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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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号 作者:刘玉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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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羊的举动被一位樵夫看在眼里。点点滴滴、分分明明看在眼里。

那应该算是人类的祖先了。人类从“攀树的猿群”到“晚期智人”即“新人”,经过了长达几千万年的历程,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金属器时代早期即青铜器时代,又经历了大约5万年的样子。樵夫无疑属于我们的近祖,因为他的全部“资产”,除了一座半掩地下、聊可遮蔽风雨的窝棚,一件用毛鬃编织起来、从秋穿到春的熊皮袄——那是一次意外猎获的成果,便只有一根扁担、一柄沉重而锋利的青铜大斧。那青铜大斧原本属于父亲。父亲有着一手烘炉炽炼的绝技,为部族首领和酋长们铸造了几十把人面黄钺(斧)、亚丑黄钺,终了好歹为自己和儿子也留下了一把。那时尽管青铜闻世已久,砍柴的同行们用的仍然是石刀石斧;一柄青铜大斧,无形中使樵夫出尽了风头。那年他12岁,驼来峰成为他纵横驰骋的天地。也就从那年起,金羊成了他的伙伴和不曾相识却曾相知的朋友。

金羊与九头象的纠纷争斗,从一开始就牵动着樵夫的心。他为九头象的丑行诅咒切齿,为金羊的忠勇嘉许感奋。尤其金羊最后的壮举,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使他仿佛从朦茫苍浑的泽野,一跃而升入辉煌高洁的天国。面对献出最后一滴灵血的金羊和顶天立地、傲世独立的白果树,他热泪纵横,发誓要永世永远感念金羊的恩德,永世永远敬仰白果树的圣灵。

他穿着他的熊皮袄,带着他的扁担和青铜大斧,登上驼来峰。他在一片傍水的山坡落下脚,搬来石块,借着一道土堰垒起三面墙壁,又在墙壁上搭起树枝,铺上茅草,抹上泥巴;一座新家,一座茅屋——那或许是人类最早的可以被称之为“屋”的建筑物了——便宣告诞生了。随之他按照父亲传授的技艺,用山石垒起一座烘炉,砍来最粗最干的松节,点起最红最旺的暴火;从矿石中炼出铜汁、铜块,而后锤起锤落,把铜汁铜块变成了铜钻、铜锤、铜斧。他带着10把铜钻10把铜锤10把铜斧登上峰顶,从第一座山头的第一面石壁开始凿起。他要把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留给苍天、后世,留给岁月、风雨。他凿的自然不是今人的文字,而是发自心灵的感受和幻化的图形。那图形原始而又粗糙,却人人都看得明白——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否则,他也就不会以如此的认真和顽强,来完成这项据认为是他毕生最重要的事业了。

他凿下了金羊驼山筑土的豪迈:那是几道象征山和金羊的曲线,几道象征河和草地的直线。

他凿下了金羊播种银果的浪漫:那是几团象征云朵和白果仁的圆圈,几团象征野草野花的散弧。

他凿下了金羊力搏顽敌的英武:那是一对长矛似的利角,一双鼓出的狰目,一摊烂泥似的蠢物。

他凿下了金羊血灌灵苗的奇烈:那是一片升腾的霞云,一片撒满天宇的星辰,一片波翻浪涌的海水……

凿、敲、砍、凿、敲、砍……樵夫凿好一幅图形又凿一幅图形;凿好一面石壁又凿一面石壁;凿好一座峰峦又凿一座峰峦。10把铜钻、铜锤、铜斧秃了裂了,又打10把。再秃再铸,再裂再打。为了使岩画确能表达内心的感受和再现亲眼目睹的情形,凿、敲、砍过之后,樵夫又找来了各色泥土和花蕊,精心调配成各色颜料,逐笔逐划逐幅地为岩画涂上了色彩。那色彩鲜艳而又逼真,足以抗御任何风雨的涂抹剥蚀。13年零11个月,5千多个日日夜夜,樵夫不吃不喝、不屙不尿,甚至打盹睡觉也被从生活中删除了——自从开钻,一切固有的生理需求,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乌有了。

