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桃花源·浙东唐诗之路

江河万古流:我的诗路行走 作者:孙昌建


第一辑 桃花源·浙东唐诗之路

西陵渡

背一部唐诗渡江

该用一把怎样的桨

黄昏来临的时光里

霉干菜已经蒸熟了

得意而落魄的诗人啊

到了渡口都会长叹一声

因为没有一只船

开往三百首的码头

即使双人双桨

最后发现竟也是倒影

正如一千年后

一声汽笛拉响之后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连同争先恐后的浪

渔浦

以前是要过了江再写诗

现在江边站一站

水漂也不打了

几个词捏在手机里

一天就过去了

一到了晚上

也有好多人渡不过去

因为没有船了

因为风浪大起来了

内心的翻腾

靠一首诗能平息吗

争论是必然的

语言的泡沫也是必然的

所以有一块景观石的存在

石头上有“渔浦”两个字

微信上一晒,写和不写

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三个贺知章

一个曾经写过几首诗

一个做成雕塑立在村口

还有一个进入了知章村

村委会空无一人

连一只鸟都没有

桌子上有几个快递

有一个就是寄给贺知章的

我仔细看了一眼寄件人

正是唐朝诗人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无回

身处大唐,不知隋汉

谁从高风险区穿越回来

来都来了,童声已备

马上开始多声部交响

三个贺知章围成了一桌

钱塘江上看云

是飞扬的野马还是吃草的羊

让我想起云南或新疆

如果翻回到李白这一页

他的天空就是我的天空

他的云就是我的云

我的云会是他的雨吗

唐朝诗人如何躲雨

如何在诗歌中躲雨

尤其是过江时,逃难时

如何游出一朵云的漩涡

在临浦,寻蔡东藩而不遇

很想模仿古人的想法

荒村古道,西风瘦马

如果没有二维码

马致远也走不到天涯

蔡老师亦是,沪杭线是通了

他可能走的是水路

在吱嘎吱嘎的船里

又写了一个朝代的演义

而真到上海码头时

一个朝代已经灭亡了

烈日之下,思忖再三

还是不去蔡先生故居了吧

所有的故居我都去过

因为所有的小说都有结局

而在诗歌里,不遇比遇要好

而在演义里,遇上了方才有演义

转塘一名的来由兼致唐朝诗人崔国辅

路转定山绕,塘连范浦横。

——[唐]崔国辅《宿范浦》

是离别还是返乡

海塘像一个折了三折的破折号

一直横亘在罗刹江中

不用怕,定海神针不是一首诗

而是一座山,定山

又名狮子山,正如另一座浮山

去不了西陵渡,也没有江鲜

土茶可能还有,会有粗盐

还有腌制的鱼,颇有手艺

平平仄仄,正如所有的塘路

都围绕着定山,一个中心

以潮为中心,由此飘来的帆影

意味着夜潮又要来了

今天渡不过去,那就明天吧

睡吧,睡吧

谁醒来谁就有心事

那夜潮中追逐的鸟啊

是为了鱼的影子吗

还是仅仅为了喊出一声啼鸣

西施豆腐

一条水曾经名叫芦茨湾

正如我也记住了郑旦

有一度,吃鱼的鸟

连羽毛都已经被拔光了

我无数次想象美人的容颜

旋转的玻璃门旋转的年代

那美人的痣闪烁在书本后面

那正好用来刷越王和吴王的脸

浣纱石吃水很深

这么多年也一直有溺水事件

谁还在河边捣衣呢

临水的房子拆还是不拆

江山易主,百姓山呼万岁

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

故事还会有新的演义吗

坐下来,吃一碗豆腐再走吧

野草莓

到底是年轻时喜欢一点

还是年长后显得更怪僻和挑剔

封山已经多年,小路隐匿多年

草叶之间的露水点缀着红红点点

永远蛰伏草间,等待被发现

抑或就是午后的腐败如一则寓言

