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描

丁玲散文 作者:丁玲 著


素描

小引

我翻着三年前的《素描》,不禁追怀往日生活的恬适,和一种已逝的细致的心情。它真是一幅画像似地投射出我们年轻时的影。它不受时间所给予的残酷的表示和思想的蹂躏。我们是老了,丑了,粗野了,而它却依然显出一个一二十岁的人的脸,向什么东西都投过去亲昵的微笑。对于它,我不敢说一定含有一种嫉妒的愤怒,然而象普通人一样对于过去的追慕和感叹,却是很明显的。现在愿意把它再清理一次,也只是觉得住在这烦嚣的上海,又终日闷闭在三层楼顶,拿来做为最高的,其实是唯一的享乐,不见得不好,所以就一边挥着汗一边便把这《素描》看完了。

是的,在我自己看来,并没有觉得太无意识。然而这色调,就是那文字,从现在看来,是太不够用,太缺乏幽默,远写不出那时的一颗柔腻的心。但,却希望有人因这朴素的《素描》,憧憬起每个人都有的一生中最可怀忆的一段生活来。否则,只能怪我们的表现是太乏力了。

在《素描》的几十篇短文中,有一半是频君的,现在也由我重理了一下,在这里发表,想频君不至于不同意吧。

一九二八.七.二十记

月影是如此的朦胧(一)

吃过夜饭不多久,我们又照例坐在院坝里了。菡姊不住的尽同着姆妈谈讲在师范时候的事。借依稀的天光,仿佛觉得姆妈也正显着一个颇高兴的脸。从有素馨花的花台边走过来的频,发出惊诧的声音:

“喂,又开了三朵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阵阵的香,没想到这小小花儿如此的香呢!”姆妈是更快乐了,用鼻尖吸着气,好象充满空气中的尽是素馨之气味。

我于是笑了,我笑姆妈。我凭所有的器官,都不能辨别出这院坝里放得有素馨花,因为花台隔我们坐的地方,远到二十步以外了。我说:

“恐怕是潮润的草香吧。”在这个大院坝里,高高低低不知有多少不知名的小草。

姆妈又嗅了一嗅,还说一定是素馨,并且站起身去数那心爱的花儿去了。

频悄悄向我说:“我就没数,晚上,谁看得清,你瞧姆妈去数吧。”于是他也哧哧的笑了起来。

月影是如此的朦胧(二)

风微微吹着,却永远吹不开那鱼鳞似的薄云。那半弯新月,象捉迷藏似的一时躲在云层里面,一时又披着薄纱在对人微笑,频看着那衬在灰色天空中的城墙垛,象是用浓墨涂上去的一抹图案的线条。他提议上城去玩,但他刚说完便低声地向我耳边叹着气:

“唉,只怕姆妈又不准呢。”

菡姊却异常高兴地附和着。

大约姆妈也为了这朦胧的月夜,感到不能因为社会的习惯来委屈我们,笑了一声,觉得上城去玩,最合我的心愿一样,向我说:“去,去玩一会儿吧,只是不要走得太远了,记得早一点儿回来。”

我于是跳起来,抓着菡姊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觉得从没有表情的频的脸上,看出一种另外的光来。但刚一走到门边,回转头时,看见姆妈孤寂寂的一人坐在如许大的院子里,那白发回映着微薄的月光,放出一片淡淡的银光来,我感着抱歉似的硬要姆妈也去,而姆妈却严词的谢绝了。菡姊又嘲讽我,说乇乇这样大了,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玩,总要拉姆妈陪着,真是可羞,我只好默默地随着菡姊向后门走去。

一走出院子,从厅屋里穿到侧院去时,菡姊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奇事,今晚怎么姆妈会这样大方起来!”

我听到频的皮鞋响声已跳到好远的后门边了。

月影是如此的朦胧(三)

我们三人并排坐在城垛上,回望我们的院子,看不清有没有姆妈还坐在那儿。然而我想,如若姆妈还在那里的话,她一定可以看见乇乇的影子正夹在菡姊和频之间的。我把脚挂在四丈高的向外边那方,划着划着,眼望那乡村的极远处,天与地的接壤处,迷迷蒙蒙象一抹浓雾懒懒地浮在那里,鱼鳞般的云,一堆一堆的散布在天空,从云边隙处,隐隐约约闪烁着几颗疏星。我望着朦胧的月亮,我以为我是睡在太空之中在银河洗脚呢。

频始终露着他唇边的一丝笑意,静默着。我觉得他眼中一定看到比我看到的更美的境界了。

菡姊只咿咿呀呀低声唱着她学校里的校歌。

忽然,一个“咝……唦……”的声音从城河传来,我们都把眼光投过去,慢慢的,在映着月光的水上,现出接着又隐去了一只小小的渔舟。

等到云越聚越密,把整个月亮全掩住了,不知到什么时候了,只觉得肩膀上湿润润的。三人摸索着试探着艰难地走下城来,频开始担着忧,怕转家时要听几句慈爱的责备。

到家后,姆妈还坐在黑暗的院子里,正在同杨嬷讲着乡间夏夜的逸事,素馨花和别的花都移在厅上了,姆妈说怕今夜会下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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