那是秋天的向晚时分,当最后一笔终于凿完描完,樵夫枕着秃裂的铜斧铜锤铜钻,裹着几经补缀已经破旧褴褛的熊皮袄,带着难以言说的成功的喜悦,躺到了白果树下的草地上。那时的白果树正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年,全身上下无不喷溢着生命的汁液和激情。躯干笔挺,拔地而上,直入云霄;头颅高昂,明光四射,傲视八方;劲枝张扬、密叶招摇,有如青龙戏水,金凤临风;连洒落地下的一树阴凉也带着浓郁而热烈的情丝,使樵夫如同喝了几碗好酒,躺下不一会儿便陶醉其中了。几近14年的心血汗水,几近上千幅的丹岩壁画,把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留给了蓝天白云,留给了永恒永远。面对这样的功业,置身于金羊灵血滋润的白果树的浓荫下,樵夫心中确如波涛汹涌,扬起了连天雪浪。

夕阳悠哉悠哉蹚下山坳,晚霞载歌载舞爬上天空,陶醉在浓荫中的樵夫,耳边忽然传来了呜呜的乐声。开始乐声柔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渐渐地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仿佛是从地层深处生发出来,沿着白果树缓缓上升、上升……号角,樵夫听出了那是号角。荒山野地、一棵白果树下,哪儿会来的号角——如此美妙动听的号角?樵夫以为是耳朵出了幻觉。然而奇怪的是,那号角、那幻觉不仅没有消失的意思,反而越吹越响、越升越高,不一会儿便径直上了头顶。

呜——呜——

号角一长一短,声声相接,粗砺、宏阔、悠扬,同时又带着欢快缠绵的音韵,一股劲儿地直向樵夫耳朵里灌。樵夫不由地睁开了眼睛。而这一睁,他立时怔住了:在苍葱高耸的白果树的顶梢,晚霞暮霭中一团五色锦云,正托着一对硕大的、灿光四射的号角缓缓升入天空;呜呜的声响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凭感觉,樵夫认出,那锦云浮裹的号角正是金羊的灵物——金羊殉身后,樵夫在掩埋遗体时,独独不见了两只青铜似的、弯曲而傲挺的羊角,他原本以为是被什么人收藏起来了,哪儿想到已经化作号角,与白果树连成了一体!

羊角号!羊角号!樵夫跃身而起。

羊角号升上半空,随之环绕白果树和樵夫缓缓地打起盘旋。锦云有如彩色波涛,号角有如出没于波涛中的一只粲然无比的银舟,把白果树映得披珠挂玉、金碧辉煌。那呜呜的号声则恰同天风放唱野鹤长鸣,带着如水如潮的激情,打动着樵夫的心。他觉得有一股奇妙无比的潜流,涓涓潺潺流入他的心田;越流越多,越流越满,终而横溢而出,化为一道圣洁高贵的情丝,召唤着、牵引着,使他不由自主地迎着号角向前走去。

呜——呜——

呜——呜——

羊角号环绕白果树旋过几圈,随之围着驼来峰也打起了盘旋。号声在天地间激荡回响,山光、霞影、暮霭、青云、原野、河流……天地间的一切一切,都在那动人的歌唱中痴迷了、沉醉了。

白果树——羊角号!羊角号——白果树!