会有欣喜如初恋且一恋再恋

会有午后的暴雨再也拉不住帷帘

爱和喜欢,如一个动作的拿捏

轻和重,对不起这一肉身凡胎

一场邂逅,还会再频频回首吗

谁尖叫一声,如游过一条幻觉

再回首,亦有人在路边招手

那来自大棚的想要显示正统血脉

仿佛一张口就是一句红色的箴言

多少美丽的红唇燃起白色的烈焰

而我会永远站在野草藤蔓一边

从来就没有什么唯一和绝对

我就好这一口了,野草莓啊

暴雨之后将会是改变一切的夏天

燕归堂

路边所见,仅是一个地名

仅是雨前的白墙黛瓦

我就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油菜已谢,青青秧田

一闪而过的一个路牌

燕子却已经飞了两千年

飞去何处,何处可栖

乡下还真有老堂屋吗

二月春风年年吹来呀

五月麦黄,六月插秧

七月向日葵低下了头

它等的燕子还没有归来

苏溪亭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唐]戴叔伦《苏溪亭》

在真实和虚拟之间

存在如一首诗

一个亭活在一首诗里

一首诗比一个亭活得更长久

还有的,只在记忆中存在

比如苏溪火车站的节拍

草和烟雨,从来都不缺的

唯独一只燕子迟迟不肯飞来

如果真的飞来了

请不要用灯光秀来欢迎她

祈雨台

当汗水要远远多于渴望

我尊重每一把伞的存在

正如我是在饭桌上

写下分行的诗句

也正如在我的家里

伞要远远多于雨点

而在乡村的民宿里

蓑衣成了时尚的标配

可是干旱依然无处不在

打井的人改送矿泉水了

作为一种仪式和寄托

我知道龙是怎么想象出来的

想多了,我就将一把伞飞了出去

天哪,多久没有在大雨里赶路了

多久呢,我在祈雨台点了一炷香

风有点大,那烟是注定要飘散的

一个成语:不合时宜

风景之外,要看名人故居

有时我很想抽一块砖出来

砸向一个成语:不合时宜

如果有一只燕子还飞回来筑巢

如果这些名人有一天都能返乡

如果再问一次:什么叫作时宜

故乡总是沉默的,还好有流水

因为地势的起伏,朝东或朝西

故乡,从不跟我讲语法和逻辑

去吧,不要再回来了

拍一张照,手机里发一发

最好嘴里衔着一根青草

曹娥庙

女生自古只站在水边

像一枝芦苇或影子

这便有了《诗经》的起源

女生一旦涉身水中

图画就开始上墙了

甚至龙舟也划动千年

女生在庙门口自拍

夕阳西下,逆光的年代

娘娘在喊我回家吃饭

娥和鹅

但凡名字中带娥的

最后会不会长成一只鹅

以另一种方式进入诗歌

今逢大暑,跳入江中

驶过的船上正在放电视

“手心手背都是肉……”

都是肉,以裸游为最佳

一直游到天黑,太阳无脸见人

沙地上偷一个西瓜回家

大台门,大桥头外婆家到了

外婆摇着小船出来了

还有那只一摇一摆的大白狗

白马湖畔寻夏公[1]墓不遇

如果湖上那只翩飞的白鹭

装有鹰眼,它肯不肯告诉我

先生的长眠之处

就在近处,导航已经显示

我却在新修的台阶前止了步

那头农家乐的黄酒已经温好

犹想起百年前的某个周末

先生在校门口的一再叮嘱

“老酒少吃口,早点回来……”

回到贡院门口,回不去了

丝绸市场,回不到丝绸之路

驿亭车站,回不到轰隆轰隆

白马湖畔,回不到大海的春澜狂波

象山之麓,寻夏公墓不遇

寻无非是一种姿态

不遇是另一种行为艺术

正如走过晚晴山房和平屋

弘一笑问夏老:“今天你吃了吗?”

秋日过春社有感

秋日的铁将军把门

朝春社的缝隙里窥探

以为真有历史还在书写

好在桂花隐隐地香了

捋一捋并不存在的长须虚构还是最伟大的老师

十分钟前路过一农家

一中年男子用普通话和我对话

“当年开书局的人买下这块地”

开书局?就是书店嘛

“不只是书店,还做出版”

我突然对男子肃然起敬

在乡野,谈起出版

这是不是春社最初的那一道光

“你到十一月底来,香柚熟了”

