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篇 大江铺长卷

在江之南 作者:刘汉俊


上篇 大江铺长卷

有一个故事,叫乌镇

做了一夜的水之梦,古镇在橹声中醒来。

这一觉睡了近7000年。考古告诉我们,这一带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马家浜文化圈,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

这一觉睡了2500多年。这里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交界处,一些著名的战事发生于此,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

这一觉睡了1100多年。这里在唐朝咸通年间正式建镇,几度起落,几经枯荣,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

几千年的中国,风尘仆仆地走来,在杭嘉湖平原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美美地歇了一宿,留下一段美丽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乌镇。

此处忆江南

乌镇美,美在水。

一条河从春秋时期流来,南北贯穿乌镇,河的本名叫车溪,今天的名字叫市河,她被分出两条支流,名字分别叫西市河、东市河。京杭大运河途经乌镇,从西北角注入西市河、护城北河,储满了港汊水巷。一直往前走是河,略一分神就成了港,稍一住脚便成了湖,七拐八弯地织成了水网。乌镇正是这水网的女儿。

乌镇具吴越之风韵,备东南之形胜,地势平坦无奇,依水建街、傍水设市。沿西市河而走的西栅大街,随水而形,汲水而生,家家有临河阁楼,户户是枕水人家。放眼碧水清荡,似乎有鱼儿在游,看得见的是绿意,软泥上有青荇在招摇,望不见的是这个水乡的根有多深。从制高点鸟瞰乌镇,房屋林林总总、挤挤密密,老街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满眼尽是紧凑与生动,像茂密的藤萝做自然的舒卷。

西市河宽仅20多米,鸡犬之声相闻。隔河人家,轻轻一唤,对岸便探出头来应一声儿。西栅大街的石板路一走到底,像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是故事。墙根躺三两排木椅,支三两根木柱,沿三两面码头下八九级石阶,便有渡船荡着波儿在候着。河埠系舟,水畔勒马,随处有码头,到处是水口,出门便上船,起岸就进店,乌镇人随时可以出发,哪里都能生根。船工或者船娘慈和地坐着或者蹲着,不吆喝你,只等你的借问,或者谦和地纠正你,这不叫乌篷船,乌镇不是一切都姓乌。独自一个人坐在平顶的摇橹船中,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让绿波和着你的心波,轻轻荡。乌镇是一个可供你发呆的地方,直到你呆若木鸡,凝成一幅壁上画、岸边图、水中景。水乡乌镇,是温润的江南玉,任由风雨刻刀精心地雕、细细地磨,不是一夜之间能编圆的故事,不是一笔能画成的美图,要在时光流水中软软地沁养。

有水一定有桥,乌镇是桥的博物馆。据《乌镇志》载,乌镇的桥始建于南宋,到1900年有大小桥梁39座,据说今天已经增加到70多座。桥是乌镇的书签,乌镇是桥的故乡。

乌镇夜色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乌镇没有两座一样的桥。单孔桥、三孔桥,石拱桥、木制桥,造型不一,各成风景。或庄严持重,结结实实,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然,寥寥几笔,如国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老农民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通安桥,万兴桥,如意桥,迁善桥,咸宁桥,平安桥,延嗣桥……一串儿寄寓乌镇人价值观和审美观的桥名,读得你慈眉善目眯眯,仁心佛意满满。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放生桥,因了西栅寺庙香火旺盛,常年有信众买了鱼虾来桥头放生而得名。通济桥与仁济桥呈垂直夹角,桥相连,水相通,从这个桥洞能望见另一座桥,这处景观叫作“桥里桥”或“洞中桥”。古桥新桥,石桥木桥,有水就有桥,有桥就是路。正月十五“提灯走桥”是乌镇的习俗,点一盏老字号“张烜兴”的灯笼,热热闹闹地穿街过桥,有“走十桥祛百病”之说。人生如过桥,步步有境界。一座桥便是一只砝码,增加着乌镇的重。

倚桥顾盼,凭栏张望,一秒钟的邂逅,一百年的守候。中国的爱情多与桥有关,桥乡乌镇该是发生故事的地方。桃红李白青石条,斜风细雨青石桥,乌镇是青色的雨巷里行走的江南女子,着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撑一柄软软的青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把个袅袅娜娜留在空蒙凄迷的水墨画里。软软的风,牵起江南的衣角。画外音,有心在轻吟。

驿动的心需要安顿的窝,江南的亭台楼阁是最好的去处。乌镇的建筑有南梁时期寺庙建筑的影子,“九寺十三庵,东西两宝塔”,历史上曾有庙、观、塔、寺、庵、堂、殿、祠达50多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在这里开坛布道,庙宇教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钟磬相闻,让乌镇有了几分宗教的神秘感。南朝的风,唐朝的派,南宋的雅,明清的颂,民国的韵,流转在乌镇的屋宇檐角,似凝固的音符发着往昔的回响;而镇上的民居各色各样,幢幢不同景,款款不重样,或大方朴素,或精巧细致,列队走在乌镇长长的T台上,展示自己的颜值。

清晨的乌镇

乌镇的房屋大多是砖木结构,河中生柱,水上架阁,结构密集但有章法,紧凑中常有闲笔。角角落落的创意,里里外外的匠心,像一幅幅工笔画。高墙深宅,绿影婆娑,爬墙虎苍苍地攀到窗棂,窥视江南园林的风情。每一户的窗牖都很讲究,大窗套小窗,扇叶微启,似清风在小叩、快门在美拍。进门有梯,楼上有阁,虽然逼仄却有满满的舒适感、妥妥的安全感,不会堵塞,没有磕绊。屋挨屋,墙跟墙,进一家门做千家客。枕水人家,千家一条枕,万人不同梦,各有各的温柔乡。

最具人气的民居,当然集中在只有两三米宽的西栅大街。遍地是茶馆,满街是客栈,沿岸是餐馆,可以接南北客,谈东西事,每一句都那么实在、谦和与妥帖。从从容容,软软服服,乌镇的日子散淡而恬静。

清晨的乌镇,从曙色里钻出来那么多的船儿,或撑一支长篙,或摇一柄烂桨,聚向景行桥和栈桥之间的水村渔市。夸着自家的瓜果菜蔬、鸡鸭鱼虾,你让我推,讨价还价,从容和气不争吵。水岸上的人儿,依旧在茶座、酒肆、餐馆、商铺里论古说今,神情闲逸地进美餐或者茶饮什么的,一个个像桃花源的主人,是水乡晨曲鲜活的音符。

不尝乌镇小吃,不算到过乌镇,舌尖上的乌镇让你垂涎三尺,又回味三日。有嘉兴粽子蜜糖糕、春卷茶食杭白菊、鲜肉包子、姑嫂饼任由你选,梅干菜烧饼、三珍斋酱鸡令你唇齿留香,更有吴妈馄饨、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让你生出几分乡情。点一道乌镇的红烧羊肉,喝一口乌镇产白米、白面、白水制成的“三白酒”,让你“醉卧春风深巷里,晓寻香旆小桥东”,如痴如醉,似梦似醒。

乌镇人家喜欢逐水草而居,在烟雨中寻梦。青砖青瓦青石板,木门木船木桌椅,虽然有些斑驳,却是岁月留痕,是李杜苏白留给水乡的唱片,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遗落的诗稿。河边修竹丛丛,箬叶蓁蓁,芦花依依,乌镇的雨季是水草的天堂。河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一会儿便是细雨湿衣、闲花落地,草在水中舞了。烟雨中的乌镇韵味绵绵,静水微澜,夜雨滴篷牵牵扯,残风打头习习凉,乌镇是泊在淡烟疏雨里的一条船。冬季的乌镇残荷凄草水清冷,凝住了霜桥雨阁风楼,冻住了寒树乳燕孤桨,只有斜阳穿柳,枯树歇鸦,一缕青烟生动地飘向天外。

哪一块是唐宋的砖,哪一片是明清的瓦,哪一片青叶是南梁太子心碎的诗词在低吟,哪一滴水珠是吴越士子心酸的泪滴流到今?江南是中国的乡愁,乌镇是江南的愁乡。那一滴滴雨、一缕缕风,是满天的诗词在飞;那一爿爿粉墙黛瓦,一湾湾河港水巷,走进明信片,把自己寄给了远方。寻亲乌镇,你会倚桥而立、枕河而眠,立起的是思念,躺下的是愁肠。乌镇是天界馈赠人间的一幅水墨画,飘落在江南的一隅,让你徜徉其中,直想卷起带走。

带走是奢念,冥想却是长长的巷子,探不到底,钻不出去。古镇是该有巷子的,斑斓故事,锦绣文章,全藏在这百转柔肠里了。记忆的残片,被拾掇起来,四通八达地变得幽深或者遥远,让你牵肠挂肚却又看不尽、想不清、思无期。没有巷子的老街,是没有历史的;没有巷子的人生,是没有风景的。

小巷深深,一定要有灯来照亮,但乌镇的街灯常常被人忽略。铁皮白罩,简洁、端庄,秀美、素朴,挂在街角或者小巷深处,不夸张,不挡道,不遮视线,却是青砖粉墙上不能或缺的一笔,是乌镇的缩影。曙色初上就隐退,似有若无,只装点你的风景;夜幕一降便上岗,在该亮处发光,引导你的脚步。月读天,风读地,灯读人。巷口处遥遥相对的,是一只陈年的灯笼,轻轻地晃悠,敲着岁月的更。

几处小巷的交会处,平视是一片空旷,仰视却以为是高扬的风帆。长长的蓝印花、红印花布从天而降,飘飘荡荡地晒着,是秦汉的画笺、唐宋的插图,是从千年之外快递给乌镇的一枚邮票。

历史是最好的设计师,时间是最好的泥瓦匠,窘迫的步履焦虑的心,紧巴巴的念想皱巴巴的情,来乌镇一憩,这里能修复一切。

但是,我们还能修复被撕碎的乡愁吗?当一栋栋高楼利剑般地拔地而起,把历史的天空伤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当一处处古镇古村被风蚀、被蚕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衰景凄惶的时候,当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建筑垃圾、富丽堂皇的文化败笔充斥我们眼帘的时候,乌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乡愁样本。

城镇化的脚步是不可逆转的,一如乌镇流淌到今不回头的水,但要尊重建设规律、生态规律、文化规律。建新不一定要拆旧,守护不一定是守旧,修旧如旧更是一种愈合;保护不一定是保守,守望是一道风景,怀旧是一种美丽;尊古而不泥古,仿古而不造古,疑古而不非古。以建设的名义捣毁一切,就是一种破坏。文化血脉干瘪就会贫血,没有文化根基等于造假,文化价值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唯有文化,能修建我们的心灵家园。

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

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往事越千年

乌镇的风雨长廊悠悠地走着,从春秋的月夜走进明清的雨季,挡得了霜雪,记得住岁月,是乌镇的历史数轴;长长的车溪河静静地流淌,河道上刻痕深深,烟尘蒙蒙。

春秋无义战,诸侯竞交兵。鼓角铮鸣,刀光剑影,乌镇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吴、越两国隔车溪河对峙,河西“吴驻军以备越”,叫乌墩;东岸则属越国,称青墩。公元前496年,在楚人伍子胥、齐人孙武的帮助下,国富兵强的吴王阖闾起兵伐越,以报积怨,越王勾践率兵拼死抵御。当双方在一个叫槜李的地方短兵相接时,都按剑不动,静立对峙,突然间勾践军中列在前三行的死罪囚徒齐刷刷刎颈自杀,这一悲壮之举看得吴兵目瞪口呆,越兵趁机发起猛攻,结果吴王阖闾脚受重伤,不治而死。《春秋·定公十四年》记载:“五月,於越败吴于槜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槜李之战”,“槜李”就在乌镇一带。两年之后,为报杀父之仇的吴王夫差发动“夫椒之战”,越国大败,最后的五千越兵被围困在会稽山上。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今不灭越,后必悔之”的谏告,同意了越王勾践的求和,罢兵而归。勾践在经历了三年当人质、马夫的屈辱之后回到越国,开始了“卧薪尝胆”、励志图强的长远大计,十年后大败吴国,夫差被逼自杀,越国终成一时霸主。

“槜李之战”是越国以弱胜强的精彩战例,“夫椒之战”中吴王夫差的表现,被明朝的冯梦龙讥为“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而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成为2500多年来中国最经典的励志故事之一。静悄悄的乌镇水,满是历史的嗟伤,满是文化的波光。

除了春秋争霸时期的英雄,乌镇还见证了不同时期的刀光剑影。五代十国中吴国奠基者杨行密曾驻兵乌镇,北宋方腊的农民起义军在这里驰骋,元代蒙古的铁骑战刀从这里横扫,明太祖朱元璋派徐达在这里鏖战,清朝时太平军与清军在这里激战,民国时江浙两省军阀在这里混战,国共两党两军的民族英雄在这里抗击日本侵略者……蒹葭泽国,温柔水乡,激发了多少雄性的比拼,又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白露轻霜,在水一方,乌镇让男人接受检阅。

车溪河流淌到南朝的南梁,驻足在乌镇一处幽静的书院。它的名字叫“昭明书院”,是为纪念梁武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而设的。梁武帝萧衍是中国古代最高寿的皇帝之一,活到86岁,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干了47年。早年政绩显赫,但晚年佞佛,疏于朝政,南梁趋向衰弱,“侯景之乱”给了南梁最后的一击,使南梁在随后大规模的动荡中终结。但梁武帝对南梁文化事业是有贡献的,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作为文学青年走上皇帝宝座的。他的文学梦一直不泯,且寄梦于太子萧统(501—531)身上,聘请自己的文友、《宋书》作者、梁朝著名文学家、南梁光禄大夫兼尚书令沈约为太子师。沈约有宅第在乌镇,每年回来为父扫墓时小住一段时间。梁武帝怕太子耽误了学业,便命太子随行读书。据说,昭明太子在乌镇的白莲寺住过,还筑馆读书。太子喜好读书,成年后主持编纂《文选》,选录了先秦至南梁八九百年间100多个作者、700余篇经典文学作品,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今天的昭明书院,虽然人去物非、时过境迁,却幽静安谧如昨,书架上摆放了些典籍,历史的沉香和思想的芳香,给古朴的乌镇增添了几分文气。

乌镇昭明书院

乌镇码头繁多,但只有一处是以人物命名的,叫乌将军庙码头。乌将军叫乌赞,甘肃张掖人,唐朝时授左司马,为湖州镇将,驻守乌墩。元和二年(807),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兵犯乌墩,乌赞与副将吴起率兵抵御,在乌镇车溪河激战,因寡不敌众,乌赞战亡。副将吴起后来将乌赞就地安葬。由于乌赞恰好也姓乌,所以乌镇人对他更加多几分敬重和暖爱,特地另建了乌将军庙来供奉,镇上人宁愿相信,乌镇得名于乌将军。殿中供奉着乌将军的青铜像,一身盔甲,满脸英武之色,扬眉出剑,隐约间虎虎有声。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棂映照着将军的剑眉美髯,忠诚、坚毅与顽强的精气神仿佛复活了。一棵象征乌将军忠勇智德的古银杏树苍然挺拔于西市河畔,护佑了乌镇1200多年。

乌镇的兴盛始于赵宋南渡之后。这个离南宋首都临安仅几十公里的外围重镇成了后花园,达官显贵们纷纷来圈地置业,官宅私第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这里自然条件好,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手工制造业发达,商贸活跃,家家会养蚕,户户善缫丝,酒坊勃兴,染坊红火,成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舟车之都、通商之埠,富甲浙北一方。但随着南宋的灭亡,乌镇也逐渐衰败,元末时屡遭兵燹,镇上的民居、书馆、寺院、园林十不存一。

进入明代的乌镇,一度重现生机、走向隆盛,各种手工作坊复兴,商贸辐射苏杭闽粤,“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接袂如一都会”,但又深受倭寇侵扰、宗教冲突之害,大量房屋馆舍被焚。清初之际的乌镇也在很长时间里深陷战乱之苦,康熙年间才有所复苏,出现“市肆商贾汇集,蚕桑编织甲他县”的盛景,但清末时战火又起,店铺被毁、商路中断,虽然有过昙花一现,但好景不长。

乌镇现存的建筑群中,明清时期官宦人家、富庶之家的深宅大院居多,豪华、气派、精美,审美价值高,如位于东栅区观前街的翰林第是清代高官夏同善的继母之居所,有七进院落、八个大厅,高墙大院,城府深深;而殷实之家多内敛、简洁、明快,实用价值高,如位于西栅区的朱家厅只有五进院落,这在民居中已是最多的了。

民国时期的乌镇增添了一些官绅商贾的宅院,但一直饱受军阀混战之苦、屡遭水匪洗劫之难,经济凋敝,破坏严重。1937年11月,日军进攻嘉兴地区,乌镇沦陷。侵华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害无辜群众200多人,出动飞机对乌镇狂轰滥炸,上千间民房被毁,血流成河,殷红的乌镇水呜咽哀号。

千年乌镇,三起三落,浓缩了一段民族的历史,是风雨江南的一个愁。

从史料上看,乌镇不少古迹原址和风景早已在战火中荡然无存了,如乌将军庙原址、唐丞相裴休府第、宋代“八景”、明朝“八景”、清朝“八景”、谢灵运别墅、阿育王塔、密印寺、分水墩、桃花寨、百花庄、唐园、颐园、庸园、宜园、琪园等等,这是乌镇永远的痛。从历史的碎片中翻拣出残黄旧照,建旧如旧,仍然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西栅大街上的乌镇邮局,便是一个范本。这里自商朝就有邮驿,秦朝建有邮亭,唐朝邮驿昌盛,元朝马驿、水驿发达,明朝在驿站之外又设递铺,清光绪年间正式设乌镇邮局,但战火摧毁了千年邮路。如今修旧如旧的乌镇邮局古朴幽静,似乎正回放着民国年代家书拥塞、邮差匆匆的旧景。

古镇不能没有古塔。乌镇的西头,运河的岸边,矗立着一座白莲塔。塔建于宋朝,毁于元朝兵灾,经过明朝嘉靖、万历、崇祯年间三次重修,如今仙风道骨地立在潋滟水光之中。白莲塔是乌镇生动的眼,看过风,观过雨,见证过小镇春秋,是乌镇的身份证。有风铃声从塔尖传来,像江南的晚钟,又像是昭明太子的祷课铃声。

风在念经,月在读史,乌镇让人读了一遍想重来。

互联网上读乌镇,却是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水网中的乌镇,如今已是互联网上的热词,吸引了全世界的鼠标点击。世界互联网大会把几千位互联网大佬聚集到这个美丽小镇,昔日古战场成为今天的互联网战场、互联网市场,年轻的创客们在这里品咖啡,资深的CEO在这里论剑,前沿技术在这里合纵,神奇资本在这里连横,未曾见过、不曾想象的奇妙景象令你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乌镇堪称“世界互联网小镇”。在这里,你无须带一分钱的现金,只要手机开通了支付功能,一机在手,你可以搞定一切。

西栅大街的钱氏竹器店,年过六旬的钱鑫明师傅是钱氏家族第五代竹器手艺传人,祖上在乾隆年间给宫廷制作贡品,如今钱师傅亲手编织一个直径五米的大蚕匾,挂在自家外墙,这个画面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也干上了这个手艺活儿,通过互联网传播中国竹编文化,与国内外艺术家交流,给学生们上课,儿媳还在镇上开了一家英语学校。一个驶上互联网高速路的古老小镇,生机无限,魅力无穷。

乌镇的旅游价值是毫无疑问的,但文化价值有待彰显。乌镇的商味不可谓不浓,如果再增加一些书卷气、书香味,可能会更醇香更经典,走得更久远。文化乌镇,还刚刚开题。

到乌镇寻根,这里是江南的根。

到乌镇解愁,这里是中国的乡愁。

谁不忆江南?