天心邈邈、地灵悠悠。樵夫就那样随着号角的指引,环绕着白果树和驼来峰向前走去、走去……直至融为一体……


樵夫的儿孙们,并不理解先人的虔诚,那凝结着樵夫心智血汗的岩画一直被束之高阁。好在锤钻刀斧的笔墨和得之以天地、至今无人能够再造的色彩,并不怎么在意岁月和风雨,这才使得几千年后,当樵夫的第21代孙,对先祖遗留的奇珍忽然产生了兴趣时,没用花费太大的气力。

仓颉造字,神农教稼,嫘祖养蚕,伶伦制乐,奚仲造车,仪狄造酒,大禹筑城……那时世界已经有了不少变化,陶器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祭祀用品,陶上涂漆、绘彩也成为时髦。那21代孙名叫陶宝,其父一生制陶,视儿子为宝和希图儿子继承祖业、制陶得宝的意思。陶宝果然不负所望,长大后果然当了一名陶工,后来果然又自己办起了一座小小的陶窑。他精于制陶,对陶画陶彩也颇有研究;正是从琢磨前人的陶画陶彩开始,引发了他对于驼来峰岩画的兴趣。而那兴趣一旦萌发,便有如越草河的流水,任谁也阻止不住了。

那是多么神奇的岩画!那是多么神奇的故事!那是多么神奇的金羊和白果树啊!那神奇将他引进一个斑驳迷离的世界,引进一种如痴如醉的境地。他先是登崖爬壁,逐一地把岩画摹到竹简和木板上,将遭到破坏剥蚀的部分加以修复补充。随之,根据岩画的次序和内容,编写出一部完整的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然后又把那些动人故事用自己的手和笔,用炉火,描绘制作成一套足有上百幅长的新的陶画:那溶进了他的心智想象,比起樵夫的岩画,不知又要丰富出多少倍来了。他绘制生产的陶器一批又一批销往四面八方,金羊和老白果树的故事也一批又一批传遍四面八方。一位名叫神琴的老者,根据陶画编了好长一支唱段,走村串乡四处传唱,更把金羊和老白果树唱得出神入化、妇孺皆知。一天陶宝悄悄去听了一次,直听得泪横襟湿,差一点走不出那个小小的棚院。

陶宝专心于制陶绘彩,别的事儿一概不闻不问。有人却把他视为神灵,把一件关乎人命的难题,摆到他的面前。

那一夜烧窑制陶原本搞得很晚,睡下,眼皮刚刚合拢,窗外就起了风雨。风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呜呜噜噜哭个不停,雨则顿足鼓掌,把门窗拍得脆响。陶宝好疲好困,只管死睡;直到一觉睡过,迷迷蒙蒙听出风雨越来越大,担心窑上受淹,才不得不起身开了屋门。

屋外,星儿朦胧月儿朦胧,哪儿来的风雨?陶宝自觉做了个没趣儿的梦,正要回身,两个人影忽然出现到面前,扑通扑通跪到地上,把陶宝吓得只差没有蹦上屋顶。

这是邻乡一对小夫妻,男的叫松果女的叫香菇,结婚三年至今没有生育。松果家原本几代香火旺盛,到了这一辈上不知怎么就倒了气候:三位哥嫂或者声色具无,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生下的都是死胎。父亲是个极重子嗣的人,三个嫂子因此全被休了,三个哥哥也因此被赶出家门。年前父亲请人算过一卦,说是问题出在香菇、松果身上,要么明年生子荫及后世,要么就要败了全家的百年之运。父亲因此明言:应了生子、荫及后世的话,松果、香菇上可管教爹妈,下可号令兄弟姐妹;应不了生子、荫及后世的话,就把两人剁成肉泥去喂山上的毒虫野蝎,以赎回全家的百年厄运。话是去年腊月说的,如今八月十五将临,小夫妻俩什么死牛力气都使出来了,什么奇巧办法都用过了,香菇至今依然像个没出阁的姑娘,清秀苗条得馋人。父母家人全变了脸色,小两口更是如爬热锅如坐针毡,每天都在火苗上烤着过日子。

两天前,两人外出拜寻巫师,路上无意中救了一位落水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老得眼睛不见了缝儿,鼻子不见了山头,嘴巴像一口没了水的枯井;只有两片眉毛白得跟雪一样,长得跟胡须一样,飘飘然一直垂到心口窝儿。她被救出后谢字不说一个,起身拍拍手就走;走出老远,才不知是用鼻子还是嘴巴送过一句含含浑浑的声音:

“谁叫你家老辈上杀黄羊的哩!想活命,还不快去找那个画画儿的陶宝!”

