贵足迹的大家、名家。我还乐道过很多在“文学家之径”行走的学者作家,可惜相关的文章本书未能收录。至于本人,我数十年来在这“文学家之径”漫步或健行,观看盛放的花卉,收获神思的果实,包括本书的文章;一直行走,以至已生华发而“不知老之将至”。
这40多篇文章都是“新作”——是21世纪的作品(只有一篇是1997年写的,但在2014年修订);其中最近十年写的文章有40篇,最近两年的占40篇中的8篇,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新作。文章自然绝不能以新旧来分优劣,我更非贪新厌旧之辈——何况新旧都是或可自珍的“敝帚”;这里的选辑,只是为自己设限,定个阶段而已。
刘勰、杜甫、钱锺书、余光中是我从早年开始便特别推崇的中国古今文杰诗豪,从本书这些“新作”的题目、关键词和内容看来,我的情怀一直没有改变。刘勰和杜甫的伟大,不必赘言;钱锺书之为“文化昆仑”,学术界已有共识。余光中广获中华文学界高度评价,有充分凭据。我在中西文化交汇的香港长大和受教育,又曾在西方留学和教书;向来读书做研究,意识里常常中西互相观照。本书的第二辑中,我把杜甫和莎士比亚放在一起,也是出于一种中西并列的思维。我近来想做的一件事,是重读享誉世界的艾略特(T.S. Eliot,曾有台湾学者因尊崇他,把其姓氏中译为“欧立德”)作品,然后拿他和余光中来做个比较,借以说明中华的诗豪比起英美的诗宗,其诗歌题材的多元、内涵的丰富、技巧的精湛,犹有过之。艾略特有世界性大声名,余光中相形见小,而且是非常小,为什么?英文是超强的全球性语言,而中文不是(虽然中文的国际地位目前因为国力增强而正在提升)。
文化自信是国人近年的一个重要理念。我的文化自信,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开始撰写对刘勰、杜甫、钱锺书、余光中等文贤诗杰的评论时,在我析论汉语新文学(包括香港文学)的成就时,已彰显出来。我写文章呼吁不要“过度西化”,不要举头仰望西方的诺贝尔文学奖,也正因为我们应有文化自信。关于文化自信,我要强调说明的是,它不等于文化自大,不等于民族自大。近世中华民族曾处于文化自卑、民族自卑的低潮时期;现在中华复兴,从低潮、从卑下向上扬,但我们不应自大,也没有理由自大。千万不要从文化“脱贫”后,自吹自擂,成为文化的“暴发户”。
1942年钱锺书写的《谈艺录》序言,有常获引用的名句“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同属无锡钱氏家族的钱穆,1949年南下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亲撰的校歌歌词有谓“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是的,英国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说的不交集的东方和西方,其实是交集的;而且,我们的儒者发现:东方人西方人心同理同。东方人西方人平起平坐,不应自卑也不应自大;如果过去和现在有自卑或自大的情结,彼此应该努力化解,努力消除。世界各国复杂的历史文化呈现种种歧异,对事物常有不同的看法——钱锺书告诉我们“物论难齐”;然而,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都有生老病死,都有爱有恨,都受新冠肺炎之灾,我们更共同具有基本的核心理念和价值。哪一国的人民或领袖,会认为中国线装书所写的“仁义礼智信”不是美德呢?
感谢各地编辑和读者,希望大家会心且微笑
本书一篇篇带有“文化自信”情怀和理念的文章,分别在各地发表,现在结集出书,我要向各地的编辑先生女士致谢。大名、芳名很多,早年的有如刘以鬯(已故)、何锦玲、胡菊人、丁望、林行止、董桥、高信疆(已故)、蔡文甫、痖弦、杜南发;近年的有如张瑞晏、陈义芝、宇文正、林曼叔(已故)、陶然(已故)、汉闻、马文通、梅子、潘耀明、傅红芬、尉玮、周洁茹、谢天振(已故)、张叹凤、庄向阳、刘静、王卓芬、吴小攀、张逸良、刘文华,等等;我无法一一列举。我感谢他们厚爱邀约撰稿,或慷慨接受投稿。一计算,本书中有8篇是最近两三年刊载于《北京晚报》副刊《知味》版的(包括谈钱锺书的B.Litt学位,以及对《文心雕龙》纪念馆的咏叹);主编张逸良先生严谨编辑、尊重作者的敬业作风,尤可钦佩。
文章刊出后,时有相识或不相识的学界文坛中人,口头或撰文表示鼓励;其中黄霖、陈骏涛、郑延国几位特别令我感动。黄教授在研讨会上称述我对《文心雕龙》理论应用的发扬;陈教授把我批判顾彬的戏谑之作,放在其博客推荐的首篇,且逢人说“黄”;郑教授数度看到《羊城晚报》我的《含英咀华》专栏,马上撰文点评,又快又好,可和一些电视时事节目的即时析评(instant analysis)媲美。刘勰叹息“知音难逢”,而我多逢,何其幸运!
最后再向邀请出书,把本书纳入“日知文丛”系列的浙江古籍出版社致谢。“日知文丛”的文体特色,除了上面我的解释之外,可补充形容为“轻型学术论文”,就如音乐之有“轻音乐”。我向来喜欢把比较长的文章分成若干节,每节配以小标题,以显示文章的脉络和重点;这次整理编辑文章,我把原来没有分节且加小标题的较长文章,也照此处理。如此这般,当有助于读者诸君阅读时,对篇章内容的认识和“会心”。《文心雕龙》最后的一句话是“文果载心,余心有寄”,意思是“如果这些文章能够表达我的心意,我的心意就有所寄托了”。我把学术文化的心声寄托在书中,如果诸位能够像听轻音乐那样,比较轻松愉悦地阅读本书,你们“会心”,我就微笑了。我还仿佛想象到你们在会心微笑。多谢阅读,并请指教。
2020年11月12日完稿,于深圳福田
上面我说“近来想做的一件事”,是为文比较艾略特和余光中的文学成就;此事我终于做了,拙作长六千余字,是“初论”,今天发表在《南方周末》的《阅读》版。
2022年4月21日黄维樑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