小镇人物

幽深说往事,斑驳写古色,小小乌镇,留下了不少影响过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足迹。

据统计,自宋至清上千年里出了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及第64人,另有136人荫功袭封。乌镇古老的石街上,行走过南朝山水诗派的奠基人谢灵运(385—433);南朝的沈约(441—513);中唐时期写过著名诗作《悯农》的李绅(772—846);晚唐宰相、书法家,佛学造诣深厚,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法海大师的裴休(791—864);南宋翰林学士、参知政事,留下“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名句的爱国诗人陈与义(1090—1139);南宋资政殿大学士、“中兴四大家”之一,咏叹过“青堆溪上水平堤,绛瓦参差半掩扉”的田园诗人范成大(1126—1193);对孔孟儒学和程朱理学研究精深,提出治学当“祖述孔孟,宪章程朱”主张的明末清初理学家张杨园(1608—1674);清朝藏书家、著名学者鲍廷博(1728—1814);著名报人、学人,主办上海《新闻报》副刊达30多年的严独鹤(1889—1968);现代著名银行家、爱国实业家卢学溥(1877—1956);享誉海内外的当代文化人,在绘画、音乐、史学、诗词及文学创作方面成果甚丰的木心(1927—2011);当代国画家、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徐昌酩(1929—2018);等等。文化乌镇,因人而文。

乌镇,是中国文化的一道风景。

嘉兴南湖,因为中共一大在这里完成最后的议程而闻名,那艘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红船,实际上与乌镇有着某种关联。

1921年7月的某一天,这条在当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画舫,却聚集了一群了不起的人物,探讨着一个伟大的话题,而船头却端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女性,看似优雅赏景,实际上却是异常警觉地巡察四周,一有异常情况,她便会哼起嘉兴小调报警。这位文静清秀的女子,正是中共创始人之一、一大代表李达的夫人王会悟。

当时,党的一大代表13人在上海石库门秘密开会,被法国巡捕觉察,正是负责会务工作的王会悟提出转移到嘉兴船上开会的,她的家就在离南湖不远的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是晚清秀才,在家乡开办私塾,王会悟6岁开始接受文化教育,15岁时这位心灵手巧的小绣女考入嘉兴女子师范学校。父亲“老王先生”病故,小会悟便接过父亲的教鞭办起一所女子学堂,成为受人尊敬的“小王先生”。1918年,20岁的王会悟到湖州一家教会学校攻读英语,经常阅读《新青年》杂志,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教育,还用白话文给陈独秀、李达、恽代英等写信。五四运动爆发后,王会悟到上海从事妇女工作,后与李达相识、相恋,二人于1920年在陈独秀上海的家中举行了婚礼,王会悟也因此成为中共一大的见证人和服务者。

1993年10月,这位陪伴过党的创始人、对党的创建有功而无名的乌镇女儿,在北京走完了96年的人生。乌镇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在放生桥旁的灵水居辟出了王会悟纪念馆。洁净、雅致的庭院里,那一幅眼含笑意、娴淑秀丽的肖像,定格在20岁离开家乡时的如花青春,让你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力量,来自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先生开办的私塾,还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当年这个家住乌镇观前街的小顽童,在私塾里接受了启蒙教育,新思想使他走出了乌镇,走向了北平、上海,一直走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的岗位。他便是沈雁冰,笔名茅盾。论年龄,他比王会悟长两岁;论辈分,王会悟是他的表姑。

茅盾走出王家私塾,进入镇上的植材小学,很快就表现出写作才能:12岁那年写出《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作文,表达了心怀天下的志向;13岁时以庄子《逍遥游》为题材,写出《志在鸿鹄》一文,表明了少年壮志,被先生夸赞“将来能为文者”。茅盾14岁离开家乡,但与故乡联系从未中断,二三十年代几乎每年要回乡一两次,参与了第一幅用西方方法绘制的乌镇地图,1919年还与胞弟沈泽民等在乌镇组建了进步青年组织“桐乡青年社”,从此走上革命道路。1933年,茅盾在散文《香市》中部分地描述乌镇的风土人情。乌镇是这位中国当代文豪的成长地,如今也成为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国最具权威文学奖之一的颁奖地。

茅盾不但自己从乌镇走向了中国革命的前沿,成了一代文化名人,还带出了一批人。其中就有他的胞弟沈泽民。沈泽民1900年出生,6岁那年父亲病故,沈泽民跟着哥哥沈雁冰在母亲严格要求下开始读书,后来也进入植材小学。在哥哥影响下,沈泽民积极追求进步,协助哥哥组织“桐乡青年社”的活动,从事先进思想传播和革命斗争。1916年夏天,考入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的沈泽民决心投身政治和文学,开始创作活动,接触马克思主义。1919年,在南京读书期间与同窗好友张闻天一同创办进步组织和进步刊物。1920年7月,他俩东渡扶桑求学,回到上海后,开始传播马克思主义。1921年,沈泽民成为我党正式成立前的第一批党员。他与蒋光慈、恽代英、萧楚女一道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战士,写了大量抨击封建文化的政论文章和文学作品。1926年,他与张闻天、伍修权、王稼祥等一起,被党组织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后经周恩来安排,沈泽民绕道法国回到上海。1931年1月,在党的六届四中全会上,沈泽民当选中央委员,并被推选为中央宣传部部长。同年3月,他和夫人张琴秋被党中央派往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工作,沈泽民担任鄂豫皖省委书记,这期间他与张国焘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沈泽民不幸染上重疾,一直得不到医治。1933年11月,沈泽民把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并且能够治病的唯一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同学、同样身患疾病的成仿吾,自己却病逝于湖北黄安的工作岗位上,年仅34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给中央的报告写在一条白色裤衩上,请成仿吾穿上躲过了敌人的搜查。乌镇永远记住她的优秀儿子。

乌镇还有一位名叫孔另境的革命者和文化人。他是孔子第七十六代孙,原名孔令俊。公元1128年,为躲避战乱,孔子第四十八代孙、衍圣公孔端友随宋高宗赵构南渡,到了浙江衢州。孔另境祖辈移居乌镇。孔另境追随茅盾、沈泽民等人,参加了桐乡青年社,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从事工人教育。1922年,孔另境考入上海大学,与施蛰存、戴望舒是同学。他于1925年入党,在五卅运动时散发传单而被巡捕拘捕。后来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随军北伐。后再次被捕,经鲁迅、李霁野、台静农等营救出狱。孔另境协助茅盾、鲁迅做了大量工作,成为鲁迅的挚友。1936年10月鲁迅不幸病逝于上海,孔另境第一时间赶到鲁迅寓所,组织治丧悼念。新中国成立后,孔另境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文革”中受到冲击,身心俱受折磨。退休后,备受煎熬的孔另境悄悄地回到阔别已久、日夜思念的故乡乌镇,却不料又被抓捕。可以想见,一位曾经满腔热血的文化人是怀着怎样的归心回到故乡,来寻找温暖和保护的,又是怎样落寞和悲愤地被押走的;可以想见,他是怎样满怀歉意、很不情愿地让故乡瞧见了他这个游子的狼狈与尴尬的。1972年,饱受摧残的孔另境含冤病逝。后来,人们用这样一副对联来评价他,“坦荡胸怀不脱文人本色,宽宏气度长留达士高风”。但愿,在故乡乌镇的最后一瞥,多少能够给这位游子一丝温情柔意。

我想说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仅故乡保护不了孔另境,连亲人也保护不了他。他的亲姐姐叫孔德沚,正是茅盾的夫人,当年他追随姐姐、姐夫走上了革命道路,但此时的茅盾身处围攻之中,自身难保,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小舅子,而他的胞姐孔德沚因急恼交加得了重病,更无力保护自己的骨肉兄弟,甚至比弟弟还早两年病逝。默默流淌的车溪水,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乌镇,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标点。

风,软软地吹;水,依依地淌。千年的水乡,浸润着一段不老的故事,涵养着一丛文化的根。人在小镇,梦在水乡,怎不忆江南?

(原载《人民日报》)

乌镇的早晨

夜宿乌镇,秋波入梦,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鸟鸣是水乡最动听的morning call(叫早电话),不知道从何时响起、哪里传来。“起起,起起!”“哥哥!哥哥”“你起床没有?你起床没有?”叽叽喳喳,啁啁啾啾,以合唱为主、独唱为辅,乱唱是常态。鸟鸣林愈静,梦醒夜更长,早起穿行在微明的庭院,惊起的鸟儿东西南北翩翩飞,上下左右蹦蹦跳。“乌镇”多一点就成了“鸟镇”,这里是鸟的天堂、鸟的国。晨鸟穿花语,梢头隔岸歌,乌镇的鸟鸣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发一声叽喳,散一缕花香;叫一声啁啾,衔一丝阳光,半个太阳被叼出地平线,一轮薄月还挂在天幕。鸟语花香秋月朗的小清新,只等太阳的隆重出场。

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俄顷消遁在遥远的天街,不知道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人闲千花落,夜静万巷空,乌镇适合夜泊、飘零、流浪。夜来还乡梦,西风客棹寒,移泊烟渚,不会侵扰任何人;橹桨轻扬,却摇得醒所有枕河人家的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宜独行,而不是聊天喧哗;宜缓行,而不是步履匆匆。烦躁的心情合不上乌镇的从容,急促的脚步对不上乌镇的节拍。虾戏草,鱼读月,水底青荇是最好的森林。西市河水绿如蓝,寒烟淡淡紫气凝,何须春夏来。有鱼儿在吃露水,吧嗒吧嗒,一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遇有船来,鱼儿们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想必是老相识了。和谐是万物的本原,自然是人类的老师。嘈杂过后有安宁,人生需要适度归零。乌镇是一座禅房,适合潜隐默修,自己给心灵放个假。

石路没有起点,胡同没有尽头,从乌镇随时可以启程,到处都是远方。这里自古蚕桑茂盛、商贸兴隆、舟楫便利,是江南富庶地、水国温柔乡,哪来都是客,谁走都不惊。西市河就这么古老地流着,微澜轻漾,水波不兴。在霞光微曛的乌镇踱步,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回头是岸,移步即景,把晨光踩在脚下,一步一道闪闪亮。乌镇的拐角很多,多得你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踏在木栈道上,咚咚响声有一种远古洪荒的年代感;一脚踩偏,木板便吱呀吱呀扭起来,一缕乡愁从脚底升腾到心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蹚不过的水,窄处通宽,逢水搭桥,乌镇没有死胡同、半截路。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岁月的屐痕;高一脚低一脚,全是人生的哲理。石板路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却不会撂倒你;老街巷曲曲直直宽宽窄窄,却总能过得去。趾高气扬难免有闪失,眼高脚低一定有磕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有比路更深的道。曲与直、高与低、阴与阳、动与静、明与暗,逼仄与畅达,量变与质变,对立与统一,在这里找到解答,乌镇的河水泛着哲学的波光。

乌镇的波光

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也是一个可以让你发各种呆的地方。石凳呆、木椅呆、廊桥呆、水榭呆,你呆若木鸡,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河岸边、石级旁、拱桥上,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暖暖秋阳给你打主光,粼粼波光做底光,拿白墙当米波罗板补光,再扯一把天上云做你的顶光板,只等人来帮你摁快门了。

人在乌镇,前瞻是景,顾盼也是景。蓦然回首,一壁的爬墙虎扑生生地贴在黛瓦白墙上正看你。你迎面看去,目光从街心穿过厅堂,望得到河里的水、水上的波,再一眼便穿越了对岸的庭院,落在一墙的绚烂或者一窗的青葱上,才发现春天从未走远。爬墙虎贴墙疯长,紧紧密密,像一张张陈年的迷彩蛛网,又像一幅幅苍老得无以辨识的老地图,经脉分明却又走向莫辨,把乌镇装扮成一个万国地图展览馆。彩笔当空舞,色板随意涂,乌镇把春的生机、夏的苍翠、秋的艳丽、冬的清新全画在墙上,是江南的水墨、乡愁的油彩,是天界飘落的一张画笺。怔怔地这么想着,猛然发现,对窗也在望你,目光与目光在黎明的河上邂逅,心情被秋风拂拭、秋水浣洗,满眼是绿瞳,满心是欢喜。

被染绿的还有庭院深深千丛竹。秋不尽,春长在,乌镇没有夏燥冬寒。檐角朝飞春秋燕,垂帘暮卷吴越霜,乌镇曾属于春秋时期,是历史遗存的一段醇香。公元前496年,吴、越两国在乌墩、青墩隔河对阵,吴师败于槜李,吴王阖闾受伤殒命,夫差替父报仇大败越国,越王勾践从此卧薪尝胆。汉代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了这场“槜李之战”。一河春秋水,半部吴越史,千年的成语敲响万代的警钟,在如铁的长风中回荡。逢源廊桥上斗拱紧扣,木雕紧凑,人物刻画风骨苍劲,衣袂飘然,大约是为了遥祭唐朝时乌镇守将乌赞将军。拱门上的题名“铁衣”“心源”“危躯”“金鼓”,串得起血色黄昏中的历史烟阵。乌镇不只有慷慨悲歌,也有柔板情歌。南朝梁武帝萧衍是金戈铁马之君,又是笃信佛教之徒,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是他的政绩与佛心。昭明太子萧统是梁武帝的长子,却无意于宫廷政治而独钟文学,两耳不闻事、一心只读书,曾随父王的幕僚、尚书令沈约到乌镇筑馆读书。他编辑出了中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昭明文选》。一次,他奉父命到基层检查建寺的情况,邂逅才貌双全的民女慧娘,二人论书言诗共剪西窗烛,相交甚欢如梁祝,数月后不得不洒泪相别。慧娘凝噎无语,凄然望君,良久紧攥一物放在太子手心,打开是两颗红豆,“奴今红豆付予君,何日君早归”,言罢涕泪长流。离别后慧娘望穿双眼,以泪洗面,相思成疾而终。等到太子寻觅而来,见到的已是荒冢一隆、衰草稀落了。他凄惶相对,黯然伤感,亲手种下两棵红豆树,以寄思念,不久也戚然离世,年仅31岁。昭明太子种下的相思树后来长大长高,虬枝龙盘,绿叶茂密。相传二百年后王维路过,见此百感交集,赋诗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逸闻不必当史,真情却可唏嘘。曙色微蒙中的昭明书院,是晨读的好去处。四眼大方井连通外河外港,波澜不惊;读书之余可以踱步吟诵,依井观天。不羡权势富贵,不闻刀光剑影,人在桃源心游世外。太子的高贵、学子的矜持、才子的温情,学问的广博与精微,全收藏在这宽硕、素朴、静雅的书舍之中了。春秋的战场、南梁的书院、唐朝的祭台、宋城的花园、民国的后院,乌镇是历史连环画,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其实,乌镇也可以只是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乌镇把弄、里、坊、栈、巷、园、馆、舍、院、居、堂、庭等一堆家什泡在水里,把自己的岁月年轮,自己的绰约倩影、风韵故事,把廊桥、木桥、石拱桥,摇橹船、高竿船、公交船,还有染坊古井、戏台楼阁、寺庙祠观,一股脑儿地摊开在清澈澄碧的水里,洗洗涮涮,沁养得水灵灵、绿汪汪,让你分不清哪个是物、哪个是景,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只觉得自己在画中走、景中游、云中翔、绿中浣。乌镇养淡了你的焦躁与局促,养宽了你的视野和胸怀,养高了你的境界和气质。