关于那个年代,我备有一本字典

可是关于地契,关于老火车站

关于更古更老的驿站

我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我把镜头从门缝里伸进去

但愿这个行为,不会让历史

再生下二胎三胎,春社啊

想想吧,连秋风都美不可言了

东山再起

草木皆兵,现在可以重新解释了吗

正如以孝女命名一条江

早晨要背负那么重的书包

主修初恋,兼修忠贞

统一的晚自修已经毫无意义

只有等下课铃一响

一个姓谢的人才会来到这里

这些天雪景已布置好了

关键是谁访谁

谁是真谁是假

一个泛考古的时代

每个县都有一个著名的墓地

可回程票已经难买

绍兴上虞,东山小站

如果不设闹钟

我真的很难起床了

每周一次的升旗

总是轮到下雨

雨中的东山就是个水库

再起,再起

在水里做一条鱼

绍兴兰亭

兰花的兰,之江的之

越是简单的越是难写

繁简几度易手之后

有一个亭正好休憩一番

永和九年,春暮三十一度

我在兰亭看王家父子的书法

全世界最温柔的鹅

都躲在亭子外看我

我也曾曲水流觞

觞,我喜欢用它来打水漂

现在水流不起来了

水都被抽去酿酒了

酒是我喜欢的

正如我也喜欢有一场雨

能让写和不写那个字

都有了一种借口和理由

也正如有一天的午后

我突然写不出王羲之的羲

所以我选择用草书

王顾左右,偏说轩亭口的轩

好吧,无非谁磨谁的墨

到底选择草书还是正楷

在兰亭,在绍兴,在南方

在暮春时节的永和九年

绍兴孙端

我并不好这一口臭豆腐

当年中山先生来,上亭还在

而女侠已去,几位孙氏乡贤

想搞搞新意思,于是话剧

和幼稚园也来到了乡间

还有类似于杭州湖滨的公园

一百年前,江还是那条江

安桥头出名是后来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如果未卜先知

那一定要有超强的大台门

众多的兄弟姐妹也住得下

六十年代的乌篷夜航船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从外婆家到爷爷家

一个冲刺就可以了吗

我怎么会有溺水的感觉

那些船来来去去

他们说我们是绍兴的犹太人

水性好才能爬上那些船

水性好的又往往到不了大海

四叔到台湾,我一点也不知道

五叔一生未娶,到底是为什么

六叔很早就不在了

七叔八十岁还在翻单杠

有一年大姑的儿子来到杭州

我才知道他参加过朝鲜战争

终因成分问题早早离开部队

人到中年,搜到一本《孙端镇志》

我才写下了这一首分行的诗

衣架上的故乡

有些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有些挂着若有若无的风

有些在滴水,好像是眼泪

有些在风中荡秋千

荡着荡着,有的缠绕在一起了

好像再也不愿意分开

有些衣服已经很旧了我相信这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而身体的另一部分

早就跑到衣服外面去了

就像我跑出去多年

还一直想回去看看

看了之后才会死心

看了之后还会产生强烈的爱

强烈到七级地震,震过几次

又修过几次,故乡多么破败

黄酒小镇

在涉过很多条河流之后

我又开始喜欢黄酒了

我可以把外套脱了

不再谈论孩子和学区房

或者是下一届人选

也请免谈五十步笑百步

那不过是一个跑步软件

接下去是加多少姜丝的问题

最好是不要添加任何非酒因素

可能基因决定口味吧

在涉过很多条河流之后

看到一滴水我都会俯下身去

一个大海真的就在胸中了吗

我的胸中真有三只酒坛吗

一只是泥做的,一只是火烧的

还有一只是摇摇晃晃过来的

那就是运黄酒的乌篷船

停在了临水的酒楼上

我和周树人对饮是有可能的

谁比谁的方言更纯正不重要

怎么是有可能呢,那是必须的

重要的是喝多了也还能呐喊

然后吱嘎一声打开大台门

入剡记(组诗)