小两口儿初时没有听准话音、品出味道,及至见到巫师,把情形描绘了描绘,巫师一口咬定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就是补天和化育人类的神祖女娲,是专门前来给小夫妻俩指点生路的。

“谁家老辈杀黄羊的哩?”

“还有谁?回家问问你上两辈是干么儿的哩?”

“那……杀黄羊怎么就……”

“怎么?你还问怎么?你没听鼓词儿里是怎么说的?金羊是神,那黄羊不就是金羊的子孙?”

“……”

“怎么着,老神祖的话你两个也……”

“可……那陶……陶宝他……”

“你爹妈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蠢货!那陶盆陶罐上哪个是不写着的来?你说是这两个该天杀的小东西!……”

松果、香菇正是凭着两只绘着金羊和老白果树故事的陶盆找到门上来的。两人一头跪到陶宝面前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陶宝好不惊诧。那老太太是不是女娲神祖他说不清楚,女娲神祖化育人类的事儿他确是知道的。盘古完成开天辟地的伟业之后,天地间生活着的只有天神华胥的女儿女娲、儿子伏羲。女娲人头蛇身,一日70化;伏羲龙身人头,挺着一个老大的“皮鼓肚”。开始两人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女娲炼石补天,伏羲则在天地之间建起了一架巨大的木梯,使天上的各位仙人帝君随时可以攀着梯子,自由自在地上下往还。及至补天完成建梯结束,化生繁衍人类成了首要任务,也成了最大难题:人类的化生繁衍离不开婚配,可作为兄妹的女娲伏羲怎么可以婚配呢?伏羲说可,天地把创造人类的使命交给我俩,我俩就可以婚配。女娲说不可,兄妹本是骨肉,骨肉自婚那是再羞人不过的事了。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天兄妹俩相约登上昆仑山顶,双双跪倒在地,起咒说:苍天在上,如果你确乎是派遣我兄妹二人到世间来结为夫妻、化育人类的,就让满天云烟马上聚合到一起来吧!如果这不是你的意思,就让满天的云烟立时散去吧!苍天听清了两人的咒语,远远近近、层层叠叠、各色各姿的云烟,倏忽间从四面八方汇拢聚来,在两人头顶紧紧地抱成了一个团儿。天意既明,女娲立时起身,扑进了伏羲怀抱……

女娲,那是人类的化生化育之母,是陶宝心目中至纯至圣的神灵。可她什么时候跟金羊联到了一起?——在樵夫的岩画中,并没有这方面的描绘呢。

“不,有的!”

香菇拿出一张剪纸,说是临来时母亲给她的,那剪的正是女娲补天的事儿;在炉火和女娲身旁,一只俊秀的羚羊正卖力地劳作着。

“我妈说,这是从老早老早以前的石画上描下来的,就是你画的那只金羊。可神啦!女娲老祖让俺们来找你,为的不就是……”

陶宝且喜且疑。金羊的出处和灵奇有了新发现,这固然令人欣慰,可就算金羊果真与女娲有过一段特殊关系,这化育人类的事儿尤其是生不生小孩的事儿也管得了?而且自己一个制陶绘彩的,又能怎样呢?

“陶叔,俺可全仗你老的恩德啦!”

“陶叔救命啊!救命啊……”

事情不管看来是不行了。陶宝冥思苦索几个昼夜,忽然想起从一块墓碑上看到过的一幅“伏羲女娲交尾图”:伏羲一手捧日,女娲一手托月,两人相向而舞,尾部紧紧缠绕在一起。

……伏羲女娲……女娲金羊……金羊老白果树……

陶宝忽然醒悟:既然女娲是化育生命之母,金羊无疑就是化育生命之神,金羊灵血浇灌的老白果树岂不也与生命化育……

选定一个吉日,陶宝让松果、香菇到越草河洗去了一身泥尘,换上了一身连日赶做的麻布紫衣,等月上中天四野俱寂时,把两人带到老白果树下,郑郑重重地磕过几个头,然后嘱咐让其效仿人祖,就地交媾播种,成其好事。