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

柴扉晓叩轻声启,翠楼凝妆柳色青,南宋的乌镇梨园教坊、戏院书场密集,是昆曲的摇篮、南戏的家乡。乌镇水剧场的木栅栏关着一园的绿丛幽篁,柳垂金丝,藤挂银钩,古朴朴、生脆脆,宛若杏树坛边,仿佛桃花源里。一回头,两层小楼的窗棂上竟然探出一张笑盈盈的鲜活脸儿来,木窗黑瓦,背景古老而苍翠,让你惊乍之余生出一分感动、九分惆怅。渡头风瑟瑟,溪畔雨萧萧,拥岸芦花雪成团,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江南风江南雨江南曲;凉风袭面,秋水伊人,不知道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勃的秋水或是王维的秋水,只把那满河的秋波、满园的秋愁,掩藏在那惊鸿一瞥、莞尔一笑的温度里了。乌镇的历史江南的雨,春秋的故事吴越的曲,槜李战的壮烈乌将军的鼓,在一板三眼咿呀啊哦中韵味绵长。你敲你的锣,我听我的戏,你哐嘁哐嘁热闹你的,我若痴若醉欣赏我的。剧场外,是溪边青青草、荷池田田叶、吴越软软风,直教你不晓得自己是在春秋还是在唐宋,是剧中人还是画中人。往事这么演着,像河就这么淌着。

历史的水榭歌台,文心是永恒的主题。乌镇是江南的植物园、水泽国、芳草地,更是水乡的诗心词眼曲牌名。藤萝连水,飞桥卧波,有群鱼来嬉,捣乱你镜头里白墙黑瓦飞檐的倒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秋风来袭,把你卷回唐诗宋词元曲的故乡。二十四桥明月夜,一觉醒来到乌镇,大运河在杭嘉湖平原布下密密的水网,只等捕捉你的目光。七十九条巷弄七十多座桥,乌镇如罾网密织,车溪是纲、四栅为目,纲举而目张;到处是口,随时是结,浩渺水乡密密缝。不知道哪里是刘禹锡的乌衣巷、陆游的杏花巷、戴望舒的雨巷,分不清哪个是张继的寒山枫桥、柳永的烟柳画桥、徐志摩的沉默康桥;找不到一瓢颜回的陋巷、五柳先生的对门、南梁太子的读书处、徐霞客的书款归还地、茅盾的林家铺子。经年的文心,被刘勰的秋风在乌镇打了一个千千结,让你解不开、放不下。

你纠结你的,唯美的乌镇却给自己留出许多闲散,像国画里的枯笔飞白。处处有空地,时时有闲居,随意搁几盆花草,落笔无意、闲章随心,留下韵味点点、余香串串。深巷里的芭蕉叶撑一柄华盖,只等江南烟雨那款款的迟到,那不忍离舍的缠绵。人约黄昏后,信步闲庭中,秋日寻芳,曲径探幽,堪称闲时、闲心、闲散人。

乌镇人可不真的就闲情逸致。临河人家,楼台近水,早起的菜农摇着自家的船儿沿河叫卖,一船儿水灵灵的瓜果菜蔬。水上阁上,讨价还价,吴侬软语像对歌。远水的一侧还在酣睡,庭院深藏,往往好几进,石库门墙、砖雕牌楼、雕梁画柱上满是渔樵耕读、文魁先贤、梅兰竹菊的图饰,取向高远,意趣高洁。风灯依旧在千年古庙的青砖墙上高悬,映照斑驳的街面,在晨曦中淡出。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个秋,时间白驹似乎不曾来过,一观二塔九寺十三庵,仙风宛在、道骨如昔。善男信女们信什么不重要,图的是洗个心。白莲塔凭水临风、高瞻远瞩,是乌镇的制高点、望天眼,祈福千年,护佑万民,迎接乌镇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鸟瞰京杭大运河的波光远去。漫步塔下的寺院,心在匍匐,每一步都不敢放肆轻狂。钟磬远去,香烟飘散,敬畏与虔诚尚在。白莲塔旁边是八角形的如意廊桥,像一柄硕大的如意,供在河腰上。桥上八角窗通天,四方井观水,坡廊凌水卧波,连通河的两岸。此岸到彼岸,只一河之隔、一步之遥,桥如人生,人生如渡。

寺院无经声,古街稀行人,早起的乌镇最本色,一切都是原生态。家家户枢在吱吜,户户楼板在咯吱。两岸人家隔河应答,街市小铺卸板开门,谁家的锅碗瓢盆先是稀落落再是密切切地响起来。街市的早行人,是三两着青色灰色对襟布衫的当地居民,是灵动的古朴、凝固的时尚。小船荡波,单橹轻摇,有早起的船工在保洁,64岁的老船工告诉我,他姓沈,沈雁冰的沈,本地的大姓,每天的任务是打捞河里的浮叶,乌镇容不得一片垃圾。“秋天风雨时,河里落叶多”“一月三千多,家里还有田”,老人干活不觉累,说话像唱歌。乌镇人适应了当风景,不知道哪个巷口、哪个对岸、哪个窗棂,会有长短镜头对焦过来,不知道是拍景还是拍人。晨扫老人的节奏像钟摆,勤劳的背影如剪影;船娘摇着橹啊扭着腰,婀娜随你拍。你在桥上看景,窗后有人看你,咫尺之间鼻息相闻,嫣然一笑,赧然颔首,算是交换了名片。路人街遇,客商招呼,劳驾问个路,帮忙拍个照,全凭一张笑脸。乌镇不需要美颜,经得起高清,一切可以浓缩来品味,也可以放大来赏析。最普通的摄影者也能拍出最美的乌镇,再美的照片也拍不出真正的乌镇,拍了就失色、过时、落俗套。乌镇只让你看,不许你带走。

门掩万户事,窗推一色青。斑驳的粉墙和推开半扇的窗,说着乌镇昨晚的夜话。每一面墙上都是晓窗半启,不止是一扇窗,是一排窗、一片窗,夜不闭窗是乌镇的习惯。人走巷南北,家住水西东,乌镇客栈民宿的木墙木门木窗上,披挂一长溜的鲜艳,月季、紫竹、绿茶、一串红,色彩如锦襕袈裟;吊兰、绿萝、铁树、大青丹,枝叶如猿臂舒展;藤蔓成团,像亲密爱人在相互缠绕,一路攀缘、成蓬成荫,像人生路上的某些故事。没有花草头饰的门窗,像没有黛眉的眼睛,乌镇的窗眼美呆了你的望眼。

当一扇扇的门窗很生动很气派地全铺开,你才知道什么叫乌镇式的热情。沿古街的早点铺热气腾腾地招徕你,吃乌镇菜,品家藏酒,一碗小锅面能吃得你斯文扫地却心满意足。吃的是味,品的是道,乌镇家家有陈酿,户户有祖传,小锅面便是传自梁武帝时期的美食。乌镇素有“穿百衲衣,吃百家饭,得万福护体”的传统,左邻右舍互相赠布赠食送小锅面,一家人送面一族人围聚,一人一碗,换一次碗就换一个锅,扎肉、汪刺、牛肉、黄鳝味,私人定制,任由人选。锦绸工艺品小店门掩半扇,有美女在梳妆,吴侬普通话告诉你还没有开门,但你可以进来看,一扭腰就响起了小调儿。乌陶乌酒乌布乌染各色门店咿呀作响,在霞光中依次敞开。西栅筷子铺里,紫檀、花梨、黄檀、酸枝、鸡翅、铁木、毛竹,以及镶金嵌银不锈钢等各种材质的100多种筷子们,直挺挺地等待你的检阅和垂询。铺里的筷子妹妹告诉你,筷子造型简单却寓意深刻:一双两只,一静一动、阴阳相谐;上方下圆,为人处世既要讲原则又要灵活;一方到底,刚正不圆滑;三个指头捏筷子,象征《易经》里天地人三才;筷长七寸六分,人有七情六欲;用筷子送礼,祝新人成双成对、好事成双,与朋友平等互助、缺一不可,愿老幼快快乐乐、幸福平安。一双筷子,满腹哲理。美食有了,筷子有了,乌镇在等候你的享受。拿捏的是筷子,把握的是人生,品尝的是生活的况味。一柱穿荫过巷的光辉,朗照你的餐桌,天上朝阳正晴。

阳光灿烂,生机盎然,几经毁损但风骨底蕴犹在的乌镇,经过近些年的翻修打造,创意无限、风光无边。复古像古,古得不能再古;装老像老,老得不能再老。画梁勾芙蓉,雕饰亦天然,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仿的是旧,为的是今。处处互联网,事事二维码,穿越年代的阳光正串起乌镇的新风景。

我曾在《有一个故事,叫乌镇》一文中说,乌镇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今天我想说,乌镇的早晨是江南的缩影,是中国的曙色。唯愿一觉醒,处处是乌镇。

乌镇的味道

乌镇是一个有味道的地方。

她的历史文化像一坛老酒,韵味醇厚而绵长。她的故事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像一缸陈酱。她的景色多样颜值高,各种色彩在这里绽放,可是打印给你的,却是一幅古青色的画,像乌镇染坊里的蓝印花布,有一种古朴朴的味道。

是的,乌镇是一口酒缸、酱缸、染缸。

早起看乌镇,天光澄碧,空气澄净,河水澄清。放眼车溪河上,只见水阁相连、梁柱错落,曲曲折折不见尽头。窗是乌镇的眼,枕水人家晓窗半开,民宿客栈街窗半掩,沿河一顺望去,水上满是鳞次栉比的窗棂户牖。落地长窗、滑板短窗、对开推窗、半开天窗,窗连窗、格对格,或闭或启,有呼有应,乌镇是窗文化的博物馆。驻足细看,家家窗扉上是胶漆桐油,户户槅扇里有雕花画图,花草虫鸟尽入画,神鬼人物皆灵动,进一样的门,看不同的窗,千姿百态各呈风景。庭院深深,绿树阴阴,窗含吴越千年史,门涌秦楚万里客,珠帘暮卷春秋雨,画栋朝飞战国云,乌镇的窗为中国的历史按下过快门、记录过画面,是史记的一叶书签。微风穿堂过,斜阳依窗尽,梦觉隔窗残月冷,五更秋虫依稀鸣。谁家的深秋帘幕千丝雨,谁家的落日楼台一笛风,谁家的寒窗先知春乍暖,谁家的蝉声早鸣绿窗纱?乌镇的窗为中国的乡愁打了一个结,乌镇的故事尽在窗眼里。

乌镇落日

古山云树密,霅水风帆稀,双溪皓月白,两墩苍烟青。南郊春色尚浓,西林秋高气爽,忽闻仙桥野笛远,又听佛寺晨钟近。这是宋代的乌镇。光明莲社梵音杳,芙蓉旧浦忆当年,车溪祖关释子在,上智鼋潭鱼伏渊。昭明书馆文在选,绿野遗庄诗正觅,双溪浸月低头看,二塔凌云抬眼望,这是明代宣德年间的乌镇。砥柱危洲分水墩,通泉古甃深;文石流觞犹兰亭,解嶷丛桂香。双潭舞凤,一水回龙,万竹秋声急,长林石径斜,这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乌镇。梁苑胜迹书声琅,丛林古道幽思长,六桥风景今安在,九曲回澜不兴波,溪亭幽涧深,禅阁梵音渺,萧寺钟声晨起,灵水山居晚红,这是清代顺治年间的乌镇。不同的时代同一个乌镇,同样的乌镇有不同的味道。

车溪河有数不清的河埠,沿河有走不到底的帮岸,帮岸上有望不到头的廊棚,廊棚下有算不过来的靠背椅、靠背凳,那叫“美人靠”。船行的码头、人走的渡口是水乡的河埠,归航的船要有帮岸,远行的人要有廊棚,归去来兮需要美人靠,一憩解百忧。河埠、帮岸、廊棚、美人靠,是乌镇的风景,是乌镇人的撑篙点。如此这般,假如感觉乌镇好有诗情画意,那你一定是观光客、路人甲。日子是用来过的,不光是用来看的,乌镇人家没有艺娱的闲心,只有素朴的本心,觉得一切是那么自然、舒适、妥帖,无须雕饰、夸张、炫耀,这是艺术和生活的最高境界。你是画外音,他们是画中人。

乌镇美,乌镇的夜更美。灯光秀,秀出了她的轮廓、她的线条、她的亮点,柔化了你的心性,温暖了你的心灵,让你的眼里秋波荡漾、春心萌动。乌镇的夜晚是水之梦、梦之乡,是灯的夜市、船的港湾、桥的今宵。邀一位船娘,渡你在西市河上的夜里,橹声欸乃,桨声咿呀。你在看夜,窗在看你,桥在度你,你会有穿越时空、翩跹梦境的幻觉。夜深人静,天光未暗,我独自走在青石板路上,一遍遍地听自己的《有一个故事,叫乌镇》,沉浸在乌镇的语境与心境、情境与环境里,文不醉人夜醉人。听着南梁昭明太子与民女慧娘的缠绵故事,自己给自己当惆怅的解说员、伤感的倾听者。正好迈进昭明书院,一脚便踏在1500多年前的温柔乡里了。

月光下的乌镇,有脚步声响起,在街的那头或者河彼岸的青石板路上。嘀嘀嗒嗒,或急或缓,不是踩或者踏,是轻轻敲,节奏像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中的慢板、急板或者小快板,声声慢,影幢幢。不知道走着的是唐宋诗人、明清商贾,还是民国女子。秋分看月,那是分不了的月、尽不了的秋。你在月中央,月在水中央。移目天地间,天上月看水中月,月在水底看自己。等到乌镇从黎明中醒来,情景便真切起来,弯月勾勾,挂在蓝天,淡远而静安,留给你一个昨晚的念想。听自己的《乌镇的早晨》,感觉每一个清晨都美好,太阳正从东栅的河水里起浴,闪闪亮。

乌镇处处可回眸,时时能张望,街巷到处分岔,道路随时交会。混沌中迷途于老街古巷,随便问路,都有热情的应答或者温婉的向导,甚至陪你走一程。急急匆匆逛一圈,发现回到了原点,但天色已明朗,青天亮闪闪。镇上风景无限,镇外风光无边,田园牧歌,万木葱茏,植物在疯长。荷塘宽宽起,莲叶亭亭立,不知道是朱自清的荷塘,还是周敦颐的莲花。秾艳之间,有水牛悠闲地踱着持重的步,等你来参观或者合影,抑或旁若无人地低头吃河边草,偶尔抬头高看你一眼,等着你对它弹琴。

车溪河一贯到底,风雨长廊一贯到底,青石板路一贯到底。其实都没有到底,比底更深的是根,比道路更长的是乌镇的历史。

乌镇地处杭嘉湖平原的中心、桐乡的北端。乌镇先民加入这个名为马家浜文化的朋友圈已有近7000年了,但取名“乌镇”,却是在1100多年前的唐朝咸通年间。属于马家浜文化的谭家湾遗址,离今天的乌镇仅有1500米,从考古发掘的釜、罐、盆、钵等陶器标本和麋鹿、水牛等动物遗骸看,乌镇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就绽放出了文明的曙光。

春秋无义战,天下竞争霸。春秋时期是乌镇的第一个发展期,这里是吴越两国的边境,是交锋交战地,更是交流交融地,吴国在乌墩驻兵防越,越国在青墩引兵对峙,上演战争大片。吴国始自周太伯与仲雍创立句吴,到公元前473年被越国所灭;越国为夏朝君主少康之庶子无余所创立,越人作为大禹的后裔,固守越地、剑指东吴,到约公元前306年被楚国所灭,吴越之间交集600年。在最后的70年间,两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金戈挥舞、铁马嘶鸣,打得不亦乐乎、精彩纷呈、惨不忍睹,上演了中华史记中争霸战的高潮部分和精彩片段,留下一堆成语典故。最高光的战争就发生在乌镇一带,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最终打败吴王夫差,成为春秋五霸之后崛起的最后一个霸主。

乌镇是历史的切片、文化的乡愁,是中国的从前。

历史的厚度决定了乌镇文化的高度,积淀的丰富成就了乌镇文化的多样。乌镇是错壤之地,风物民俗丛生之地,形成了开放、包容、自强、博大的文化性格和丰富多彩的文化方式。

乌镇爱过节。乌镇人月月有节日、天天像过年,美食是节庆的主题。走进一家名曰“羊肉烧酒”的小店,点一盆红烧湖羊肉,斟两杯黑白老酒,羊是本地的羊,酒是乌镇的酒。一杯是用本地黑糯米酿造,以纪念为平定叛乱、护佑百姓而战死的唐朝乌墩守将乌赞将军的“乌酒”;一杯是用本地白米、白面、白水酿制,受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青睐的“三白酒”。黑酒黑得乌紫泛亮、甘醇醉人;白酒白得晶莹剔透、清香沁心。两杯老酒下肚,半部史记穿越,美在唇齿间,醉在眉眼中,有道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醉眼回看,那门联上分明写着:盛唐乌酒晚清窖,宋时湖羊明时灶。“明月楼”的肚包鸡、酱凤爪、手工香肠,卤制酱腌,咀嚼啃啮有味;“江南徽宴”的臭鳜鱼、毛豆腐、炭烤鸡、太白鱼头,文火慢炖,鲜香弥漫无边。嘉兴粽子青团子,萝卜丝饼姑嫂饼,桂花方糕定胜糕,小吃胜大餐。在水上早市油煎铺买一份油条油墩,或者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边吃边走边看船;再在木码头上寻个座儿,点一份笋尖馄饨、鲜肉烧卖、葱姜豆腐干,或者洋葱鳝丝面、猪油渣面、小锅面,赏水中倒影、河上紫烟;然后在永泰米糕店占一处临窗的桌椅,点一碗百合莲子凉汤,要两块鲜肉方糕、豆沙方糕,悠闲地欣赏水上戏台正“侬鹅阿拉咿耶啊呀”的桐乡花鼓戏以及越剧,唱得有味儿,听得有味儿,吃得更有味儿。寻味乌镇大街,不同的餐馆不同的风味,绝无重样;同一样菜品同一个价格,绝无二价。独特与公平,是乌镇的真味道。