入剡记之一:去吃某一种小吃

体育老师许到一号线九和路时

我还在打铁关

这个地名据说跟岳飞无关

编辑李说他刚好在中段

我将之理解成这是一段河流

抬头一看,已到彭埠

一个昔日的河埠头

出门时我喂了两条鱼

许说身份证没带

李说再找找看

我一阵紧张,出现幻觉

这几天乌镇正在开会

前几天沪上有个市集

而我们则携带念想纷纷入剡

刚有双肩包给老人让座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说谢谢

分明是要地铁后换大巴

大巴之后再换毛驴

对,一定会很慢很慢

我们假装是互不认识的人

把充电器拿出来

把连接线拿出来

最后把一颗心也都拿出来

你们爱看不爱吧

反正我们去到剡溪

不是为了写一首诗

而是去喝一口酒

去吃某一种小吃

入剡记之二:在三界外婆的老家

望文是可以生义的

两个火加一把刀

虽不一定刀耕火种

但日子还像盐一样艰辛

那一年外婆裹着小脚

吃了一块大糕就出嫁了

这才有了后来的我

三十岁后才读准了剡字的发音

现在我是替我外婆回到这里

一看到大糕,饿便成了一种基因

外公是开中药堂的

这几年常有人问我对中医的看法

我说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公

但城隍庙是要进去看的

到底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呢

我也曾百无禁忌

嶀浦古道是一定要走的

今天的鞋店里已经不出售谢公屐

也别指望再钓什么乡愁

但我还是会坐一段船

比乌篷船快,又比旧时光要慢

当“亲啊”成了流行语

千年剡溪,最后也只能默默无语

入剡记之三:贵榧

一树香榧

因为生在贵门乡

我便将它命名为贵榧

我知道

要让方言和普通话同时有趣

尚存一线生机

正如用越剧来唱醉酒的贵妃

我想起我的老同事剡人全先生

嗜糖,上课偶流清涕

激动时会唱上几句

一下课就跟我讨论新诗的韵律

难啊,正如一条剡溪

不仅仅是沉淀和映照

还要流动和干涸

说到底

入剡就是诗人的返乡之旅

是重新梳理和书写

我们与土地的关系

本来我想带上朱熹一起玩的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我受不了早睡早起

哪怕明天一早要体检

哪怕明天我们就这样出海去了

那今晚,一条剡溪

就在西施眼上用力一按

就会让啤酒泡沫也兴奋不已

入剡记之四:在贵门兼论乡村问题

如果田野里还长出五谷

如果泥路上还生长青草

如果屋顶上还冒出炊烟

如果晒场上还飞过雨燕

如果被霜打过的青菜还有甜味

如果老人和幼童还守在门口

如果开过的车能招手即停

如果早晨还能听到《义勇军进行曲》

远远看去,有一面旗升了上去

那么我说,乡村问题都不是问题

最多是42度还是53度的问题

那涉及口感和传承的手艺

正如一位老人所言

一站到田里,人活着就没有了烦恼

虽然一只鸡已经飞过了篱笆墙

虽然很快地,墙也被拆掉了

如果还有一件蓑衣挂在墙上

如果村里还有一个人写毛笔字

如果他说的方言你听不懂

而你说的话他又不相信

如果有线喇叭还在头顶

如果他坚持要养一头猪

坚持要把秧苗种到自家的田里

如果他早晨起来就想喝一口

如果他把酒糟藏在了缸里

如果他把你递的烟夹在了耳朵上

这表明他还有忙不完的活计

他指了指菜园子说

又到晒腌白菜的日子了

算了一算,明年过年早

家门口贴着的还是去年的春联

新的没有来,旧的不能撕

旧的住在家里,新的也会变旧的

入剡记之五:一到贵门,我们就都是古人了

一到贵门,我们就都是古人了

一个下午都在看一棵卷心菜

落叶的水杉,描红的枫叶

等着风来批改象鼻湖的之乎者也

狗叫了几声就摇尾巴了

世间的事大抵如此

如果谢灵运来

我会送他一块滑板

晚来天欲雪,朱老和吕老

就让我们借座于鹿门书院

莫谈国事,只谈两棵香榧

像玩味一册古籍和两页江山

茶还是西景山的好

那口井也还在

坚持说方言的老夏

在那井上盖了一块板

过了一年就长出了青苔

正如继善桥,当以它为背景

桥两边的房子已经有些年代了

可从树叶的颜色看,今冬干旱

那个白马非马的新闻发言人

就是播天气也是不及格的

而只要一回到乡里

我就感觉年纪大了

因为我喜欢听越剧了