这惊住了松果、香菇也难住了松果、香菇。诚心实意求到陶宝面前,两人原本以为跟求巫师、神师差不去多少,无非是献礼、跪拜、跳神、念咒、许愿一类大同小异的内容。两天前陶宝告知已经选定了吉日,要他们沐浴更衣准时而来,两人想的也只是祭礼谢礼:无论对于神灵还是神师,那都是绝对少不了、薄不了的。两家人日子过得原本清苦,又因为连年多事,搜肠刮肚、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算准备了几件。哪知陶宝对那些东西瞅也不瞅一眼,就把两人领到这儿,就要两人在这儿……明月高照,夜鸟轻吟,山空野静,狐兔出没,更有一棵老白果树巍然高耸、目光炯炯;在这儿,那是说什么也干不得那种事情的啊!……因此陶宝一走,两人大着胆子在老白果树下祭告了几句请求保佑、救难的话,便远远地盯着陶宝的身影溜下了山。

开始陶宝没有发现,及至发现已经来到山脚下了。

“你们?你们……”

“陶叔,求求你!我们实在是……实在是……”

“岂有此理!娶妻生崽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没有男女交欢,这娶的哪门的妻、生的哪门的崽儿?你俩这是不想要命了不成?”

“陶叔,我们的意思是把这些礼品……”

“礼品?你当是我稀罕还是哪个神灵稀罕你们那点玩艺儿?立马给我扔一边子去!”

“那……陶叔……”

“谁是你们的陶叔?我是烧陶制陶的陶宝!你们不立马给我回去……”

眼见没有回旋的余地,松果、香菇只好苦咧着脸,踏着乱石荒草,攀着树枝山崖,重新回到了老白果树下。因为有了一次经历,山林野地明月清风显得不那么阴森凶险了,两人心里也不那么扑扑腾腾一点边际不着了,加之想想这是关乎祖宗、关乎自身性命的事儿,实在推托马虎不得,松果、香菇忸怩磨蹭过一会儿之后,只好大着胆子脱了衣服,躺到草地上,把平时在自家床上演熟了的那套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功夫,急急惶惶地排练了一遍。随之又急急惶惶地穿了衣服、离了老白果树,心想这一次总算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然而刚刚踏上下山的路就被截住了。

“陶叔……”

见陶宝一动不动等候在路边,松果心里一阵扑腾脸上一层看不见的潮红倒也罢了,香菇却羞得只差没有钻进地缝里去。

“你们两个这就算是完事了?这就要回去?”陶宝没有丝毫戏弄调笑的意思,看不分明的面庞上却分明地传递着恼怒和不满。

松果、香菇低着脑壳,实在想不出做错了什么事儿。

“这化育生命化育生命,要紧的就在一个‘化’字上;有‘化’才有‘育’,‘化’好了、到家了,那‘育’也才有个说头。你们两个就这么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算是‘化’了‘育’了?嗯?”

几句话把松果、香菇说了个腮热心蹦。按照常规,这种男男女女要死要活的事儿,尤其是小夫妻们在一起翻天覆地、耕云播雨的事儿,是无论谁,包括亲生的娘老子也没法把话亮到明处、指指点点的。更何况,松果、香菇求的是个生育,陶宝点明的也就是借着老白果树下的灵气把那事办了、种子撒了,可怎么倒又出来一个…………

“交欢交欢,讲的是一个‘交’一个‘欢’,不‘交’撒不了种子,不‘欢’,撒了种子也扎不了根发不了芽儿;就算扎了发了,也不会有好芽好苗给你。……你们用不着跟我红脸紫腮、嘀嘀咕咕。没这‘交欢’两字,天底下当不了还是一片野棘子棵,蛤蟆、蚂蚱也见不到一个!女娲、伏羲那是人祖、神祖,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可当初要是不冲着那两个字儿,天知道……算了算了,不说啦!不说啦!一句话,你们两个要是真听我的话,真心想要孩子,就赶快给我回老白果树那儿去,天不亮就别打回去的谱儿!熬时候不行,还是那两个字:交欢!不交不行、只交不欢也不行!……哎,你们等着什么?你们要是觉着我说得不对,以后也就别向我这儿跑啦!……”