乌镇酿酒作坊

酒入肚,味入心,江南水乡烟入画,乌镇茶香味入肠。“水包皮”泡澡堂,“皮包水”喝茶忙,是乌镇的市井风情。闲淡之人茗中品味,忙碌之家茶里悟道,都是时光的节奏、岁月的颜色、生活的况味。茶楼茶肆生意兴盛,茶商茶客心诚意切,茶香茶道韵味绵长。传说茶圣陆羽曾两次造访乌镇茶馆老板卢仝,“访卢阁”因此而得名、成名,众多茶馆亦是宾朋满座、香溢四方。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黑茶青砖茶,在这里能找到最好的井水、最好的时辰、最好的茶客,以及最美的茶具。客从南北来,话分东西说,茶在一桌喝,茶越喝越淡,情越聊越浓。舟子喝茶温中有暖,君子品茗情中有性,士子寻味苦中有甘。要想苦尽甜来,可以酌一杯菊茶,乌镇人会告诉你,杭白菊的原产地其实是在嘉兴、在桐乡、在乌镇。隐菊东西栅,黄花分外香,乌镇是菊花的家乡,菊花是乌镇的女儿。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一壶煮三江,片叶知春秋。菊茶温润在口,馥郁醇浓在心,喝的是茶,养的是心,品的是人生。当然,最具特色的是乌镇三道茶,“镬糍茶”甜甜蜜蜜,“熏豆茶”香香咸咸,“淡水茶”清清爽爽。客进乌镇家,请喝三道茶,先甜后咸终平淡,这是乌镇告诉你的生活哲理。

乌镇的味道是喝出来的,也是晒出来的。农历六月初六,是天贶节,从宋代流传至今。“六月六,晒红绿”,烈日当空,热力四射,适合曝晒万物。士人晒书,僧尼晒经,舟子晒桨,乌镇人家晒衣物,晒虫晒霉晒一地旧事,洗物洗娃洗一河流光,满镇是阳光的味道。

热烈的季节是晒酱的时光。乌镇最早的酱园是乌镇人陶叙昌创立于清朝咸丰年间的叙昌酱园,先是自产自销,后来远销他乡,畅销杭州、嘉兴、湖州、苏州一带。同治年间,清军在乌镇围剿太平军,叙昌酱园毁于战火,陶叙昌含恨而殁。两个儿子成人后继承父业,勤苦劳作,重振往昔辉煌,到了民国时期达到鼎盛,分蘖出多家分号,产业链不断拓展。1937年11月日本侵略者进犯乌镇,烧杀抢掠,穷凶极恶,叙昌酱园被烧光捣毁。劫难过后,叙昌酱园惨淡经营,但勉强能维持。新中国成立后,几经改造、几度发展,这家有着160多年历史的老字号老树发新枝、陈酱酿新味。走进乌镇西栅通安桥南的叙昌酱园,前店后坊大晒场,紧紧挨挨,环环相扣。作坊里摆放着大缸小罐,高高低低挤挤密密。一切的味道、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光线不甚明亮的神秘园里。清明一过,家家制酱。黄豆制成酱,要经过浸泡、蒸料、拌料、制曲、入缸、晒露、压榨、打磨等多道工序。上好的黄豆磨成面,调好的豆面拌均匀,装入竹匾发酵制曲34天,落缸后进入酱醅期,须经过长时间的翻醅,尤其是六七八月份的晒露才能成熟。作坊外有一处360多平方米大晒场,正晒着200多口酱缸,阵势列队像兵马俑,阳光灼人,满庭生辉。白墙青砖竹栅栏,尖笠纱盖大酱缸,斗笠是为了防雨水,纱盖是为了防蚊蝇,美好的味道需要呵护,阳光的味道最好。生活是个大酱缸,只要你是一粒豆,就能把你酿成酱,要想成为一个有味道的人,打磨、曝晒、压榨是少不得的过程。乌镇的豆酱有滋有味,家家离不开,顿顿少不了;上得了豪宴,进得了寒门,与山珍海味同桌,与白菜萝卜相伴,是富人家的调味品、穷人家的主打菜。叙昌酱香,是乌镇的味道、江南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乌镇要晒的,还有乌布乌染乌颜色。镇上有“宏源泰”“草木本色”等老字号染坊,以乌镇本地的花草林木为原料,提炼色浆,生产的印花布以蓝色为主。这是乌镇的颜色。采自然万木之精华,集天下颜色之缤纷,化作那一条条一方方花布,从高高的晒布架上垂下,通天达地,铺天盖地,气势豪迈而壮观。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给点阳光就灿烂,乌镇尽显草木本色。乌镇青睐青色、不慕艳丽,像结着丁香一样愁怨、透着丁香一样芬芳的江南女子,着一袭青色旗袍,撑一柄青色雨伞,袅袅娜娜默默彳亍在青色的石板、青色的桥上,只等待那一抹,那一抹青色的江南雨了。

秋天看乌镇,像是读一本有味道的画册。秋雨涂抹,秋云着色,秋风翻页,画册的名字叫《秋色乌镇》。空蒙蒙,雨霏霏,清冽透着清冽,愁意轻抚愁意,一阵秋雨一阵寒。你若出发,古木为廊、为棚、为亭,给你遮风挡雨;石板做门前阶、河上渡,给你铺路搭桥。在秋风秋雨中启程,在古风古道中行舟,乌镇是通向远方的驿站。你若归来,所有的目光在这里打结,所有的焦躁在这里复归温柔,所有的步履在这里变得舒缓。阁楼不高却有登高的感觉,楼梯不宽却无逼仄之虞,石板路高高低低却不会绊倒你,一切妥帖舒适熟稔,恰到好处,可以温润你那颗游子的心,心上的那个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不是让你穿越历史,而是教你尘心复古、秋心滋润、初心不改。你这么想着,迷蒙的街那头,有青衫女也这么想着,低头行走,悄无足音,唯秋声瑟瑟。你沉浸在古境里,把心变静,把岁月看老,把沧桑看尽、长河看冷,乌镇是秋雨的味道。

乌镇有老味道,更有新味道;有水网渔网,更有互联网。世界互联网大会让这个江南小镇亮相于聚光灯下。乌镇走在世界的T台上,走进第四个发展期。前沿技术在这里角逐,世界巨头在这里论剑,乌镇之光是世界之光。5G技术、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抢滩圈地;智能汽车、数字教育、网上医院、网络公益风生水起;开源生态、数据治理、数据与算法、下一代互联网、网络空间国际规则,在这里切磋探讨;数字减贫、全球抗疫、网络安全、数字“一带一路”,在这里谋求合作。当今世界,网络相联、命运共通,互联网改变生产关系,计算力决定生产力;新理念、新业态、新模式成为网上新风景,信息化、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是大势所趋;谁掌握了平台谁就把握了先机,谁占领了终端谁就占据了制高点。网罗天下,天下互网,数字乌镇,是算力小镇、超算中心,乌镇联世界无远弗届,世界看乌镇高光时刻。数字化浪潮拍打的江南水镇,一声鸟叫能唤起世界的嘈杂,乌镇之光点亮世界,网味十足。

有味道的人生,有味道的乌镇。乌镇的味道,越陈越醇,咀久弥新。喜欢乌镇的味道,你就是有味道的人。

(原载《浙江日报》)

乌镇春秋

乌镇是历史的切片、文化的乡愁,是中国的从前。

乌镇地处杭嘉湖平原的中心、桐乡的北端。大约在7000年前,乌镇先民便在这个名为马家浜文化的朋友圈活动,磨石取火、休养生息,成为新石器时代的一缕曙光;2500多年前,乌镇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重要战场、吴越两国的分界线,吴国在乌墩据兵抵越,越国在青墩引兵抗吴,隔车溪河对峙。吴越之争的一些经典战事就发生在这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槜李之战,留在成语典故和史记之中了。春秋无义战,天下竞交兵,却使乌镇迎来第一个发展期。从那时起,乌镇所辖的乌墩、青墩先后归属会稽郡、苏州府、湖州府、嘉兴府,被今天浙江、江苏两省的桐乡、石门、秀水、乌程、归安、吴江、震泽七个县所统辖,直到1950年两墩合一镇,定名“乌镇”,归属浙江嘉兴的桐乡。

乌镇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的是文化、文明和文人,是情感、情怀和情结。

据乌镇史志记载,从宋朝到清朝,乌镇走出了贡生160位、举人161位、进士64位,武举7位,另有荫功袭封者136位。南宋建都临安,乌镇成为后花园,南宋时期长三角经济文化的发展和海洋意识的复苏,使这个江南小镇活跃起来,进入第二个发展期,来乌镇讲学求学、经商休养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行商坐贾络绎不绝,这里成了贵人的逍遥宫、商人的交易场,是僧尼的讲经堂、布道所,更是文人的精神家园、游子的心灵港湾,文化的芳香因此而弥漫飘远。

东晋山水诗派开创者谢灵运在这里造屋隐居,他居住的西林仙气氤氲、文气弥漫,被称为乌青一景;南梁文学家、梁武帝时期的尚书令沈约在这里守孝、研学;南梁昭明太子萧统在这里跟随老师沈约读书,他编纂的《昭明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文质并重、“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昭明文选》与《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文钞》成为读书人必备读本;唐朝诗人李绅在这里游学,与普静寺住持唐抱玉结成莫逆之交,他的《悯农》诗妇孺皆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教育了所有中国人;唐朝宰相裴休在这里修学,他信佛教、善文章、工书法,在乌镇建造了一座大规模的私家园林;宋朝文史家沈平在这里治史,寓居乌镇东皋园,他编纂的《乌青记》四卷和《乌青拾遗》是关于乌镇最早的志书,也是中国最早的镇志之一;宋朝诗人陈与义在这里流连,他与黄庭坚、陈师道并称江西诗派“三宗”,卜居乌镇期间与当地文士僧侣交往甚密,他的“简斋读书处”是乌镇的一道文化景观;南宋诗人范成大在这里怀旧,他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中兴四大家”,乌镇离他的家乡吴江仅咫尺之遥,激发了他创作田园诗的灵感,让他留下诗作《乌戍密印寺》;南宋安定郡王赵伯泽在这里逍遥,他的府第就在乌镇顾家桥,关于南宋宗室墓群的考古发现,正在日渐揭秘这个王室与乌镇的关系。身是异乡客,愿做乌镇人,是一份情怀,是乌镇魅力的体现。

方圆百里,远近为家。乌镇不仅以热情广宴八方宾朋,还用温暖的怀抱欢迎那些走四方、归故里的游子。曾担任岭南横州通判的明代文人王济,辞官回到乌镇,依然风雅不改,专攻金石书法,常邀文徵明、祝允明等名士到乌镇相聚,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上还留下过钤印“王济赏鉴过物”;明朝文学家、藏书家茅坤回到乌镇,满怀书生意气,他不但主编过《唐宋八大家文钞》,还为家乡编著了乌镇分署建制的史志;明朝担任过江西巡抚、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的潘季驯回到乌镇,他曾仗义执言,被认为是袒护张居正而遭革职,复官后任右都御史,总督河道,受命治理黄河有功,成为“千古治黄第一人”,后因病辞官,回乡后三年而卒;明朝冶炼专家沈东溪回到乌镇,开办起沈记冶坊,炼铁铸锅,生意兴隆,当倭寇围攻桐乡城时,沈氏献计巡抚,在全城收铁锅铁器,熔化成铁水,从城墙上往下泼洒,毙敌无数,城中百姓受到保护,他也因此受到巡抚表彰,被尊为“飞火将军”;明末清初著名理学家张杨园回到乌镇,终其一生,他“祖述孔孟,宪章程朱”,编纂二程、朱子遗书等几十种典籍,被官方立碑为“理学真儒”,还将务农经验著成《补农书》,被后世誉为农学方面的“伟大著作”,在今天依然有其独特的价值;清朝著名藏书家鲍廷博回到乌镇,办起“知不足斋”藏书楼,闻名江南文化界,他读书、集书、编书、藏书,嗜书成瘾,爱书如命,他曾刊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使之名播天下、广泛流传;现代著名学人、乌镇立志书院山长,北洋时期的银行家,茅盾先生的表叔兼恩师卢学溥回到乌镇,修葺名胜,修编镇史,续写乡邦文献。漂泊计无期,游子归有期,家乡的情结是系泊心灵的缆桩。

江南儒士多,乌镇为甚。这里还走出过一门三代拔贡、四代诗人,家风传承百年的吴氏家族,可谓书香门第绵延、文化世家繁衍,诗书传家久;走出过清朝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任刑部主事,为官为文为史留下耿耿英名、昭昭业绩的严辰;走出过清末文化学者、翻译过《易经》,在拼音文字改革方面做出杰出贡献,担任过交通大学、浙江大学、北京大学三所大学前身校长的劳乃宣;走出过我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先驱和著名的诗词家、书法家,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夫人汤国梨;走出过现代文化名人、中国新闻界前辈,曾做过张学良、张恨水、秦瘦鸥、蒋经国、荀慧生等人老师的严独鹤;走出过现代著名农学家,培育过多个农作物改良品种,去世后令冯玉祥、李德全、邓颖超、史良、冰心、董必武、费孝通等社会名流痛悼哀婉的女中豪杰沈骊英。车溪河潺潺,乌青墩穆穆,尽管这些乌镇的儿女一去不复返,但乌镇没有忘记他们,或设馆以祭,或修史以记,为他们树碑立传。乌镇,永远是望穿双眼等候他们的老母。

我在《有一个故事,叫乌镇》一文中,曾写到乌镇一家人的故事,他们分别是茅盾、王会悟、沈泽民、孔另境、孔德沚。王会悟是中共一大代表李达的夫人,正是她建议一大会议转移到自己的家乡嘉兴南湖去开,并为会议承担联络和警戒任务;1927年10月、1930年12月,张闻天还随王会悟、李达、沈泽民两次到乌镇,在王会悟家小住。王会悟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做出了特殊贡献,她还是茅盾、沈泽民兄弟二人的表姑、同学,她比茅盾小两岁、比沈泽民大两岁。茅盾,字雁冰,是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著名作家,1981年3月14日,在生命最后时光的他致信党中央,请求党组织严格审查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功过是非”后,考虑追认他为中共党员。中共中央迅速做出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他是最早的共产党人之一。沈泽民是茅盾的胞弟,是我们党的早期重要领导人,担任过中央宣传部部长、鄂豫皖省委书记、代理中央分局书记,为了革命工作积劳成疾,于1933年11月20日在湖北黄安以身殉职。孔德沚是茅盾的夫人、忠诚伴侣,按照周总理的指示协助茅盾处理工作,她也从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家女成长为知识女性,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就是由她一笔一画抄写后交给出版社的。孔德沚去世后,茅盾将她的骨灰安放在自己的卧室陪伴,一放就是11年,直到自己溘然长逝。孔另境是孔德沚的胞弟,是著名作家、出版家、文史学家,有着达士高风、文人本色,青年时投身革命,参加过北伐战争,跟随毛泽东、鲁迅、茅盾开展工作,三次被捕入狱,“文革”中屡受冲击、饱受摧残,于1972年 9月18日病逝。一家五人,都是从乌镇走出去的革命者。乌镇没有忘记她的孩子们,本世纪之初,乌镇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注,迎来第三个发展期,一批建筑物被修旧如故,一批纪念馆择地而建。乌镇在灵水居设立了茅盾纪念馆、王会悟纪念馆、孔另境纪念馆,三馆紧紧相依,五人事迹同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是相亲相敬的一家人。乌镇,是他们人生的起点,是革命的出发地,也是永远的纪念地。

小镇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有两个故事值得展开讲述,他们与乌镇的两座建筑物有关。