突然,我的大腿一阵酥麻

摸出手机一看,啊呀呀

银行正催我回去首付房贷

入剡记之六:八宿屋之传说

我们的老百姓啊

一直喜欢说朱元璋

喜欢说一只蚊子

不咬人而只咬竹子

住到第八个晚上时

那咸肉会不会

看不起纤纤的春笋呢

老百姓还喜欢说刘伯温

就像这一带的糟鸡

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保质期

最近又开始说半个世纪前的名字

对此,我简直无语了

对此,我是有责任的

因为我曾经教过中国简史

特别在入冬小雪的时节

整整一个上午

我们在一个水库边务虚

我突然想起一千年前

我已经来过了

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孙昌建

从前的我,也曾天真过

也曾手抄各种传说

直到身上被咬了好多个包包

没办法,皮肤差

血型是那个血型

虽然直到今天

我也不知道

我跟朱元璋和刘伯温

是不是同一个血型

但是我知道

朱元璋和刘伯温都不够用了

最近又去搞了一个车皮

因为疫情,还静默在加油站里

在新昌

好多时候会谈论到花生

土里随便都可以种一些

不仅用来佐酒,还可玩味

李白到此一游的真正兴趣

新昌,昌,我名字的一半

气候变暖是缘于两个太阳吗

好在不当夸父已多年

朝九晚五也追不到了

如果加一个鱼字:鲳

我究竟是野生还是养殖的呢

如果再给我一张嘴巴:唱

我是用假声还是略带乡音

是的,连月亮都听不下去了

还是加个草字头吧:菖

这样好像能回到一千年前

还我以植物的品质和形象

这样就可更像在剡溪边上

让眼波流转如春柳拂面

好听的越剧唱腔,祝英台

让我想到一个时代的发育不良

好吧,把粮食做成酒吧

要高度的,要配得上花生米的

在我们气喘上不去的天姥山上

是否还生长着唐诗的几根茅草

新昌大佛

这些年我一直在瘦下去

在西风和红尘中瘦下去

不是因为素,而是肉

肉让诗歌得到了肥沃

但是还有一种诗

一直瘦得像一根竹

就像我多年前说的

一句话:俗人还俗

还俗,还我一棵竹

当笋没有被咸肉俘获

我长久地看着扫地僧

他的一笔一画才是诗

斑竹古道落马桥

水是浅的

天蓝得常常怀疑自己

农家大嫂说电视台常常来

我常常喜欢看倒影

她比画着为我取景

还说那时路窄

人要从马上下来才行

而我从牛背上下来

到双手握上方向盘

大约就是三十年时间

三十年一些房子老掉了

老掉了才是住人的

一只鸡下多少个蛋

一定有它的规律

正如好吃的茶叶蛋

一定是在路边的炉子上

也正如小狗喜欢当道叫几声

老狗就懒得理我

大娘们在磨番薯粉

见我用手机拍她们

就问我从哪里来的

我说我从杭州来

她们说好的好的

至于李白和杜甫

她们提都没有提起

大娘最后提了一个问题

年轻时你怎么不来拍我

李白和留白[2]

浮一大白乎

这一路走来

我为什么写不出一行诗

我改喝茶了

那一夜在留白

我特意空了几行

我注意她的手法

甚至是她的气息

撩和泡,都是一种修辞

后来,再后来

某个兄弟突然倒下

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就是不肯留一点点白

一千年,一万年

谁为谁留出一弯新月

在新昌我想起一个姓梁的人

在新昌我想起一个姓梁的人

比如梁柏台

他的老家真的是老啊

大概只有一把锁是新的

他在苏联跟一个姓周的女人

生了一对儿女

他们回来了

儿女永远留在了那里

可能已经永远不姓梁了

我还想到梁小妞

当年从建设局辞职跑到了杭州

她喜欢画上几笔

后来据说开始搞动漫

后来又听说跑到了上海

上海真的是大呀

上海人喜欢跑到新昌来

还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还有梁小芬

弟弟不回,姐姐不嫁

为此她等了整整57年

等的还有一个陈莲珠

她比梁柏台大两岁

新婚才七天呢,这个姓梁的男人

就再也没有回过身来

后来这两个女人

开始整理梁读过的小学课本

还有作文和日记

在新昌我想起一个姓梁的人

包括化作了蝴蝶的梁山伯

上梁时要包一块红布的

馒头要从梁上撒下来

而到了秋天

树叶一定是黄的

一定是有好多的树叶

已等不到来年的春燕

一个姓梁的人

跑过马路对面浙江一师的操场

高音喇叭正在播报:

400、800米第二名:梁柏台

在天台

在天台,我把头抬了起来

我抚摸着星光的脸

在天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已经一万年了

山和流水,树和寺院

在天台,我又把头低了下去

星空之下,我像一只蚂蚁

尘埃之上,我就是另一粒尘埃

拟寒山济公问答录

寒山隐处,济公故里,皆在天台。想象两位大师见面,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寒山问济公

你吃你喝你玩你癫

你的禅在哪里

济公问寒山

你隐你藏你画你书

你的诗在哪里

寒山答济公

我的诗

皆在无隐无藏无画无书

济公答寒山

我的禅

皆在我吃我喝我玩我癫

寒山看济公

济公看寒山

一座天台,两座天台,三座天台

天台山国清寺赠人

十八年前的那扇柴门

吱嘎一声打开了

水很快沸了

茶叶在沸水里的过程

就像我在红尘中的走动

那扇柴门

寂静地等来了一个

长发的中年,那是我

就想坐下歇一歇脚

歇一歇细碎的光阴

想象流水,从此向西流去

向西流去

就在此会见济公和寒山

就喝喝茶,看松鼠

跃过菩萨的眉眼之间

我也总要起身的,走出寺院

隋梅都那么老了

而那座隋塔,还像一个男人似的站着

所以我得走了

柴门边的竹筐里

我去摸了摸黑黑的菜籽

来年,等菜花一片金黄时

我一定又在另一片红尘中走动

谁的风尘

这些年我常常穿着红色的T恤

这些年我常常反身回眸

我知道,你心里隐隐的痛

不是因为春天,而是因为那块窗帘

它不能遮住所有的光阴

而一张家乡的烙饼

在空气中存放不了多长时间

那么靠一个短信,从唐至今

打个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忘川忘川

当你赤足走过1976的河流

我却在干涸的河流中渐行渐远

可是当我一回头

你又在谁的风尘之中?

临海

我用一只杯子盛一个海

我又把海倒进另一个杯子里

我写的是诗,饮的是海

有一天我打翻了杯子

没等来得及说对不起

鱼群就游过了紫阳老街

它们甚至游进了一家书店

夜晚打烊了,鱼也看书了

它一定在想着那个遥远的海

还有那赤赭色的海誓

都变成了暗褐色的山盟

那是鱼化石,那是火山岩

喷发是迟早的事情

一万年之后

我的名字还叫临海

温岭·诗歌朗诵会

那些夜空中的声音

像海水拍打礁石

像礁石拍打时间

这是一首诗在空气中

找到了飞翔的动力

滑行又缓冲,像一个浪

像一句诗追着另一句诗

在江南古长城上此起彼伏

那些树上的橘子听了会流泪吗

好像一夜之间

地上全部铺满了诗句

其中有一半是江一郎的

出于模仿和真诚

姑娘们把自己的两个

也拿出来献给了诗歌

诗歌,你今夜的朗诵

会让一艘船出海吗

黄岩布袋山

你张开一个口子

飞鸟划过天际

大树长起来了

小草绿起来了

无名的野花啊

也到了十八岁的年纪

当弥勒回到故里

他就笑了

柔川

任何一条小川都是柔软的

哪怕我是一粒小石子

我也愿意在你的怀里

被洗得干干净净

而且没有了棱角

哪怕是在枯水季节

只要一想到你的名字

我就会暗暗地汹涌

我就成了另一条柔川

天天流过你的面前

杨梅

杨梅或者荔枝

都是性感的事物

古人好这一口

我们也不能免俗

但再想有新意就难了

准备一坛烧酒吧

三个月或半年

把杨梅浸在酒里

如同把岁月泡在诗里

你一颗,我一颗

就可一起聊聊吴越春秋

当微醺的时候

看到单眼皮的月亮

朝我眨了眨眼睛

几千年了,今夜亦是

月亮一直在航行

月亮并没有新意

但我们品尝的这颗杨梅

“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

来就来吧,谁还怕谁

如何招待一位唐朝诗人

如何招待一位唐朝诗人

一位,留座

有人准备了一桌宋宴

唐朝诗人不客气

吃完就走了

他用名气的碎银买了单

“给我们题一首诗吧”