话说到这种度数,香菇、松果纵然满肚子装的都是不自在,也只有掉马回头一条路。或许因为有过两次经历,或许因为陶宝的一番“浑话”无形中说进了两人心里,把埋在两人心里的情啊欲啊兴奋啊疯狂啊统统放了出来,香菇、松果重新来到老白果树下时,只觉得明月光光,山野朗朗,狐兔欢舞,群鸟歌唱,老白果树的高枝密叶抛撒的也尽是道不尽的柔情、品不完的蜜意。这一次大不相同了,两人双双拜过老白果树和女娲神祖,便宽衣解带你拥我抱,倒在一片密匝平实的草地上,尽情尽兴地撒起欢儿来……

这是八月十五前后,老白果树满枝果实青绿时的事儿。九九重阳,满枝青绿变成满枝金黄时,松果、香菇就报来了信儿,说是月月都见的那“红”不见了。入冬第一场小雪下过,满树金果变成银果,满树绿叶变成金叶时,香菇就再也馋不得人,再也苗条清秀不起来了。而及至来春,满树青绿中仿佛被谁撒上一层银粉,蜜蜂嗡嗡营营忙碌不休时,一男一女两只小生命,已经呜呜哇哇地朝向老白果树唱起歌儿来了。

消息抖着翅膀、踏着风火轮,串遍了驼来峰周围的村村落落。老白果树好不神灵。老白果树是女娲神祖和金羊担心天下绝种,留下的化育生殖之神。陶宝是通神的人,是老白果树特意派到人世间来的。不论谁,哪怕是八辈绝根的人家,只要是祭一祭老白果树的神灵,只要是求到陶宝方老——一方之老者——面前,也保准子孙满堂、香火大旺……

消息一路飞奔一路变成了传说。传说一路飞奔一路又变成了消息:香菇、松果小夫妻俩抱着孩子去向老白果树和陶方老谢恩了,老白果树跳舞似地舒开了满树的枝叶,簌,簌,簌……把金叶落了两个孩子一头一脸,陶方老说那两个孩子有老白果树保佑,将来是大福大贵定了,松果、香菇当时就给孩子起了名字,一个叫树保一个叫山保;去找陶方老的人多得满山遍野,好多人都是从几百里以外赶来的,干脆在树下、山坡上搭着棚子住下,死活不走了的;好多人要求在老白果树那儿建一座庙,开始陶方老担心百姓没钱负担不起,没应声,后来众人一心一意跪了一地,说是不答应就不起来了,陶方老才算是点了头;因为庙的名字争得好不热闹,有人主张叫圣树庙,有人主张叫金羊庙,有人主张叫化生庙,还有人主张叫女祖庙,各说各的理儿谁也不让谁,还是陶方老说咱们拜的是老白果树就不要扯那么远了,没有金羊哪儿来的老白果树,没有老白果树又怎么见得出金羊,金羊、老白果树原本是一码子事儿,只是金羊是灵,老白果树是本,咱们建庙还是祭个灵吧,众人这才算是不争了;为了建庙,驼来峰周遭几十上百里以内的百姓,家家户户卖了一个冬春的柴禾、打了一个冬春的石头,有的把家里的犁和牲口也搭上了,河西张村一个老汉把房子拆了扛来两根上好的檩条,哪知没用上,气得他呀,把一对眼珠子硬硬地鼓到越草河里去啦,金羊庙上梁的那天,天上忽然飞来了一群好大好漂亮的鸟儿,她们唱着舞着,用五颜六色的翅膀在半天空里搭起了一道彩路,有人踏着彩路一直上了天宫,亲眼看见金羊正陪着女娲老祖在饮酒唱诗哪……