清朝“四大奇案”之一,是发生在同治年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杨乃武是浙江余杭人,以种桑养蚕为业,家道殷实、疏财仗义,是乡试举人,腹有诗书、风流倜傥;毕秀姑是葛家媳妇,长相白皙秀丽,因爱穿绿衣白裤,被邻里称为“小白菜”。杨乃武夫妇与小白菜家关系密切,杨乃武还教毕秀姑识字学文,街坊中有“羊吃白菜”的闲言碎语。没承想,小白菜的丈夫葛品连暴死,平日里与杨乃武有过节的知县刘锡彤,心生羡慕嫉妒恨,想公报私仇,断定是杨乃武和小白菜合谋用砒霜毒杀,将二人屈打成招,押送杭州府审理。被买通的杭州知府陈鲁再次动用严刑逼供后,即判“杨乃武斩立决,葛毕氏凌迟处死”,上报浙江按察使。杨乃武的胞姐杨菊贞不服,为弟弟喊冤,通过浙江籍官员终于将案卷辗转送到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翁同龢手里。慈禧太后下旨重审,并遣监察御史私访,但浙江巡抚倚仗湘军势力,以维持原判复奏。朝廷再次指派浙江学政胡瑞澜为钦差大臣重审此案,但胡的不作为、乱作为,加之知县刘锡彤重金贿赂办案官员,胡瑞澜仍以维持原判上奏。次年,杨菊贞二次进京告状,30多名浙江籍在京官员联名指陈此案黑幕,要求重审,朝廷再次要求刑部尚书桑春荣亲审此案,经过周密调查所有疑点线索,并开棺重新验尸,确证葛品连是因旧病复发而死,与杨乃武、小白菜无关。至此,震惊朝野、历时4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宣告终结,二人无罪出狱。此案导致30多名官员被革职查办。一起普通的民间命案几经周折、多次反转,引发了一场大清朝廷与地方官员之间的权力斗争,出身湘军的“两湖派”势力与出身科举的浙江派势力的激烈较量。最后慈禧太后葱指翻覆定乾坤,既昭雪了奇冤,主持了公道,平息了民愤,又借机打压了湘军势力,一箭双雕。这个惊天奇案中有一位重要人物起了关键作用,他叫夏同善。夏同善自幼饱学四书、熟读典籍,一试中举、进士及第,被钦点翰林,文章卓越超群,有“在曾国藩、左宗棠之上”的美誉,慈禧太后曾命他和翁同龢为光绪皇帝侍读。夏同善后来担任过大清朝廷的兵部右侍郎、江苏学政等职务,正是这位京城高官,得到浙江籍官员的联名信和申冤状纸后反复端详,发现案件疑窦丛生,断定有蹊跷,便与翁同龢商量后再报慈禧太后,获恩准派得力者重审,终于使真相大白。这位夏同善,正是在乌镇长大的。他年幼丧母,父亲续娶乌镇女萧氏,继母视夏同善如己出,百般呵护。在乌镇,夏同善度过了快乐的童年,遍读外祖父萧麟的藏书,学业精进,终有大成,被钦点翰林后,他将所赐“翰林第”匾高悬在萧家大厅上,并请得圣旨恩准,将翰林第改造成萧家厅,以答谢萧家如山一般厚重、像海一样深重的养育之恩。家乡的情结,朴素的情怀,铸就了他博爱的胸怀和正直的秉性。关于杨乃武和小白菜奇案,还有一个传说,说当年某个亲王有感于一介小女子案件的传奇色彩,便召见了小白菜,问有何要求。小白菜说出了在牢狱里许下的心愿:谁能帮我洗冤,我愿侍他终生。但这不符合判令小白菜进尼姑庵安度余生的圣旨,亲王想出一个办法,命小白菜赴乌镇翰林第侍奉三个月,但不得见天日,于是这座萧家厅的后门便有一间屋子没有窗户。一个弱女子以一种最凄美的方式完成了知恩图报的义举,让人感动;一桩惊世大案在乌镇静谧的翰林第,找到一个最完美的谢幕,令人唏嘘。当年的剑拔弩张、刀光剑影、惊涛骇浪,在乌镇的翰林第尘封雪藏、一夜归零,个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令人回味。

还有一个故事,是发生在当代的。熟悉木心艺术的人多在国外,国内知道木心的人不多,业界对木心感兴趣的人都想去乌镇看看。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2月出生在乌镇东栅,自幼学画,曾求学于杭州艺专、上海美专,师从刘海粟、林风眠;“文革”中遭受打击,1982年旅居纽约、游学欧美;本世纪之初,乌镇实施保护性开发,迎来第三个发展期,文化的主题被刷亮。木心应家乡人之邀于2006年9月回归乌镇故里,定居东栅财神湾186号孙家老宅花园,直到2011年病逝。乌镇人专门辟地建木心美术馆。在西栅景区的元宝湖面,现代感极强的木心美术馆依水铺陈,像一叶睡莲静静地醒着,不张不扬,不艳不俏,却吸引了众多慕名者的目光。馆长兼设计者是他的学生陈丹青。馆内陈设讲究,深蕴艺术哲理情思,满是静心归根的意象,一心只等来读懂木心的人。木心才华卓越,学贯中西,创作领域涉及绘画、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戏剧、音乐、书法,而且多有标杆性成就。他是文学家,出版散文、小说、杂文、诗集、随笔、俳句等著作30多部,遗留手稿40多册。他创作的《上海赋》以奇特的写真方式,讲述了上海从小到大、从简而杂的历史,众生百态形神毕现,把老上海市井风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读得人拍案之余三分叹、震撼之余三分汗。馆内大小屏幕上一遍遍地回放木心先生的视频,人生妙语、艺术哲理,字字精当,句句经典。“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你的,这个世界就是你的”,这是木心的豪迈;“哲学的乡愁是神学”,这是木心的深刻;“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这是木心的感悟;“你不是省油的灯,我也不是省灯的油”,这是木心的个性;“生活的最佳状态,就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这是有炎有凉的内心世界;“荣辱万事过,贵贱一身兼”,这是漂泊归来的沧桑;“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是对岁月痛彻的体感;“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这每一片“雪”,都是炽热的火。木心是音乐家,擅作词作曲、弹钢琴,他的词《从前慢》被谱成曲,被刘欢唱上了2015年的央视春晚。看木心的作品,你像面对一页五线谱,满纸是谱号、音符、节拍线,有一种你意想不到的灵动与意念之中的和谐美,所有的艺术都指向音乐,画里有声,画外有音,是米勒的《晚祷》钟声在西天的远处和灵魂的深处隐约地响起。木心是美术家,多部绘画作品被欧美日的博物馆等展出、收藏,他是文学界的音乐家、美术界的魔术家,工于石版画,精于彩墨画,长于拓印画,擅长表达人与自然的主题。蜀道林泉、竹松云,远山钟声,秋色斑斓;画山画水、画日月,自然即我,我亦自然。看似自然,实为人文。先生说,“凡钟声,都像是一句句肺腑之言”,我想说,先生的钟声催醒了许多人的依稀梦、未了情,让人感受到现实的质感和骨感。先生的一些画作像壁画,天高远、地苍茫、意空蒙;山中有字形,石里有人影,嶙峋奇异,一钩弯月渺茫,构图奇幻,气势拔山撼岳。先生却说:“世上有多少墙壁呀,我曾到处碰壁,可是至今也还没有画出我的伟大壁画。”幽默中透着智慧,洒脱中露出酸楚。先生何止是势如壁画,几乎是壁立千仞、令人高山仰止了,一度的“木心热”曾热晕了许多人。木心说:“塞尚、凡·高,这几位生前未成大名的艺术家,在世之日常年郁郁寡欢,他们的人生境界,我想,唯一的快慰,就是在于自信,知道将来是荣耀千秋。”这是对塞尚、凡·高的解读,何尝不是木心的内心独白?他在木心艺术馆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所以在审阅陈丹青的设计图后,他欣慰地说,“我可以去死了”。有一种味道,是留给后人回味的。木心是调味大师,把品尝过的酸甜苦辣提炼成金句警言,让你咀嚼品尝。木心即是文心,是乌镇车溪水沁养过的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木心美术馆

车溪河从时空深处走来,把乌镇的时钟拨回到远古,拨回春秋,拨回古典,拨回青色。乌镇的故事是江南的记忆,乌镇的人物是历史的风流,乌镇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标点。

(原载《经济日报》)

千年的桨声

夜宿江南古镇同里,只听得自己的梦,在静谧的秋里,振了一夜的翅。朦胧中,有桨声在远处响,悠扬如天籁。干脆早起,舍不得睡了。

依街角望去,曙色如黛的古镇,像一叶睡莲,或一朵浮萍,静静地铺陈在烟波浩渺的湖面,千年一梦,香鼾如酿。古老的晓月千年的秋风,把尘世的一切都归零,归于同里一宿的静,一如隐居深山不染凡间半根游丝的庵寺。但这种静不是失落了生机的寂寥,而是一种淡泊从容、处世无惊的定。

只有渐近的桨声,是这幅水墨佳作的画外音,千年不变。

月在月光中走,风在风天里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循了依稀桨声,我轻轻地走在同里披了黛色外衣的晨里,一任自己的心,从容地在古境里散步。巷路上的条形石横排竖镶,两侧的云片石挤挤密密,拥向光线不甚明晰的远处。悄悄地,我生怕叩在石板上的足声和沾着的红尘,侵扰了古镇的宁静与圣洁。无意间张望,却发现同里早已醒来,像一位抚掌静坐的村姑,娴淑而顽皮地眯着眼,看我的幼稚与惶然。而我感觉不出她的绰约,就像她也不嗔怪我的唐突。

同里古镇

记得昨夜,投宿在古镇明清老街上的世德堂,只见深深庭院里的石桌石椅静冷如雕,曲桥亭荷旁的石榴灿灿灼灼地挂在空中,低眉顺目,枝掩叶捂。偌大的五进院落69间房,楼对阁、户对窗,只住进同伴和我。他有些怯怯地问:“是不是有点儿冷清?”我说庭院冷清,湖水清冷,既冷又清,恰是静心养性的曼妙仙境。清冷是一种意境,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凡夫俗子,来就来了,走就走了,同里的水依旧清冷如许、清泠如许,微澜不兴,轻波不扬,千年如此。

记得昨夜,踟蹰在灯火阑珊处,见到一位老者躬身在幽黄的店灯下,对着一盘堆尖的湖蟹,蘸着比酒还醇的夜风,抿着比夜还香的老酒,就着葱姜蒜酱油醋,专心而安详地剔着咂着。秋风起,蟹脚痒,被湖风浪起的蟹们,性急地爬进渔子们早已张着的蟹池渔网,钻进早已等候在湖边或者潜藏水底的蟹箱,以及湖中央高脚屋下泊着的渔船,被渔夫们吱呀吱呀地摇着,浪着,就拢了岸,装了车,坐了飞机,去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台北,急急去填塞那些本已膏油满贯的肚子。也有的就近上了寻常百姓的餐碟,驱除水上人家一天的辛劳。问多少钱一只,老人头也不抬地答:“侬吃?15块一只。”轻醉微醺,恬静淡泊,秋风不催,千年如此。

记得昨夜,依河港的边街行走,石板高高低低,咔嗒咔嗒,如空谷间的山石萌动。民居静寂安宁,前街后坊,开门做店,闭门为家。临街的门缝里,偶尔透出点儿光亮和窸窸窣窣的家语。有用旧报旧书页糊了窗玻璃的,定睛一瞥,恰是一幅倒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漫画。偶有一两盏灯笼高高地亮起,却又被夜色浓浓地围住,光晕下一桌麻将正静静地推来倒去。不争不抢,不紧不慢,默无声息,千年如此。

一个快意的嚏喷打过去,长长的幽巷那头,久久地激起一个更加响亮的回应。天凉了。天也渐亮了。

有户枢咿呀地响起清晰的音符,此起彼伏,唱和无序,从唐宋唱到明清,婉转如歌到今天,该有1000多年了吧!

同里的早晨特别悠扬,舒展得像港汊一样没有尽头;温婉的光景被同里抻长,长得像里弄一样找不见尾巴。柳垂金丝,叶泛青光,幽径通向千年的古藤。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葱绿的地上草,齐着岸线蔓延滋长,同里的秋像春一样苍翠。不知道是林荫抹绿了港里的水,还是碧水泼绿了岸边的柳,只想把心掏出来淘漉洗涮。侧身在仅一人宽却长达300多米、苔藓斑驳的穿心弄中穿行,才知道什么叫“小巷深深”、什么叫“一线天”。巷口外是一溜清一色的两层木板店铺,濒河有门,临街有窗。随街摆放马桶的旧景不再,飞檐走角、古朴典雅的公厕嵌在街景里,像一块璞玉、一个盆景。阳光穿行在岸上苍老的林间,斜映横照,光影迷离。街巷里锅碗瓢盆声和远处河街菜市的嘈杂声,奏响古镇千年如一的晨曲。街里套街,店后有店,客气的招徕,温情的应答,炸油糕和油条的飘香,让人涎滴三尺三。路旁有小狗小猫摇头摆尾汪汪咪咪,怡然自得,蹦蹦跳跳,是晨曲五线谱上生动的音符。不时有渔船靠上来叫卖,讨价还价,一团和气。船上栖着的鹭鸶或叫鱼鹰,一副完成了早功课的得意和懈怠神情。同里湖丰沛的鱼虾菱藕,滋养着水岸人家,锅里炖着沸着熬着煮着蒸着炸着的,全是鲜美香艳,让隔湖相望、以特色风味闻名的苏州人不得不惊叹“吃在同里”。

千年的长河在同里歇了歇脚,继续前行,把个江南古镇的韵味,全留在一桥一水一人家之间了。

河街曲折而行,走到一处,忽然就停住了。这个地方,叫作桥。

桥是同里的筋骨。同里是桥的博物馆。

同里的桥无处不在,就像同里的水无处不有。水乡的桥文化与桥乡的水文化一样蓊郁葳蕤。十五条河,五十座桥,河不同形,桥不重样,桥上叠桥,桥里套桥,或有林荫掩蔽,两岸葱茏,或平街凸起,玉雕粉砌。拱桥吐日,霞光万道流金;卧龙映月,玉盏千樽泻银。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桥,如弯月卧波,蜿蜒曲折互联互通,被时光拂出一片又一片的苍痕与陆离,各有景致,瞅一眼就知道有故事。

同里的桥

枕河人家,有水就有路,有河就有桥,从无迷津。在人与人之间、此岸与彼岸之间、历史与现实之间,同里人逢水搭桥,几乎没有过不去的堑。心从桥上走过,走向迢遥无垠的远方。同里的桥座座有名字、个个有历史,桥们的故事构成同里的全部历史。

古镇西侧,野草丛生、青藤蔓绕中的思本桥以其800年的桥龄雄居桥祖之位。南宋诗人叶茵因不满朝廷昏瞆,告退还乡,捐造思本桥以明志,警醒为官者当“万事民为本”。桥是一代诗人的心碑,也是他生命的里程碑和生命价值的标签。雨打风吹,形容衰老,但思本桥风骨不改,寓意绵长。

后来我又去过与同里毗邻的水乡周庄,才知道画家陈逸飞先生是属于周庄的。他的确很著名,连周庄港汊边晒日头的老太太都知道他。20世纪80年代初,陈先生来周庄写生,画家的慧眼发现了一横一竖两桥一体、当地人称之为“双桥”的奇观。他拍了据说有37卷胶片,遂往返于上海与周庄之间,作成油画《故乡的记忆》。此画被美国石油大亨哈默先生高价收藏,改名《双桥》后转赠给邓小平先生,寓意中美友谊之桥。画作价值连城,周庄也因此闻名世界。其实画家是浙江镇海人,之所以把周庄喻为自己的故乡,是因为双桥连起了他久抑的乡情。当他猝然离去的消息传到周庄,古镇上的人们伤感地立起石碑祭之,在夜幕下的双桥上燃起无数的蜡烛,如果作成画,也会令人动容。与其说是逸飞先生发现了双桥胜景,不如说是温柔之乡收留了陈先生。一位艺术家被如此秉烛以祭,不能不说他是属于大众的,桥联通了情感。不知道陈先生是否来过一水相连的同里,我相信更有故事的同里桥牵动的不止艺术家的情缘。

桥是心,心亦桥,同里的水柔波含情,同里的桥如月印心,同里的人淳朴儒雅,好把异客当故交。在官升桥旁已住了60多年的81岁老人冯君言,在晨风中低声向我说着桥的故事,浓重的吴语像千年古钟幽远地响起,余音缭绕。怕我听不懂,老人执意要过我的笔记本,高高低低轻轻重重地描起来。一旁78岁的潘老太太拄着拐杖,过来搭话说:“我会说普通话,我跟你讲。”苍老的口齿,热情伶俐得如翩燕翻飞,只是软软促促的吴音让我依然一头雾水,有一种在欣赏评弹的幻觉。风情万种的吴侬软语本身,也是一座别致的文化桥。

一位早起的老人横坐桥栏,拉着一杆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二胡,流畅如斯,喑哑如斯,像从千年的古井底打捞上来一样的苍凉。在秋日里翻晒那锈蚀斑斑的钩沉,引了匆匆路人想起历史的某个片段,让你产生一种莫名的、绵长的,却深刻得无以言表、近乎木讷呆痴的感动。

同里家家临水,户户枕河,是水做的村庄、水养的女儿。居太湖之畔、古运河之侧,同里因天然丰沛的水系而具有旺盛的生机。舟楫之便,可以四通八达,桑蚕丝绸、米盐商行连成的商路延伸到十里八乡,交易辐辏为市,因水而兴,富甲一方。门前是街,前门是店;后门是家,门后是河,河里泊着小篷舟。从这家到那家,从这港去那港,全凭吱呀吱呀一支橹。随便找个系缆石拴个绳儿,上鱼行街或者穿心弄做半晌的勾留,在河边林荫下寻一处石椅读一会儿小报,在水边小餐桌上的美味中撒些油盐酱醋小葱花,抻长的日子便有滋有味起来。河里有鸭鹅凫在水面,偶尔有机帆船突突地荡着大波过来过去,像大脚女人在气势磅礴地赶大路。河边有石,一沉到底,有浣女晨起,在垂柳起舞中婀娜地扭着显露的腰肢洗洗涮涮,节奏轻快从容,心中轻狂欢愉。

