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学着原谅

我们生来热烈而自由 作者:李程远 著


学着原谅

◆1◆

小飞是学校里白衣翩翩的学长,他符合绝大多数女孩的期待。

小飞有着干净英俊的面庞和并不急功近利的勤奋。稍有遗憾的是,大学这么多年小飞也没谈恋爱。他是不期待爱情还是想专注于学业,这成了学校里的谜团。小飞学的是传媒相关专业,毕业后也去了稳定的体制内工作。似乎一眼望去,就成为人生赢家,他只要安分踏实地工作,感觉就会一直稳稳当当地优秀下去。

小飞是个力求完美、精进细节的人,然而工作仅仅一年,他就离职了。那是一种迅猛的及时纠错。直接原因,竟然是因为自己拿到了一份小小奖励,并伴随晋升。

他做的是一档广播节目,短短一年时间,他就从新员工晋升到了单期内容的副主编。借此,他也更有机会看到后台的真实数据,也就能更准确地了解自己的内容到底产生了多少影响。因为之前做得很好,才有机会触达事情的本质,所以他对自己作品的影响力自然也充满期待。然而,当他像大人一样输入员工验证码,直面现实社会打出的分数时,他真的蒙了。他备受表扬的节目,真实播放率其实特别差,换算下来,那个时段大概只有七个人看到过这个节目。

他本以为自己是在媒体的中心传播能量,可事实上,他更像在大风中发传单的兼职小哥,乐乐呵呵地说着“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在媒体更迭的时代,很多类似广播、报纸等传统媒体的影响力已经逐渐变小,只不过大家不忍心接受,就用那些尚可的经费维持着过去的种种。他们假装对新世界鄙视,但自己也知道,脚下的一切很糟,新世界很好。

绝望的是,大家的腿已经深深陷入那些糟糕的泥土里,都跑不出来了。

然而小飞还年轻,他无法自欺欺人。他习惯了优秀,更需要去体会人生真实的胜负和悲喜。他的离职很果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从床上直接蹦起来,一分钟就穿好了衣服,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

◆2◆

他做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工作室。业务最初的范畴,大概就是给动漫配音,给新的声音平台录制广播剧作品等。生意很小,但是高效靠谱,很快就积累了口碑。

小飞看着那些新的内容在野蛮的网络上自行生长,看着那些有血有肉的评论,内心是很满足的。哪怕网友经常吵架,甚至会出现针对性的批评,但这都无妨。有人看,便是作品的荣幸。自己的价值被市场判断,也很生动有趣。

每个月,他都会看有多少万的播放量,多少万的评论,还有多少万的流水收入。小小的仗,投入地打,这是一个少年尽兴的二十多岁时光。

纵使,很多前辈并不理解这种选择。在他们看来,小飞离开了国家媒体平台,去大街上自己瞎搞了。然而时代之所以进步,也正是因为新人不听老人劝,新人在验证着自己。这一切,本来也不需要彼此认同。

小的事情顺利了,人就容易开始扩大格局。这一起劲,就很容易犯错误。

人生就是角色扮演,匠人的事做多了,便开始琢磨自己要不要做个统帅。小飞的业务,也慢慢从声音节目的制作,拓展到了声音教育、人才输送、品牌开发等等。甚至后面出现了诸如虚拟人物、电商互动等更跃进的事情。

这本身其实是一种进步。他开始研究模式,规划着更高效的营收路径。然而,真正的飞跃进步,也都在前期伴随着代价的付出。

工作室的投入开始变大,也开始进入公司化的运营模式。财法税政、股权比例、提成机制、薪酬结构等等,很多环节出现了纰漏,很多同事也暴露了问题。

小团队可以靠人情维系接活生存,大团队则需要靠制度管理,得靠模式才能胜利。从小变大的过程,最容易乱。而创始人都必须鞍前马后,为公司保驾护航。有的人能够以柔克刚,有的人不堪重负,慢慢就崩溃了。

那是栏目似乎到了要开天窗的时候,甲方已经崩溃,同时自己公司的负责人突然提离职,打电话也不回,小飞只能自己下场补充录制。那是一期很欢乐的内容,他欢声笑语地在棚里表演,心里却交织着很多悲愤和焦虑,甚至后怕。

被装修公司坑了,录音室甲醛涉嫌超标,家长声音洪亮地在楼下大喊大叫。他很内疚,也直面问题。

为竞标连续熬夜的四个夜晚,他好像失去了新奇的创意。他开始在想,要不要上网找个捷径,去哪里抄一抄?他开始讨厌自己,所以及时刹车。

竞标的最后一个夜晚,某个项目的相关负责人约他喝咖啡,在私密的地方,用暗语明确说了回扣的问题。

资金链要断了,他也真的去找朋友借了,最后成功地用房产证做抵押,找银行借到了钱。

好多大事小事一起涌向他,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他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到位,但后来却把所有事都做砸了!