唐朝诗人装作没有听见

是的,宋朝都戴助听器的

他还没有找到一曲新词

还怎么写一首新诗

下一次静默又在何时

儿童们也不用再问

一位,或两位

再问客从何处来

书法课

人人都在吆喝

水果正在腐烂

乔布斯和牛顿

都朝姑娘看了一眼

我悬腕到第三天

王羲之突然失踪了

据说皇帝把兰亭帖带走

儒生从此不可能再把字写好

那就写诗吧

给我一只螃蟹

在见到亲爱的之前

我一定口吐白沫或莲花

写,还是不写

或是继续装聋作哑

人人喜欢瘦金体

我不喜欢,因为我瘦不下来

一个时代瘦不下来

人们在谈论马踏飞燕

假设姑娘都是飞燕

一万匹快马来自蒙古高原

短剑

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删掉的东西才让我激动

你说那可能在旧手机里了

正如牛仔裤留了两个破洞

一个洞用来种丝瓜

到老了还能给你洗碗

一个洞藏了一把短剑

万一秦王要加你微信呢

知天命

五十步笑百步

孟夫子还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斯人不在,斯人独憔悴

斯人到小卖部打酱油了

那么再想想孔夫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斯夫思妇,织布机突然断了

我在大街上号啕大哭

不是我丢了手机

而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古装微电影

孔子说三人行

孟子说要讲仁政

老子只好去看流水了

庄子就管自己梦蝶去了

老孔喜欢洗好澡再唱唱歌

老孟小时候爱看杀猪

老聃回家时城门已关

小庄想借鲲鹏玩个无人机

老墨就只好在家做木匠了

想用云梯解决堵车和雾霾

其他的子们说要立案立案

接着便是白马非马上微辣

老夫子啊老夫子

生不逢时,时不我待呀

死马也当活马医

这一路的荒腔走板,走起

今夜借小杜清明四句立此存据

清明时节雨纷纷

咣啷一声,绿皮火车一开动

你的一生就被推送了进去

那是连火箭和拯救都拉不回来的

只有那朵映山红是从火中回来的

只有那座有名和无名的山

还会不断生长荆棘丛生的春天

路上行人欲断魂呵

把招魂的幡当作了远航的帆

以为波浪就是大海和小河的谈判

最高级的表演是哭而不是笑

还有不断往自己的脑子里注水

所有的人都低头刷着手机

一抬头,唐朝的马跑回了秦汉

借问酒家何处有

压一压惊吧,既然压不住野火

那就培育整齐划一的课本和店招

下课的老师回到办公室

已经找不到他的那只茶杯

杯中生长出一些无根的绿萝

像这个时代的空虚和寂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问谁家的螺蛳最好

牧童不作声,原来他是一个模具

就像高速上那些站岗的人

就像诗人跪倒在字典面前

我把酒杯扔回了唐朝

我知道我离大海还十分遥远

什么是乡愁

唐诗之路上,一个朋友问

到底什么是乡愁

我去问了陈子昂

他一直在独怆然而涕下

我还去问了贺知章

他不回答客从何处来

自宋而降,人人开始上网课

直播的是古道上的马致远

他的瘦马太慢了,尚在路上

我开窗,一列高铁疾驶而过

我就是一千前的那个诗人

船可以靠岸的叫码头

靠不了岸的就是乡愁

靠不了岸的只能在水上漂

直到有人在河上走出一条纤道

能一起喝酒的是朋友

不能一起喝酒的只能叫诗友

朋友在一起就是诗

朋友不在一起才写诗

到高山上去写,到月亮上去写

把诗写成了酒,写成了火

有一天月亮沉到河里去了

我也就去河里捞月亮了

我就是一千年前的那个诗人

我一直住在月亮上,也住在水里

我一觉醒来,一千年就过去了

我回到乡里,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注释

[1]①夏公,指夏丏尊先生。

[2]①留白,浙江新昌一喝茶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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