同里的水静若处子,没有湍湍潺潺、汩汩滔滔,而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更觉不出她的炫目,却能悟出她的尊贵。不因无人问津而伤感,不以人声鼎沸而喧嚣,来去自然,从不狷狂,也不缠绵,只用她温婉的水,洗却你的心尘,就是浮尘一粒,也让你晶莹剔透一回,像一颗玻璃的心。善莫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水改变不了山形地貌,就改变自己的形貌,却在改变自己的岁月里,悄悄地改变了自然的容貌。怒潮拍岸、惊涛裂耳是一种伟大,微波不漾、静澜无语也是一种力量。不错,水上什么也立不住,哪怕是一根针,但承载过浪迹帆影和天光云影的同里水,让你感觉到,她立得住一段沉重的历史,那是一个千年村庄的根底。

同里人都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说是同里原名“富土”,明朝时怕因富招灾,便把“富土”二字拆了重装,“富”字去点不露头作“同”字,“田”“土”合二为一成“里”字。富不露头、田地为本,精明的处世哲学和深奥的人文思想提炼成“同里”二字,实在高明。

同里人的这种人生哲学,在镇上一处私家花园找到了注脚。与晋商大院、徽商深宅相比,这个名为“退思园”的宅第多了几分葱郁、精致和儒雅,更像是工笔画。移步入景,洞天层出,生出无限的人生意境来。

园的主人任兰生,是清朝同治、光绪年间的安徽兵备道,官至正四品,因涉嫌贪污遭弹劾被革职,回乡后他自感冤屈,便请当地著名园艺师设计营造此园以解心。解甲归乡的任兰生从《左传》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中选取“退思”二字为园名,是想表明心志,也警示后人,反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高贵与难得。园内面积九亩八分,不取十亩,意为留有余地,这大概是他的官场心得。园中四季景色显然,广玉兰挺拔直上,翠竹叩窗,瑞雪盖松,梅桂飘着忽淡忽烈的香,楹联上有“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徜徉其间,的确是退而思之的好去处。隐退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园中寂寞开放的一枝,陶渊明、李白等都留下过大量明志之诗词。大隐隐心,小隐隐形。窃以为,任兰生只是表面的退,并非真隐真退,因为园名是“退思园”,而不是“退园”,退而不思谓之退,退而思之谓之进。退思园不仅仅是急流勇退者静思补过的地方,更是逆流奋进者日三省吾身的地方。退而思过、补过,固然是一种美德,但进而思过却是更难得的品格。胜不骄、败不馁,进而无争、美而不满、隐而不退,凡事须留有余地,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是人生的超高境界。进则为儒,讲入世;退则为道,讲出世。进中有退,退中思进,儒道合一,内外和谐。人们来到退思园,多悟其“退而思过”单层意境,深入分析才能发现任兰生极具隐蔽性地把“退而思过”“进而思过”“退而思进”三层意境统一于一园一宅之间了。把一个如此深刻的人生诠释,掩藏在花红柳绿的逍遥美景中,这才是他的腹中锦绣和肚里乾坤。我的推测果真没有错,任兰生身在江湖,心系庙堂,在退思园尚未竣工时就获准捐复,匆匆上任去了,最终殉职任上,客死他乡。从这个意义上讲,退思园的哲学价值要远远高于其文物价值。

其实任兰生并不是第一个想隐退同里的人,前文所述建思本桥的叶茵算是一位彻底的隐退者。与叶茵同时代的还有一位官员张元幹也有这个意思,但他是福建人。张元幹是朝廷里掌管基建的官员,这个职位不管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一个肥缺,但张元幹不恋钱财、力主抗金,遭到宋高宗、秦桧等投降派的打击报复,被削去官籍。某年秋日,这位曾发一声“要斩楼兰三尺剑”长啸的汉子,恰好路过吴国的都会苏州一带的湖面,大约在同里、周庄附近吧,遥望故国沉沦,悲情顿生:“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萌发了“举手钓鳌客,削迹种瓜侯”,隐退江湖的念头。可见这一方温柔水乡确能让血性冲天的赳赳斗士抛却功名,与世无争,找到心灵的慰藉。

退思园

同里,是一盆洗脸水、一杯解忧酒。

还有一位退居同里的文化人,叫陈去病。他是近代著名诗人、戏剧评论家、爱国志士,是鉴湖女侠秋瑾的战友。他出身商户,留学日本,担任过进步刊物上海《警钟日报》主笔、广东《中华新报》编辑,与柳亚子先生等共同发起成立反清的文学社团——南社,后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革命,历任黄兴先生的秘书、护法军政府参议院秘书长和北伐大本营前敌宣传主任,成为辛亥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孙中山先生逝世后,陈去病不满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拒任江苏省政府主席一职,退出政治舞台,曾担任上海持志大学教授、南京博物馆馆长、苏州古物保管委员会主任。晚年陈先生告老回乡,回同里居绿玉青瑶之馆专注于文史研究,著作颇丰,常遁迹于苏州报恩寺研习佛经。如此说来,陈先生算得上是一位急流勇退的智者。在当时政治社会环境下,如果一味地进,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玉石俱焚,退一步海阔天空,至少可以明哲保身,保全人格和心境。陈先生悟出此道,在佛界寻到了清净地。这种退,算得上比较彻底。

没有人文的景观是没有底蕴的风光,不消失的历史必定有不朽的人物,一个村落的历史,实际上是人物的历史。江山易改,容颜易衰,唯有人文思想是古镇同里生命的永续。漫步同里的街巷宅园,如阅苍黄的史册,被一种弥漫经年而依然香馨缭绕的古风所袭。同里因商而兴,却以文而彰,有着浓郁的勤耕苦读尚文的传统,甚至有一座桥的名字就叫“读书桥”。文人墨客们乘辇至此,赏景吟风,题诗作画,更有红袖添香,熏炽了同里古镇的儒雅书香。这种丰富的人文和教育资源,使得同里名作迭映、人才辈出。密如蛛网的小桥上,先后走出过1位状元、42位进士、93位举人,这在古代中国是不多见的。除此之外,还走出过诸如明代著名园艺大师、世界上第一个为园林艺术著书立说的计成,他是常州、扬州、镇江、仪征一带名园的设计和营造者,所著《园冶》一书被日本和西欧诸国视作珍藏宝典。清末民初国学大师、诗人、教育家、爱国志士金松岑先生,他是蔡元培先生、邹容先生、章太炎先生的战友,陈去病、柳亚子、潘光旦、费孝通、范烟桥、严宝礼等人的老师,金先生的晚年正值日本侵华之时,老先生忧国忧民,寝食难安,作为一代名士,虽然生活穷困潦倒,以变卖同里的家产为生,但决不苟且偷生,多次严词拒绝日伪当局的出请,并作《论气节不讲足以亡中国》以警世人。新中国第一任财政部副部长王绍鏊,是章太炎先生的战友、金松岑先生的学生,早年因积极投身于爱国进步和革命活动,屡遭曹锟、孙传芳等反动军阀的通缉,甚至被国民党中统特务头目徐恩曾逮捕入狱,他与邓演达、冯玉祥、吉鸿昌、邹韬奋、沈钧儒、柳亚子、徐铸成、雷洁琼、陶行知、周建人等人士交往甚密。值得一说的是,1933年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他,遵守党的纪律从不暴露身份,暗中从事联络国民党的高层人士和社会知名人士的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做了大量的统战工作,连子女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共产党员。同里还走出过上海《文汇报》和香港《文汇报》的创始人严宝礼。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后,身陷“孤岛”上海的文化商人严宝礼为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新闻封锁,约集几位爱国知识分子,毅然于1938年1月25日创办了《文汇报》,不屈于日伪的手榴弹袭击、恐吓信和毒汁水果等威胁,坚持办报,后来在党组织的帮助和领导之下,加上徐铸成等人的加盟,《文汇报》走上民主进步的道路,并团结了一大批党的知识分子。在国民党当局的多方刁难和迫害打击下,《文汇报》被迫停刊,严宝礼与徐铸成等人又创办了香港《文汇报》。上海《文汇报》复刊时,严宝礼又出任副社长兼总经理一职。还有,柳亚子先生是附近黎里人,常来同里研习,同里诸多文人与他交游,有诗文吟诵唱和。冯英子先生幼年时曾在同里生活,还专门撰文忆及同里的桥。

一个小镇出了这么多有影响的名士,不能不说是地灵人杰了。从近代以来的人物成长经历来看,书香盛炽是最主要的环境。书里有思想,书中有洞天,书生求新变,纵观古今中外的变革,没有哪一场不是由知识者发起和参与的;同里古镇的舟楫便利,使得深汲这方儒风雅水的读书人视野洞开,在桨声帆影中触摸到最先进的思想,居前沿则不闭塞,思想旷达;同时他们师承关系紧密,乡党观念浓厚,团聚意识强烈,思想交流频繁,容易形成有感召力的领袖人物和一呼百应的效果;他们尚读但不拘泥古板,尚文而不迂腐讷行。进则文为武备,武以文兴,文武兼备,为经国济世之用;退则思过,以文养性,研文习字,自成一说,为文化景观再添新绿。像一幅涂了一千年,还要涂一千年的水墨画,同里的古今人物以身为笔,挥就了自己的绚丽与沧桑。

乡村是城市的母亲。近些年大城市的人挈妇将雏携猫带狗地奔来乡村,想必是寻根归朴来了。同里用舒缓的节奏,放慢了世人急促的步履和急切的心跳,一扫风尘世故,是现代社会一处天然的“疗吧”。达官显贵、文人士子、渔妇耕夫,都能在这温柔水乡停舟歇桨,找到一处心灵皈依的芳草洲。古镇以她博大的文化包容性和普适性,成就了自己历千年而依然蓬勃的生命力和永不凋谢的魅力。

同里是历史的博物馆,是江南的化石,是文化的标点,是《诗经》的故乡,是一支苍老的桨。

那桨声,从容地响起,千年不变。

(原载《光明日报》)

中国,只有一条长江

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世界第三大河,全长6300公里。长江之长,不仅在长度,而且也在她的历史,比古老还要古老;长江之大,不仅在气势,而且也在她的流域,更在她的胸怀。千回百转,千难万险,长江流淌到今,需要我们重新审视。

——长江是生命的长河,养育了中华儿女。长江的生命来自神奇的自然,她是地球的孩子,是造山运动的产儿。她来自哪里,高耸的唐古拉山,遥远的通天河?是,但也不是。比高山更高的是气质,比遥远更远的是永远。

远古洪荒的中华大地,东高西低,东水西流。西部是辽阔的古地中海,今天的青、甘、藏、云、贵、川等濒海而居,尽赏海景、自成风景。大约在两亿年前,青春萌发的地球突然间发起猛烈的造山运动,顿时山崩地裂、惊尘蔽天,沉睡的海底被托出水面,隆起、升高,横成岭、侧成峰,石破天惊,气势恢宏,宛如一部令人惊悚的世界末日大片。古地中海携一海的淤泥浊水、惊涛骇浪,一路西迁,越过今天的中亚、东欧、西欧,定居在今欧、非、亚大陆之间。许多年许多年后,它的岸边,陆续围聚了一个个群落,它们的名字,叫法国、意大利、希腊、西班牙、土耳其、叙利亚、塞浦路斯、黎巴嫩、以色列、埃及、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等;它的四周,次第绽放出一朵朵人文之花,名字分别叫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爱琴文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它最南岸的浪花,拍打着北纬30°线。许多年许多年后,一条长长的路,把这个仍然叫地中海的地方与它曾经的母体古中华大地连通起来。路的名字,叫丝绸之路。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古中华西部地区不断增高,在大约7000万年前的燕山造山运动中,原地中海的海沟深褶再次被完美抬起,三峡和它的巫山十二峰横空出世、卓然兀立。水落石渐出,海枯石不烂,神女峰的山顶至今遗留着海底古生物的化石。从此,三峡以西,东水西流,形成西部古长江;三峡以东,西水东流,形成东部古长江。至此,我们知道,远古的中国曾经有两条长江。这是造山运动大片的2.0版。

大约在三四千万年前,地壳运动中的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撞击,暴发出更为剧烈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把整个儿古中华西部再一次高高抬起,珠穆朗玛峰成为“世界屋脊”和“地球第三极”。喜马拉雅山脉、阿尔泰山脉、昆仑山脉、天山山脉、阿尔金—祁连山脉群峰雄起,青藏高原、云贵高原联袂并立,中华大地从此呈现西高东低、众水东流的格局,是谓“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此时,造山运动大片的3.0版算是杀青,但还没有剧终。数万年来,位处高势的西部古长江向东发起猛烈的撞击,终于冲破七百里厚度的石壁,东西古长江从此贯通汇合,一路浩荡东进,万里长江由此形成。天地一根弦,江河日夜流,长江是时间的刻痕、地球的史记,用古老的涛声谱成了永恒的澎湃。

三峡航拍

地球给长江以能量,长江给人类以力量。博大而奔腾的长江浇灌了广阔大地,养育了世代中华儿女、长江子孙。她的主流经过青海、西藏、云南、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11个省级行政区,一路向东;她的支流经过甘肃、陕西、贵州、广西、广东、河南、浙江、福建8个省级行政区,辐辏四方。雅砻江、岷江、嘉陵江、乌江、沅江、湘江、汉江、赣江等八大支流、700多条小支流、3600多条小小支流,与长江主流连通;每一条支流有无数的细流,像毛细血管一样丰富又像蛛网一般密布,汩汩地向长江输送营养;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巢湖等五大淡水湖中的四个与长江相通,4万多个中小湖泊和水库星罗棋布连成长江水网。全长1700多公里的京杭大运河,由北向南纵贯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等6个省级行政区,在江苏淮阴以南、镇江以北的扬州段,通过里运河与长江瓜洲古渡连通。在此,长江与海河、黄河、淮河、钱塘江五大水系全部贯通,然后继续东去,从宽广的吴淞口汇入滔滔东海。小河有水大河满,大河满水小河盈,发达的长江水系,养育了大半个中国。

地球给长江以生命,长江给大地以生机。中国境内年代最早的直立人元谋人的化石,发现于长江上游地区的云南,其生存年代距今约170万年。水利万物,舟济天下,雨水丰沛的长江四季葱茏、物产丰富,通达江河湖海、东西南北的物流,使长江流域渐渐成为富庶之地、安居之所、庇佑之处。中国历史上至少出现过四次人口大规模向长江流域的聚集。西晋永嘉年间,社会凋敝腐朽、战乱频仍,旱灾、蝗灾、疫灾连年不断,中原地区民众流离失所,被迫迁移到长江流域的今湖北的江陵、松滋、武昌、黄梅、郧西、竹溪、襄阳、宜城、钟祥,安徽的芜湖,江苏的南京、扬州、镇江、常州等,过程持续上百年,人口转移数百万。唐代“安史之乱”时期,为躲避兵燹之祸,百万民众从黄河流域、中原大地逃至长江流域的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各地。北宋“靖康之乱”时期,金兵大举南侵,宋廷且战且和、边打边退,最后定都今杭州,深受战乱之苦的黎民百姓不得不从黄河流域、淮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的今江苏、浙江、湖北、湖南等地迁徙。元末明初,朱元璋与陈友谅之战使湖南地区生灵涂炭、十室九空,人口骤减,明王朝控制湖南后,用行政手段从苏、浙、皖、赣组织大量民众迁徙湖南,其中邻近的江西移民最多,以至于有“居楚之家多豫章”一说。明末清初,张献忠发动反明农民起义,兵起陕北,鏖战中原,横扫长江,从川江入川,在成都称帝。张献忠杀人成性成瘾,一日不杀人就闷闷不乐,有“屠蜀”之恶名,加之先与明军战,后与清军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导致四川人口损失殆尽,不得不从湖广地区迁入人口。一句“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从元末到清初,血泪写就三百年。

从漫长的移民史角度看,政治因素、社会因素、战争因素、自然因素相互叠加,推动了人口流动,北人南渡,东人西进,促成了经济重心和政治中心的南移;“湖广熟,天下足”,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和文化的交融。一部古代史,半部逃难史,广袤富饶的长江流域,相对稳定的长江腹地,富庶秀丽的鱼米之乡,以博大的胸怀、温暖的怀抱接纳了天下游子,养育了八方儿女,长江在中国版图上的分量日益加重。发展到今天,长江流域覆盖国土面积占全国总面积一半以上,人口数量超过全国总人口五分之三。江水奔腾不息,生命繁衍不止,长江是生命之河。

长江不歇脚,生命不停息。

——长江是文化的长河,滋养了中华民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造物主有一双神奇的手。在长江的上游,源自沱沱河的金沙江与源自岷山南麓的岷江,在四川宜宾交汇成长江,从秦岭出发的嘉陵江在合川与渠江、涪江汇合,从重庆朝天门涌入长江。从这里起到宜昌段,也叫川江,它有一个代名词,叫神奇。

川江地势雄奇险峻,悬崖峭壁连绵如阵,巍比岱宗,险超西岳,稳若衡山,秀超匡庐。河道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回旋,让你知道什么叫怒涛狂卷、轻舟千里,什么叫虎跃狮咆、马奔狼突,什么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那悬棺,那古栈道,那岩上纤痕,那一道道深刻的崖上缝、壁中罅,有鬼斧神工之奇、天造地设之妙,让你想象亿万年前的江水是以怎样的力量冲击石壁,撞开夔门,荡出瞿塘峡,奔腾成一条长江的;教你懂得什么叫没有蹚不开的路、过不去的坎,什么叫开山劈地、所向披靡,一心只向远方的星辰和大海。

