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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造小窝

悦己 作者:张抗抗


营造小窝

南窗巍巍的槐树依旧,北窗外泡桐肥硕的阔叶已快撩着六楼的窗台。

椿树细密、桃树葱茏、珍珠梅秀气、绿篱青翠;春天丝丝缕缕飞飞扬扬的花香,夏日层层叠叠清清凉凉的绿,秋季高高低低灿灿烂烂的金黄,总是轻柔而温存地环绕着这幢普通的楼房。站在阳台上,随时可有惬意的欣赏;天色已经灰暗,灯光阑珊,树影婆娑,悠悠地散步去,就有穿过森林的感觉……

有绿地有树木有大自然的气息,在钢筋铁骨的都市,也就满足。

楼下那偌大的一片空地,在这短短7年,被学院的园林工人培育成为一个郁郁葱葱的小花园。也许我们之间进行了一场无形的竞赛,从一开始楼下的院子还是一片黄土时,我们就想在楼上的小窝里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态环境。

刚搬进来的第一天早晨,睁开眼环视新家,一个问:怎么样啊?另一个说:我看不怎么样。

窗台上,形单影只地放着唯一的一盆三叶梅,淡绿色的碎叶上浮着一层粉红色的小花,在房间里庞杂的家具中,挥发着仅有的灵气和生动。阳台上空空如也,萧瑟的北风刮得窗外的槐树呜呜作响。春天吧,他说,你看春天的。

第一个春天他便不断地从花店和市场买来盆盆米兰、龟背竹和蟹爪莲,又请木匠做了专门的花架。因着这些翠嫩的绿色,房间里顿时就有了些许亲切。还从他父亲那里搬来一盆绿叶蓬勃的垂挂植物,后来经一位学生物的女朋友鉴定,是为鸭跖草。于是横向纵向绿得很立体。室内花园初具规模,只是除了三叶梅,仍然无花。

一日他早起锻炼,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小草,茎上支着一根根浅绿色的肉刺。我说哎呀我就是想种太阳花呢,一插就活,天天早上一开一大片。他说他早就发现花圃的土堆上散落着一丛丛小草像是“死不了”,想必是去年散落的种子自己生长出来的也没人要。又说阳台栽种草花最适合观赏。果然那些不起眼的小肉刺,埋在土里,不几天便繁衍弥漫,将小小的花盆撑得满满的。又过些天,从每枝叶茎的中心鼓起一个个饱满的花苞,清晨的阳光刚投上窗边,一溜的红黄粉紫开得轰轰烈烈。走上阳台去,就似听见嘁嘁嚓嚓的说话声,应和着槐树上的鸟叫,热闹得可以。

就决定在阳台上重点发展草花,尤其是爬藤的牵延作物。可惜已是暮春,四处搜寻种子而不得,只在邻人处挖得一棵苦瓜秧,巴巴地栽上了。又弄来些一串红的小苗,也是来者不拒;有一天居然从中长出一棵怪模怪样的东西,舍不得拔去,待其稍稍长大,发现竟是鸡冠花。失望之余,争论的结果还是百花齐放,多多益善。

那一春一夏的苦心经营,尚处于初级阶段的阳台花园,到秋天居然也琳琅满目。苦瓜结出好几个脆生生的果实,任其老在枝上,表皮变得金黄,终有一日炸裂开来,露出内里红色丝绒般的卷角,如金钟高悬,盎然生趣。太阳花疲倦地耷拉下它赭红色的肉茎,顶端花蒂的种囊已经干透,爆出黑芝麻粒般细小的花籽。我用一张张白纸接在盆边,拿手指轻轻一弹,花籽淅淅沥沥落雨似地撒向掌心,麻痒痒的欢悦传遍全身。再将那花籽分别包好,写上红、黄、紫、粉的字样,明年请它们再来做客。

