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返激流里(自序)

激流中 作者:冯骥才 著


身返激流里(自序)

二月惊蛰已过,还是很冷,不敢减衣,春天好像还远,它远在哪里,远得如同隔世一般吗?忽然一位朋友从微信发来拍摄于南方某城的一段视频,打开一看叫我惊呆!高高的天上,一队队大雁正列阵飞过,每队至少一二百只,它们或是排成极长的一横排,手牵手一般由南朝北向前行进;或是排成美丽的人字,好像机群,一队队源源不绝地飞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壮观的景象,据说此时这个城市的飞机都停飞了,是为了飞行安全,还是为了给它们让路?我不曾知道归雁竟然这样气势如虹!

我想,此时即使是在南方,高天之上也很冷吧。然而,再寒冷也挡不住春回大地时刻大雁们的勇气。它们一定要最先把春之信息送到人间,让我们心中陡然燃起对春天的渴望,焰花一般冒出对新一年生活浪漫的遐想。尤其是一队队归雁中领队的那只头雁,让人分外尊敬。它充满豪气地冲在最前边,它伸长的头颈像一把剑扎进寒风里,刺破僵死的冬天世界,翅膀不停地扇动着从南国带来的风。它叫我们感到,大自然的春天和生命的力量无可阻挡。它叫我激情洋溢。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竟然一下子莫名并热烘烘冒出了一个过往的时代的感觉——八十年代!

那个激流奔涌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文学。同样的勇敢,冲锋陷阵,激情四射,精神纯粹和不可遏止。于是,无数人和事,无数叫我再次感动的细节,像激流中雪白的浪花照眼地闪耀起来。我有幸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我也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中的一个呢。

于是,我有了按捺不住要继续写出我心灵史的第三部《激流中》的渴望。《激流中》所要写的正是从1979年到1988年我亲历的社会与文学,还有我的生活。

此前不久,我还同样有过一次动笔要写《激流中》的冲动。那是在去年的十月份。我在意大利中北部做了一次路途很长的旅行,跑了许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曾经光彩夺目的大大小小的古城。我寻访古迹,拜谒那些大名鼎鼎的博物馆,为的是体验那场伟大的人文运动的精神与气质。当我从中强烈地感受到西方人由中世纪黑暗时代挣脱出来所爆发的无穷的激情与创造力时,我也情不自禁联想到我们的八十年代。尽管在本质上绝非一样。但这种生命的爆发、这种不可遏止、这种天地一新,却令我同样激动,让我怀念,也使我沉思与叹喟。

八十年代是我必须用笔去回忆的。我一直揣着这个想法。

我承认,我有八十年代的情结。不仅因为它是中国当代史一个急转弯,也是空前又独特的文学时代。当然,它还是我人生一个跳跃式转换的季节——由寒冬快速转入火热的炎夏。

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一切都被卷在这个时代的激流中——特别是文学和文坛,还有正值中青年的我。可是,现在为什么看不到几本记录和探索这个非凡时代的书呢?为什么?

在屈指可数的关于八十年代文学的书籍中,有一本马原的作家采访录,书名叫作《重返黄金时代》,让我怦然心动。他竟然用“黄金时代”来评价那个时代。只有俄罗斯把他们的十九世纪初的文学称作“黄金时代”。然而马原的这个称呼并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尽管八十年代已成为历史,但它至今还得不到历史的“认定”。

可是我一动笔,太多的往事、细节、人物、场景、画面、事件、观点、冲突、恩怨、思想、感动,全都一拥而至。这个时代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文字是线性的,无法把这些千头万绪的内容全都放进书里。最后我只能这样为自己解脱——如果我能将那个时代独有的精神和气息真切地表达出来了,我的工作便算是完成了。

当然,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一个时代,没有人能够把历史真正地说明白,可是我们却能把个人的经历和体验说真实。当然,还不能小看这“真实”二字,因为真实的后边需要诚实和勇气。这时,我想到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老天叫我从事文学,就是叫我不辜负时代的真实。

于是,我转过身来,纵入昨日——八十年代的激流中。

20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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