一抬头,一座航标灯在高处的山嘴上站着,如山鹰兀立,傲视苍茫。仿佛等了你百年千年,照亮你的人生,指点你的迷津。任你时来时往、云卷云舒、潮起潮落,它以静待变、处变不惊。漂流在川江,你会感到沧桑不已,自叹人如微波游丝,时如白驹过隙,逝者如斯。

但是,峡江之上,苍山之巅,云雨之间,还有婀娜和娉婷在等你,有望眼和轻唤在等你,有软软的风、柔柔的雨、幽幽的怨、暖暖的爱在等你。对了,是一位神女,传说中的西王母娘娘之女,她的名字叫瑶姬。瑶姬在这里栉风沐雨,坚守经年,一心等候治水的大禹,在这里霓裳羽衣沐浴嬉戏,在这里腾云驾雾播云布雨,在这里除妖驱虎导航指路。楚襄王梦之求之,屈原歌之赞之,宋玉、阮籍、郦道元、李白、杜甫、薛涛、刘禹锡、元稹、李贺、李商隐,或结对或排队,在神女峰的脚下献诗;从青城山、都江堰、峨眉山、乐山大佛下来的范成大,拿着去洞庭湖、赤壁、黄州、庐山的船票在峡口等候;还有卢照邻、杨炯、孟浩然、王维、岑参、孟郊、白居易、杜牧、欧阳修仰慕而来,远远地站在峡江滩涂上观望千里之外的长江下游;还有瓜洲渡口的王安石、陆游,金山寺的张祜,在眺望,在预约。但他们都没有打动神女的圣意芳心。此刻她以烟霞为轻纱,用晚照做柔曼,将满目秋波送给峡江崖上、嶙峋岩间的一群孤独的身影。

那是川江纤夫们。“脚蹬石头手扒沙,风里雨里走天涯”,踩着一亿年前的海底、一万年前的河床、一千年前的栈道、数百年前的鹅卵石,一队队、一步步,一年年、一代代,弯成力字形、伏作满弓状,逆水而行,向水而歌,是力量在行走、生命在唱歌。那岩石上深深的纤痕,那风吹日晒黑得像江中石一样的脸、手和臂膀,那打着旋涡在峡谷和江面回荡的川江号子,像动感的雕像、凝固的浪线,一根纤绳便把七百里三峡拉成了五线谱,一支旋律从古来,一溜音符向东去。但是,这只是长江的序曲。水道再曲折,奔流再遥远,长江却几乎围绕一根轴线做等幅运动,千回百转弯弯绕绕,最终精心地在轴线上选择了自己的入海口。这根轴线就是北纬30°线。

北纬30°附近,是一个奇特而神秘的地带,一道人类文明之谜。中国的长江、埃及的尼罗河、流经伊拉克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印度恒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等大江大河横跨这一地带;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玛雅文明、长江文明等在这里聚集;佛教圣地尼泊尔,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宗教圣地耶路撒冷,道教圣地武当山、青城山等在这里发祥;珠穆朗玛峰等地球上的七座高峰,以及至今无人能登顶的梅里雪山在这里列阵;神秘的百慕大群岛等在这里隐现,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在不远处潜伏。有人将这条纬线称为人类的文明线、地球的脐带。长江正是这条轴线上的一条线段,串联起了中华文明;是这样的一根脐带,紧紧地联结中华腹地,像一条能量强劲的巨龙,一往无前奔向东海。

长江流域是文化的故乡。上游地区的元谋人,中游地区的长阳人、郧县人、郧西人都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在旧石器时代学会了制造和使用石斧石锛石犁石铲等工具,石矛石镞石刀石丸等武器,学会了钻木取火,告别了茹毛饮血。川鄂三峡文化、江汉屈家岭文化、湘鄂大溪文化,下游地区的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良渚文化等等,如盛开的花朵。长江流域大量稻谷遗迹的发现表明,7000年前这里就曾是稻菽千重浪、江南鱼米乡。

楚人是长江的主人。家住长江边,一住五千年,这群黄帝的后代举着祝融的火把,怀着焚荒的信念,告别夏民族部落,从黄河岸边迁徙到长江汉水流域。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南征蛮夷,北抗中原,一路南迁,不断开疆拓土,逐渐强大起来。楚人灭殷,却把部落图腾由黄河先民的“龙”衍生为殷人部落的“凤”,使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第一次在刀光剑影中绽放出文明的曙光;楚人灭巴,却保留了巴族对白虎的崇拜,先征服后融合,同生存共发展,一个发愤图强而豁达包容的先楚集团,崛起在长江上中游流域。龙飞凤舞,虎踞龙盘,非夏非夷,亦夏亦夷,楚文化与华夏文化、中原文化、苗蛮文化、东夷文化在长江边上找到温暖热烈的篝火和推杯换盏的酒桌,椒糈桂酒在这里找到琳琅的超市,琼枝香草在这里找到缤纷的花店,鸾歌凤舞起蹁跹,巴酒蜀茶醉成欢,一派吉祥景象。华夷杂居、强弱搭配,不拒南北,不问西东,兼收并蓄,使楚文化先天具有先进的因子。楚庄王等数任君王接续发力,对内改革图兴,对外用兵图强,楚国迅速国富兵强。战争是交流的另一种方式,周室伐楚、楚晋争霸、问鼎中原,是南北之战,更是长江文化与黄河文化的交流。周朝想把势力范围向南扩张,但遭遇南方荆楚势力的强力反抗,周昭王姬瑕三次伐楚,在长江汉水一带遭遇楚人顽强抵抗,在第三次征伐中全军覆没,周昭王“南巡不返”,命殒江汉。楚人在楚地建立楚国,抢占到长江边上铜绿山的铜矿,炼就楚式剑的闪闪寒光,楚国从此剑指长江中下游及淮河流域。从刀耕火种到铁耕牛种,楚国创造和引领先进的生产力。公元前601年楚庄王下令开凿江汉运河,把长江与汉水连在一起。楚国北战诸国,东进下江,渐次拾掇地盘。公元前578年起在今安徽芜湖到当涂一带、前549年起在今安徽安庆附近,楚国两次发起舟师伐吴。公元前333年,楚威王打败越国占领长江下游地区,设置金陵邑(今南京城)。公元前301年,楚怀王派兵占领滇池地区,任命滇王。楚国势力西起川蜀、东到东海,南起南岭、北至淮海,天下几在囊中。春秋战国五百年,大小战事数千幕,楚国是从不谢幕的主角,先后跻身春秋三小霸、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列,据江峙立八百年;商周继夏,楚承商周,汉袭楚制,楚风焯焯五千年,创造了灿烂的楚文化和长江文明。此后,自公元229年起,先后有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南唐、明朝、太平天国、民国政府在南京定都,据江治国,倚险守国,故南京亦有“十朝古都”一说。

文化依水而生,文明因水而兴。世界大河流域大多单一民族聚居、文化信仰趋同,但长江流域诞生了青藏文化、巴蜀文化、湖湘文化、荆楚文化、徽赣文化、吴越文化、海派文化,各呈芬芳,和而不同,文化长江因而两岸葱茏。无数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从这里走向历史舞台,抒写中华民族的史诗;数不清的政治事件、军事争战、文化现象发生在长江;无数的先哲巨匠、文人墨客在这里挥巨墨、舞椽笔,读不尽的雄文翰墨、诗词歌赋如长联披挂在两岸;腥风血雨里的殷红,风雨飘摇下的苍白,不忍卒读的条约、协议、和约上耻辱的落款签名,是长江体肤上那层层叠叠的伤口在结痂;无数的文化经典、文化遗存、文化标识、文化星宿从长江升空,辉映神州。儒释道共饮一江水,东中西同走一条道。长江两岸庙宇遍布,楼台林立,一路数来,长寿文峰塔、万州洄澜塔、忠县石宝寨、宜昌天然塔、武汉黄鹤楼、九江锁江楼、安庆振风塔、芜湖中江塔、南京鸡鸣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各展丰姿又连线成景。极目远眺长江,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迅疾到“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的缥缈,从“绝壁横天险”“夔门天下雄”的险峻到“回清倒影”“清荣峻茂”的幽静,从“石势浑如掠水飞,渔罾绝壁挂清晖”的生动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的超然,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惆怅到“古今斯岛绝,南北大江分”的豪迈,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怆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旧忆,长江分娩了烟柳江南、水墨雨巷,雕塑了伟岸峭壁、险隘雄关,涂抹了湖光山色、水村山郭,是与黄河齐舞的两支画笔之一。长江且歌且行,让历代文人或倾倒或感叹或怅然,他们用跨越时空的续笔,接力描摹出多彩的长江。那一帆一浪一石一矶、一草一木一楼一台,都是长江的符号、文化的标点、民族的胎记。长江广纳百川,文化兼收并蓄,通过交换交流交战,长江流域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渔猎文明走向交融,长江文化与中原文化、岭南文化、燕赵文化、齐鲁文化、西域文化,甚至异域文化煮酒论道,互鉴互通。千山同根,万水归江,长江因此而壮阔。长江文明因此而与黄河文明一道,作为两支相生相伴又相互激荡的源流,一同构成中华文明的主体。

长江不歇脚,文化不停滞。

——长江是思想的长河,培育了中国智慧。长江是一道神奇的自然景观,更是一道深刻的哲学命题。每一片浪花都是试卷,所有的人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长江的中下游让你领略了什么是广博,长江的上游则让你体悟到什么叫深刻,深刻得让你的思想行囊贮满厚重,让你的灵魂肺腑淘洗得空明澄碧。

日月千秋照,江河万古流,朗照的是思想的光辉,流淌的是哲学的波光。广纳百川而不捐细流,吸纳一切又输出所有,是长江的胸怀;开山劈岭、攻坚克难,百折不挠、勇往直前,是长江的性格。逼仄处动辄狂澜,港湾处静若止水,从不驻足,奔腾入海,是长江的追求。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活在这样的奔腾中,你我都是一股澎湃的水、一朵跳跃的浪。如涓滴之于江海,安泰之于大地,人一旦远离社会、游离环境、背离大势,转瞬即逝,什么也不是。长江是奋斗的代名词、生机的同义语,是包容的标志、博大的象征,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品格。

历史峰回路转,水道九曲回肠,长江穿行在时光隧道,流淌至今,把一道历史性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今天,该怎样利用和保护长江?思想有多远,行动才能走多远。

一部长江史就是一部人与自然的共生史。长江流域土地、矿产、水流、森林、草原、湿地等资源丰富,科技、教育、文化、交通、产业、市场、人力等资源雄厚,是经济腹地、生态要地、创新高地、发展重地。优势集中、辐辏广阔是特点,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是前提,区域协调、协同发展是关键,连通南北、沟通东西,并联水陆空、统筹江河海是优势。合理利用资源,人与自然和谐,唯有生态高质量,方有经济高质量;只有环境高质量,才有生活高质量。长江流域雨水丰沛,水系发达、水网密布,水资源总量几乎占全国的一半,是南水北调的水源地,东、中、西三线从长江取水。长江之水天上来,全程落差6600米,天然资源化作电力优势,巴塘、龙开口、观音岩、乌东德、白鹤滩、溪洛渡、向家坝、三峡大坝、葛洲坝等大型水电设施呈梯级开发,西电东送从这里出发,长江电力点亮了大半个中国。

一部长江史就是一部变水患为水利的奋斗史。年年水患,岁岁难安,涝则一片汪洋、民失所居,枯则一落千丈、舟不畅行,这是旧中国的长江留给人们的记忆残卷。潮起潮落,水丰水枯,今天的长江流域数以万计的水库湖泊,发挥着防洪、发电、供水、灌溉、航运、养殖、旅游效益,有效蓄水、科学调度,提升了长江流域的防洪能力和长江航道的通航能力,变年年水患为年年水利,变岁岁难安为岁岁安澜。丰富的水资源、优良的水生态、优质的水环境、可靠的水安全、灿烂的水文化,是长江永不干涸、永续流淌的保证。

一部长江史就是一部天堑变通途的发展史。100多座大桥横跨长江,沿江高速、跨江铁路纵横交错,民航航线密集交织,城市隧道、过江地铁、水面轮渡南北穿梭,与长江航运共同构建起纵贯东西、连通南北的立体交通网,激活了长江流域经济。如何让产业布局、交通布局更优化、更科学、更有效率,既有舟楫之便,又有水电之利,既有交通之功能,又有抗灾之功效,长江是一道题,正在考验我们的智慧。经济发展,交通先行,水陆并进是战略,通江达海是胸怀。把长江经济带建成生态文明建设的先行示范带、引领全国转型发展的创新驱动带、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内河经济带、东中西互动合作的协调发展带,是新时代赋予长江的新使命。

长江不歇脚,思想不停步。

岁月抹不去历史的创痕,江河洗不尽身上的风尘,我们不能忘记自然的惩罚,不能亏待长江的回报。自从中国人口向长江流域大规模聚集起,对长江的破坏就开始了。北宋晚期到南宋早期,随着对长江的大规模开发,毁林开荒、伐木建房、围湖筑堤,长江流域植被受损、水土流失,江水的含沙量逐年增大。1500多年前的北魏郦道元笔下的三峡“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1200多年前的唐代李白笔下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约1200年前的唐代白居易笔下有“蜀江水碧蜀山青”“春来江水绿如蓝”,说明那时候的长江是一江清水。不光长江,那时的汉水也是一水碧波。欧阳修、曾巩不约而同用“清汉”来形容汉水,960多年前北宋的苏轼笔下有“襄阳逢汉水,偶似蜀江清”,820多年前南宋的陆游笔下有“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他的好友范成大于1177年五月从岷江进入川江一路直下,只有惊涛骇浪的豪迈而没有空明澄碧的沉醉,漂泊到汉口岸边,才见到清澈的汉水,这位南宋诗人不禁怅然道:“汉水自北岸出,清碧可鉴。合大江浊流,始不相入。”与范成大几乎同时期的另一位诗人袁说友则记录“荆江水涨,浊波涌急,逆泛洞庭,潇湘清流亦为改色”,可见长江干流已是浊浪翻滚且影响到上游的洞庭湖了,而支流汉水依然清纯。随着唐末宋初长江汉水流域气温升高,雨水增大,洪水对河床的冲刷力度加大,河水改道,泥沙俱下,两宋时期汉水开始变浑浊。就在范成大见过“清碧”的汉水不久,南宋进士陈造途经樊村,留下“汉江水黄浊,贪行不暇汲井”“沙随秋涨漫川原”的描述,可见汉水含沙量在增大。到了宋末元初,汉水流域森林开始被大规模采伐。研读南宋以降的诗文,笔端难现清流,长江碧水不再。

文笔如史笔,江水如墨水,留存下长江的前世,也记录下长江的今生。亿万年的长江,千百年的沧桑,一路风尘仆仆,需要休养生息。渔网水中觅,江在网中泣,过度捕捞、疯狂猎杀、竭泽而渔,是暴殄天物、饕餮无度,导致珍稀濒危、鱼鳖无存,偌大长江已容不下人类的朋友;挖沙采石、围湖造田、大兴土木,长江已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在无声地流泪、泣血,连眼泪都已浑浊;高含量泥沙排放、高有害工业废水、高污染生活污水,把生命之源变成了垃圾池、粪水坑。危害长江就是戕害自己,祸害长江就是遗害子孙。保护长江就是拯救自己,善待长江就是善待人类。长江是中华民族的百年大计、千年文脉、万世根本。

重荷终究难负,疗伤尚需时日,长江保护当从头做起,雪山草原三江源,唐古拉山昆仑山,没有源头的绿色,就不会有两岸的葱茏。牧民下山,策马扬鞭告别世代家园,只为源头活水滋润千秋。渔民退捕,一江两湖连七河,清江、清湖、清船、清网,还白鲟、江豚、白豚、中华鲟、长江鲟等4300多种水生物一个安全的家。草长莺飞垂柳依,鱼翔浅底江豚跃,只有让生态充满生机,才能使万物蓬勃生长。长江无恙,苍生无虞。呼唤依法治江,重塑长江文化,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长江上下共饮一江水,左右同唱一首歌,终会“草秀故春色,梅艳昔年妆”“一江清水向东流”。

船过三峡

母亲需要保护,长江需要呵护。中国,只有一条长江。

我家住在长江边

写下这个标题,便连通了我同长江的情感电路,我和长江的故事瞬间亮了起来。

我的家乡湖北赤壁是长江南岸一道富有深厚文化底蕴和历史积淀的风景,1800多年前的那场战火,烧沸了这片热土,塑成了它坚毅内敛的文化性格。摩崖石刻“赤壁”二字,临风斗浪、傲霜斗雪而风骨弥坚、锋芒犹存,依然横槊竖戟、撇刀捺剑,苍劲有力。三国的烽燧成烬,历史的烟尘远去,惊涛卷雪连天火,灰飞烟灭音尘绝,英雄豪杰虽然三分天下,功名荣耀终究如一江东去。赤壁,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苍黄而鲜亮的标题,汩汩长江边一尊沧桑且坚硬的故垒。