自此懂得了花籽的重要,提前便开始物色准备。老早就看好了他家院子里一架烂漫的牵牛花,也专门去采了花种来。在我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那么大朵的牵牛花,粉紫色,娇艳婀娜,爬在墙上,一长串地蔓延开去,像一片彩云,飘飘荡荡、轻轻柔柔,很是招摇。第二年夏天飘到了我家的阳台上,从此安营扎寨,落地生根。清晨总似被一抹霞光唤醒,眼前一片灿烂。也许偏爱的是它那种轻松自在的神态,几次他都想要改种茑萝,我却执意不允。如今它已是我家的“留守女士”,风风雨雨地攀着细绳远远眺望。

有一次去探访宗璞大姐。她家的院子里种了一片茑萝,用细竹搭了一扇架,拉上一根根麻绳,茑萝缠出一片清清爽爽的绿藤,缀满鲜红的小五星,像是迎面一排别致的屏风。便讨了种子第二年来种,欢欢喜喜地等着它纤巧的小手来抚摸。可长出来的嫩芽却十分可疑,竟没有一点儿茑萝的形状。特意请了花匠师傅来做鉴定,结论是苋菜无误。赶紧报告宗璞,何以偷梁换柱。宗璞也忍俊不禁,原来居然拿错花籽而我又不识。由于热爱茑萝心切,又跑一趟北大,再次播种。也许误了花期,那茑萝爬了藤开了几朵小红花,却总像个林妹妹似的愁眉苦脸,后来染上了白斑病,只收了几粒金贵的种子,来年却没有发芽。于是茑萝的历史暂告一段落,只留下一个美丽而柔弱的梦。

茑萝引进不成,他的扩建项目却日益增多。从他父母家剪来一截金银花藤,说是可以扦插。又是盖塑料薄膜又是不厌其烦地搬上搬下,倒是居然发出芽来,春天还很听话地攀着绳子走了一个绿色的8字。到了冬天,只管由它在阳台上扔着,盖些挡风的纸壳,看上去枯藤干枝的像是死了。可第二年早春,青草尚未发芽,它便早早地绿了,浇上些水,就一个劲往上蹿,很是“皮实”。金银花学名忍冬,名副其实。然而长势虽好,却一连3年也不开花。等得不耐烦,趁他出门一年半不在家,开春时我干脆到市场寻找了一株大棵的,换进原来的大花盆中,待他回来,已是一片繁茂苍翠。那一年的金银花竟开疯了一般,早晨一片银白,黄昏一片金黄,中午时一层绿叶夹一层黄白相间的碎花,犹如一幅厚重的波斯地毯。他出出进进,故意搧着鼻子作深呼吸,得意地说好香真香啊,你看它不是开花了吗?我说这是我的创作。不懂。也不解释,将错就错,让给他一个安慰。

忍冬不怕北方的冬天,可其他的盆花,入冬前就得统统搬回房间。盆花入室可是件麻烦的事,一春一夏的尘土,得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揩擦干净。但因了它们,冬天不再寂寞——虎刺梅,亦名圣诞花,专在隆冬时节开放。长满硬刺的枝条上,伸出一节节短短的小茎,四瓣的花形似乎有些方正,血红血红地翘立着,十天八天不谢。看它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冬天就似乎有些误会。水仙总是不可缺少的,却因为不忍切割,叶片年年疯狂发作得大蒜一样。有一次他居然还在摊上买到两盆北方罕见的兰花,清香淡淡弥漫,幽灵般在空气中走动,疑是回到了江南老家。龟背竹也称透叶莲,硕大的叶片如伸开的巨掌,一年一层,掌间有长长圆圆的孔隙,绿伞一般撑在我头顶,时时疑有水珠滴下。春节时就轮到了君子兰独占鳌头,品种虽平常,开花时仍是惊天动地的辉煌。仙鹤一般飞来,含着永远高贵的微笑,俯视众生。有一年竟然一冬一夏花开两度,却又从此消失在绿色的云彩里,播下至今未解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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