消息和传说是否真实以及有多大水分,今人已无从考据。但金羊庙确乎是建起来了,制陶绘彩的陶宝确乎是当起了金羊庙的方老。那庙只有三间黑砖黑瓦的小屋,一道高不过人的石墙,正厅也只有一尊用黄泥塑成的金羊雕像。正厅两面的墙上倒是密密麻麻,那是陶宝蘸着花草的汁液画出的金羊和老白果树的故事。这已是新版,女娲和金羊的那段原本鲜为人知的往事也画了进去。金羊庙确乎简陋得可以,陶宝那方老当得也确乎有点唐突,但金羊庙和陶方老,确是成了老白果树神灵的化身,成了一方百姓、一方水土的魂魄所系。

庙是二月二龙抬头时建毕的,正式上香选在三月三。“三月三,南风欢,满地的元宝不用搬。”那选的是个时令,也选的是个兴旺。

那日庙会来了多少人没人说得清楚,陶方老只记得,单是接受参拜者的叩见,他足有四五个时辰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参拜的人中老少妇孺都有,最多的还是年轻人。看热闹赶时兴只是一部分原因,大多都是怀着心事:结婚没生孩子的自不必说,生了孩子的求的是个多子多孙、平安福份,没结婚的少男少女求的是个好婚配;爷爷奶奶为孙儿孙女求,父亲母亲为儿子女儿求,哥哥姐姐为弟弟妹妹求,弟弟妹妹为哥哥姐姐求……作为顶礼膜拜的生命化育之神,人们相信,老白果树和金羊是一定会让大家遂心如愿的。

最忙、最受人欢迎的,除了陶方老自然就是松果、香菇了。他们除了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故事,还要红着面腮,悄声细语地给那些言辞恳恳,恨不能磕头下跪的男男女女,传授“秘诀”、“秘方”。中午时分,人群最多、庙会最热闹的时候,有人忽然仿照伏羲女娲交尾图上的样子,跳起了舞。舞是边想、边编、边教、边学,开始三两个人、七八个人,冷冷清清,后来越跳人越多,越跳越热闹,直把个庙会、人心跳得火旺汤沸。

人群直到下晚才渐渐散去,那自然只是暂时和象征性的。月出云行时分,散去的人、比散去的还要多的人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更多的是结婚几年没有生育过的,也有生过孩子还想再生几个的,有心要借助老白果树的灵气改良改良“品种”的,还有的就是已经准备结婚或者白天刚刚相好上了的。少壮男女,远来近至,一律是专门到越草河里洗过澡,又特意换了簇新簇新的紫色麻布衣服的。这次用不着陶方老挖空心思地去指点督促了,上了山,一对对悄然地来到老白果树下磕几个头,又一对对悄然地散开去了。不过一会儿功夫,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附近的野地、草丛、小树林就被占领了。明月如水,清风如水,一对对年轻男女吮吸着老白果树得自天地的灵气,尽情地扬起情爱的犁铧,播撒起化育龙种的苗芽……

老白果树果然有灵,金羊庙果然有灵。没过多久,不少原本愁眉不展的人家中便响起了婴儿的歌唱;许多原本人烟稀少、田园荒芜的村落,便显出了兴盛旺发的迹象。

第二年三月三,人山人海,跳舞有了一套粗略的套式路数,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担花儿。

第三年三月三,人海人山,年轻男女的幽会成了一种时兴,出现了母送女父送子、一家人争先赴会的情形,被称之为“放野欢儿”。

第四年三月三……

三月三入了少男少女的梦,进了年轻人的心,成了当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期盼、喜庆的节日。那梦、那心、那节日,确是给驼来峰周围、越草河流域的广大地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村寨如林,炊烟飘绕,五畜兴旺,牛肥马壮,五谷茂盛,粮米丰登……这样,没过几年功夫,老白果树便堂而皇之地成了闻名遐迩、万众称羡的“知名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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