小飞曾和我心平气和地讲:“我自己能力一般,但又想去接受挑战,所以我会很痛苦,但这一切真的是我该承担的。”

他也说:“你知道吗?最最艰难的时候,简单概括就是‘那一年’,但我自己真实的感受,那是365天。那里有365个白天,还有365个深夜,有很多个具体的小时,残忍的分钟。这是我一秒一秒走过来的!”

小飞说得过于深刻,那就是刻进肉里的东西,碰撞了灵魂,也铁定压迫了神经。他需要保持健康的身体,所以每周固定去运动两次。那一次,小飞在跑步机上匀速前行,突然电话响了,就是那日常刺耳的声音,应该是很着急的工作。当下,他的身体好像是被按了某个开关一样,咔嚓就僵住了,眼前一片空白。他直接在跑步机上重重地摔倒,发出巨响,边上的人都惊了。

他只记得耳边是谁在说:“怎么了怎么了?快叫120……”

那是小飞抑郁症开始的时候。这可真是个漫长的噩梦。

◆3◆

小飞的抑郁症很严重,同时伴随着强烈的生理反应,那就是对食物失去了味觉,眼泪会自然地流出来,就跟水龙头似的,睡眠的能力也离奇地消失了。这都不是情绪上的东西,这都是直接在身体和生理上表现出来的。

病态型的抑郁症,也绝对不是单纯的心情差,而是一种生物性功能的缺失或坏掉。喜怒哀乐是情绪最直接的反应,但是突然有个瞬间,这个感知力从生命中消失了。你无比地着急惶恐,就像坠入深海。这里面失去了规律,也没有了逻辑,所以你也找不到方法对症下药。你有很明确的自救目的,但又没有任何方向。这种感觉,一定很绝望。

小飞回到了老家,公司被迫停摆,那些烂摊子也就彻底发霉了。他本来想凭着责任感进行拯救,但后面深知,自己没有了力气,他得先救自己。

他看到过妈妈,然后梦见过奶奶,切切实实地出现过明确的幻觉。

他进了精神病院。那里的墙是灰绿色的,空气很差很潮湿,窗户外面有鸟。有一天下雨了,雨很大,很多水钻进了屋子。

他应该坐过轮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次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轮椅碎了,奶奶带来了鲫鱼汤,爸爸在抽烟,然后和烟雾融在了一起。妈妈很久没来了,然后奶奶变成了妈妈。这都是怎么回事?

他吃了很多药,最开始没有味道,后来有了味道,那应该是快好了。

他打开过电脑,看到了一封邮件,是好几个月前的一封辞职信。他看到后很难受,通篇是对他的指责,字字诛心。他看着窗户,就像是看到了美好又轻松的释怀。他甚至没察觉窗户是锁死的,也有铁栅栏僵持着。

他继续吃药,他隔绝了自己。他继续吃药,听音乐。时间流逝,他在无序的空旷里,寻找着自救的线索。持续放空的日子,是一次深度的自我原谅。

我们得接纳自己很多事会做不好。我们得学着理解那些绝大多数的不完美,甚至勉强及格。

后来,小飞忘却了时间,也放逐了自我。当“不在乎”的感觉慢慢浮现时,那免疫的能力才逐渐上场。

“大家冲,醒着的赶紧冲,快!拼了!快救他,他很痛苦。”好像是细胞的号角在唤着一个尚有机会的黎明。几经辗转,那绝望的压迫感,也终于有了淡出的迹象。

他忘了是多长时间,应该是从医院回到家,再重新去医院,最后终于回到了家。那时间应该有季节的交替那么长,所以老爸的那碗面,在冬天变得很温暖。他吃下了那碗面,是味觉的复苏,也是内心对欢喜的再度触达。

只遗憾在那之后,奶奶就再没有出现。

在小飞后来的记录中,这个看病的过程,有133天。

◆4◆

和小飞再见面,他变得很从容,整个人心平气和,但也坚定有力。

我们后来也有了合作,约定在某月18号的下午五点对第一组内容。他的团队在18号下午四点半,准时又准确地把内容做好了,并标注了很多信息,就连备选方案也准备得很充足。这种专业靠谱的劲儿,让伙伴们心里很踏实。

这十年,小飞从一个翩翩少年变成了一个得体的青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黑暗里完成了和自我的殊死搏杀。这其中的每个环节都至关重要,这些过程,一点点将他打磨成今天的样子。

他的公司也开始恢复运转,把业务做得准确而稳健。他懂得了平稳进行。

他保持着匠人的标准和灵魂,也接纳着商业的智慧和取巧。往前走,但不冒进。在管理上,他变得很严肃,甚至严苛。他不和任何同事做朋友,也很少开玩笑,他把制度做成了海报,挂在墙上。但大家都知道,小飞本身是一个温暖的人。

他的生命,在暗黑的深海里度过劫难,然而眼睛里翻涌着深邃珍贵的光。

小飞给二十二岁的自己,留了字条。

“请接纳世界的不完美,请接纳自己的做不到,请学着原谅。最重要的是,原谅自己。请慢慢成长,二十六岁那年,你会生病,要千万注意。请多回家看看,奶奶身体不好,妈妈也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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