我儿时生活在湘鄂赣交界的赤壁大田畈小山村莲花塘刘家。向东,翻过大山“四十七拐”是江西修水;往南,从京广线上飞身爬车到湖南岳阳,只要几十分钟。我的游泳是在家乡的陆水水库里学会的,这片水域因东吴大将军陆逊曾在此安营扎寨操练水军而得名。陆水水库浩渺无边,空明澄碧的山泉水沁养着八百多座绿岛,清幽幽的库水流成陆水河,七拐八拐,坦坦荡荡地流进了长江。

真正把我的心系泊长江的,是我大学毕业走向社会的第一个码头——交通部长江航运集团。那一年,我21岁。

我分配到这个特大型央企的一个最基层岗位,一艘编号为长江22013的船。船队的任务是来往武汉—上海航线,承担长江沿岸钢铁、石油、化工、电力、煤炭等企业的钢煤油砂等物资运输,确保国家经济大动脉的畅通。一个往返航程,叫“一趟水”,约莫十来天。长江22013轮是一艘2640匹马力的顶推轮,编组成装载上万吨货物的驳船队,一次载重量相当于250节火车车皮的运货量。偌大的编队在宽大的江面铺开一片,势如军阵,蔚为壮观。随着一声气贯长虹的汽笛拉响,我的船队就起锚出发了。经湖北境内的汉口、阳逻、黄石、武穴,过江西境内的九江、湖口,再经安徽境内的安庆、池州、铜陵、狄港、芜湖、裕溪口、马鞍山,过了江苏境内的南京、镇江、高港、江阴、南通,直抵上海的吴淞口,然后进入黄浦江。一路上既有潮平两岸阔、千里一日还的畅达,也数度航经莲花洲水道、马当阻塞线水道、太子矾水道、江心洲水道、戴家洲南水道等长江中下游著名的危险航道。庞大的水上编队,或在风高浪急中威风凛凛地挺进,或在莺飞草长中风情款款地奔走,或在暗礁险滩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长江22013轮顶层一间四五平方米的通信导航室,是我的工作生活空间。头顶是24小时旋转的雷达天线和红绿信号灯、甚高频电话天线;室内无线电收发信机“嘀嘀嗒嗒”“滋滋呜呜”地传递着来自总部和沿岸电台,以及世界各地海岸电台发出的莫尔斯信号。每天上午10点、下午4点、晚上9点,我必须准时对准频率抄收通电,内容多是总调度室发来的长江航道水位、重点险段情况、沿江气象报告、航标位置调整信息,以及行政命令、装卸货物通知等;定时或不定时地呼叫“xsf2 xsf2 xsf2 de bulm bulm blum”(汉口,汉口,汉口,我是长江22013,我是长江22013,我是长江22013),向总部和前方港口发送船位报告。船上工作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命令如山,责任如山,不容错过任何一个信号,不敢漏收任何一道指令。

工作室的顶上,除了天线,还有船名。长航的船舶命名很有讲究,一眼能分辨出是哪个单位的船。大型客轮以“江”字开头,江渝号系列、江汉号系列、江芜号系列、江申号系列,分属重庆公司、武汉公司、芜湖公司、上海公司,如江渝16号、江汉20号、江芜140号、江申8号等。后来又有昆仑号、神女号、峨眉号、白帝号、巫山号、蓝鲸号等豪华游轮,一艘大型游轮就是一座移动的星级饭店,在水上走、画中行。再后来,引进了气垫船、水翼船。大型顶推货轮则以“长江”开头,后缀数字编号,重庆、武汉、芜湖、南京、上海各大公司的船名分别以0、2、4、6、8打头,第二个数字代表船舶的马力,“2”是指2640匹马力,“6”是指6000匹马力,“8”是指800匹马力,比如长江02001、长江26002、长江4803、长江62004、长江82005等。除了船名,每艘顶推轮桅杆上还有一个船标,长江22013轮的船标是一匹金黄色的奔马,很容易在港里林立的桅杆中一眼发现自己的船。南京公司还有万吨级的远洋油轮,如大庆453号。长江港航监督局下辖大量的监督艇,如监督87号等。江面还有大量带编号的引航船、航标艇、疏浚船、巡逻艇、公安艇、交通船、供油船等。两船相遇,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到对方编号,就知道是哪个单位的船,不少船长、政委、大副彼此熟悉,拿起驾驶室的甚高频无线电话,可以互相呼叫或者道个平安、提个醒儿。水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一路平安”是最好的祝福。

在长江上航行是浪漫的,也是危险的,大水无情,人命关天。一个无线电话或者一份航行警告没接到,雷达屏幕上一个移动斑点或者一块礁石没发现,望远镜里一个航标或者一个不明物没看到,都有可能造成安全事故。江面烟波浩渺,但有的通航水道往往只有几十米宽。一到汛期,江水湍急如脱缰之野马难以驾驭,而到了枯水期,航道变窄,易发生碰撞、搁浅事故,有时不得不分段航行,停车等候。某年冬季,一艘大型客轮在九江张南水道搁浅,造成长江断航,两千多艘船舶和大量旅客滞留在长江水面;某一年,我所在的船曾因操舵指挥失误,庞大的编队直接撞向长江大桥桥墩,造成严重损失,船长被判刑;某年的5月8日,兄弟船队在长江南通江面令一艘地方客船翻覆,100多人葬身船腹下,震惊中外,航运史上称为“五·八”事故。

长江奔流,不舍昼夜。夜航时分,大地重寂寂,夜幄复沉沉,唯有值守的驾驶员、引航员、航道工在全神贯注,无数的巡逻艇、雷达、通信导航系统在保持警觉。江面上的航标灯、岸线上的信号台如睁大的眼,是长江的保护神。

我的保护神,却是一个人。那一年的2月8日,一个冬夜,船队逆水上行到上海吴淞口水域的宝山南水道2号红色浮标附近,突然风起浪涌,雨脚如麻,船身剧烈摇晃,有人已经开始晕船。天旋地转,倒海翻江,但每一个水手都是战士,每一副身板都像帆像桅一样挺拔坚定,迎着风、对着浪,向着正前方。船体之间缆绳绷得紧紧的,嘎嘎作响,船首两驳之间的钢缆已经绷断,超过十米高的顶浪和夹浪排山倒海地倾注进船体,船头在下沉。凌晨两点许,警铃大作,船长发出命令:驾驶部全体人员穿上救生衣,在前甲板紧急集合抢险!虽然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我也主动加入了抢险队伍。我们赶赴船首加固缆绳,扑上去用帆布盖住船间夹浪,用抽水泵紧急排水。天寒水冷,巨浪冲天,我的外衣湿透、内衣汗透,冻得直哆嗦。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直射船头,晃得脚下一抹黑。随着一阵剧烈的浪起和抖动,我的脚突然被缆绳绊住,身体顿时失控,倒向两驳之间的夹缝。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救生衣!惊魂一瞥,是老舵工李绪豹,一位退役的海军战士。这一幕,至今让我惊骇不已,救命之恩终生难忘。

激流上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但船上生活常常让人感觉单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每天只做三件事:值班、吃饭、睡觉。无论昼夜,总有人在睡觉,总有人在瞭望、在掌舵。遇风遇雾或者水流过急,船队要选择锚地或者避风港扎风、扎雾、扎水,还扎过雪。途中接到加减驳船的任务,须到指定水域作业或者抛锚待命,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天。现代化的船舶有着高密封的空间,机舱里有高分贝的噪音,让人有置身孤岛之感,无身处桃源之怡。唯一的公用电视机放在餐厅,因为受航向变换、信号强弱、船上电磁波和雨雪雷电天气干扰等因素的影响,经常是有声无画、有画无声,有时候是满江雪花飞、满屏雪花舞,好不容易正常了,却是轮机轰鸣,浪涛喧天,啥也听不清。就这么在屏幕跟前守着,却也是一道风景。单调也是一种色彩,一种本色、底色。没有我们的单调,哪有世界的多彩?

一个人的长江是寂寞的。有一部世界名著叫《百年孤独》,书名特别像我当时的心情。长江海员生涯让我品味了黑夜,咀嚼了孤独,尝到生活的况味。水上建筑,钢铁世界,五面朝水、一面朝天,除了看水,就是望天。想跟人聊天,但对方不是值班就是睡觉;想与远山对语却无法连线,想跟远方的亲人通个电话却没有信号,想把满腹心思寄予江河却找不到信笺、纸笔和邮差。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清一色是基本色彩,粗犷豪放是主要风格。航行中偶尔望见微风细草四月天的江边伫立着一位裙裾少女,船上几乎所有的望远镜都向那里聚焦。长江上的夜晚那才叫黑,黑得让你不知道光亮在哪里,黑得能拧出墨汁来。白天不知夜的黑,夏天不知冬的冷。冬天雪夜里的航行,让你知道夜有多深、黑有多重,风有多冷、思念有多苦。

单调归单调,寂寞归寂寞,但长江是一个可以让你思考、让你发呆的地方。月点灯,风扫地,孤岛荒洲夜深沉,孤洲尽头,是航道工人的小屋。黑色的岸线连着幽暗的星空,在夜的最深处,灯塔在发光。夜行船离不开航标灯的指引,人生需要指点,尤其是在暗处、难处、险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迷蒙的夜空亮起心灯一盏,远远地映着你、照着你,永远不让你靠近、不让你走偏;不管你是万吨船队还是一叶扁舟,无论你是畅达还是滞塞,无论你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水行舟,只要回眸,她都在那里映着你、照着你;等到一江野马归整成一湾止水或一池秋水,她依然在岸上映着你、照着你;等到春暖花开、春潮涌动,它把一江浩荡送到你的眼前,壮阔你的视野,壮阔你的胸怀,又义无反顾地送你冲开峡谷,奔向诗和远方。蓦然回首,她还在远远的最险处映着你、照着你。不要责怪长江泥沙俱下,是因为世间污秽太多;不要埋怨长江汪洋恣肆,是因为人间束缚太多,一丝幽幽的航标灯光,能透射你的混沌,让你清亮起来。一江忘情水,半世解忧汤,穿过夜幄的航灯,映照你心灵最坚硬的那一方礁石,最细腻的那一片滩涂,像温暖的爝火。如此想来,这样的人生之旅,还会寂寞、单调、孤独吗?

是的,长江上的航行生活可以是多彩而自由的。枕江而读,隔空对语,可以静思深悟。读史如观河,滚滚滔滔遍数风流人物;读经像悟道,曲曲折折尽是哲理金句。遥望千里江陵孤帆远影,你可以吟诵你的烟波江上、日暮乡关,咏叹你的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为了寻书买报,我熟悉长江沿岸许多城市的书店、报摊位置。南京下关的图书馆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旁边有个绣球公园可以散步;九江诗意朦胧的烟水亭下、泰州高港空旷静谧的江堤上、江阴黄田港外幽静港汊的芦苇丛中,是我经常独自静读的地方。水上漂久了,需要在绿地上走走,这叫踩地气。长河落日圆,远山孤烟直,西塞山下铁锁横,小孤山头白鸥飞,长江处处可入画,人人能当摄影家。在镇江金山寺下的一家小店,我攒工资买了我的第一部照相机,记得是“凤凰牌”的,然后分别从上海的五角场、武昌的民生路、南京的鼓楼,买来洗晒照片的放大器、显影袋、显影罐、显影剂和定影剂,用床单、窗帘蒙住窗户,如痴如醉地冲洗自拍的胶卷。虽然常常通宵折腾,但瞧着满墙满地的杰作,仍然得意不已。能以长江作景、为天地留影,这是一种豪迈。大江铺长卷,日月舞椽笔,你可以照着山川岸线写生、临摹、画素描,青山绿如蓝,旭日满江红,每一笔都能经天纬地,哪一抹都是灿烂锦绣。不光可以读书、摄影、作画,还可以引吭高歌。你从雪山走来、从远古走来,向东海奔去、向未来奔去,千层浪涌起掌声,大江扬波作和声,一个人的舞台气势磅礴,特有感觉;你还能以长江为弦,以浪迹为弓,把起舞的长波碎浪当作五线谱和音符,随波逐流地拉小提琴或者二胡。一曲江河水,满江交响乐,天地之间一声震,那是巨轮在长鸣,像挺进的号音。

于是,所有的夜晚变得明亮起来,沉寂的生活变得鲜活起来。舵工王国柱、轮机员程开诚、三副吴路明、加油工王国顺和我一起,创办了一份油印杂志,名字叫《绿岛》,自写自编自画自刻自印,忙得不亦乐乎,一条条报道、一篇篇诗文、一幅幅画作、一个个安全数据,从本船传到了友船、基地、机关,引起了关注。休息时间里,三管轮兰青、舵工王民权、电工李双喜、餐务员胡军贤和我,吉他、竹笛、手风琴,口琴、二胡、小提琴,外加沙槌和碰铃,组成了一个小型乐队,自导自演自娱自乐,有波浪伴舞,有涛声伴唱,航行客不再孤单。

这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永远记住那些同舟共济、同船共渡的同事,他们是:船长邓长贵、政委陈家俊、轮机长潘向东,陈亚豪、安明清、王涌潮、陈世雄、彭长安、吴路明、李绪豹、王国柱、马和清、王民权、杨建刚、陈杰义、刘小飞、周运享、杨玉文、兰青、彭天才、李国志、程开诚、曹建忠、刘金陵、陈杰义、刘劲松、杜九强、王国顺、潘末郎、龙海生、龚志明、李汉花、王远东、刘斌、周开曦、平林、宋炎清、胡军贤、陈先富、李双喜、黄青山……整整五年后,我结束了水上生活,调到长航集团总部机关工作;再后来,我第二次踏进大学校园,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行色匆匆,一别数年,甚至连道别都没有。铁打的轮船流水的兵,不知他们是否都安好,我的长江22013轮是否还在。

长江五年,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码头、第一个航段,是我一生的情结、永远的惦念。饮风餐浪的五年,通江达海的五年,是磨洗心灵、壮阔胸怀、塑造性情的五年,令我刻骨铭心。

岁月渐远,涛声依旧,长江从未走远。

一次次望断南飞雁、梦游长江水,几回回梦到我的长江22013轮,我的电键,我的雷达,我的呼号……长江总是悄悄地走进我的梦里,用宽阔的江缎铺就我的梦床,用微波细浪温柔地拍打我的思念,然后,然后用一条细流,挂在我的眼角。一觉醒来,只觉得鼻酸酸,心酸酸。

长江流淌进了我的血脉。

那蒙蒙江雾里粗犷辽远的轮渡汽笛,那长河落日处高扬低回的船工号子,那洄水港汊里咿呀吱吜的船娘桨声,以及长江两岸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楼群地标,那地铁城轨公交的呼啸声,时常涌进我的梦里,醒来不知身置京城还是江城。

这是我的长江情结,终生难解。

位于武昌余家头的长江船舶基地,是我浪迹天涯后的一个家。远航归来的大小船们停歇在这个避风港湾,检修、加油、补充物资、汇报工作。轮机无声,雷达不转,静默是常态。浪们舞着,船们摇着。靠泊囤船的船们船帮磕着船帮,靠把挤着靠把,缆绳绞着缆绳,桅杆挨着桅杆,砰砰哐哐,吱吱吜吜,夹浪滔天,激情澎湃,挤挤密密。起舞翻飞的江鸥,从长长的防浪堤坡俯冲到宽宽的波面,高难动作只在瞬间完成。每一次返航都是一次再出发,只等那一声长长的起航汽笛和一声短促的解缆汽笛。我们的船驶出很远了,鸥们还在追逐长长的雪浪花。

长江是有故事的。

沿江两岸,有星罗棋布或若隐若现的村落,芳草萋萋,风情丛丛,都是故事发生地。

旧时候江里的货船多是木质帆船,船小帆薄,抗风能力弱,“无风三尺浪,处处鬼门关”,风高浪急,礁多滩险,能活着在岸上走一遭、港里猫一夜,已经知足了。两岸青山千顷泪,一江秋水万般苦,水手们浪尖求生,命处谷底。遇有风浪,一溜船儿便寻了岸泊着。锚儿扎在地里,缆绳系在桩上,心儿就飘向了梅村柳巷。摇晃一月半月的水手们前前后后循了某条花径,叩响某些个门儿。于是川江深处某个曲折的梅花坞里,或者下江岸边的某个柳村,抑或港边偏僻处的某个酒肆客栈,便有了故事。

航行中的船舶(李茂松提供)

“船过回水滩,无风歇三天”,不管是荒草丛生还是驳岸无边的村舍,都是船们的港湾、水手的家。宁静港,温柔乡,她们用温软的怀抱,迎接和慰藉那一片片游子孤帆、一颗颗浪子归心。软风轻拂,细浪轻拍,像老母,像新娘,拂去你的满身疲惫,拍出你的辛酸泪儿来。风口浪尖,浪里不死,你可以一枕长哭,无有尊卑,不问东西,不计有无。偶尔也打听彼此,得知某个名字在某个河段船毁人亡了,免不了要落下几行泪来,于是村头的某家便亮起一盏红灯笼。也有人家的女儿情痴痴意迷离,守在村口,守着誓言,生也等你,死也等你,等你三千年,直到水枯石烂、地老天荒。

村里总有一些孩子,没见过自己的生父,只是觉得村头那口铁锚有些亲。男孩子长大一点成了水手,女孩儿长大也学会了点灯笼,村里村外总荡漾着一股子惦念、纠结和张望。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婚姻法》实施,工作人员找到一位名震长江的老船长说,从嘉陵江到黄浦江,您有五个家,您自己选一个吧。老船长老泪纵横:哪个家都收留过我,于我都是恩山情海,哪个家都是一群儿女,你让我跳江吧。

甲板上的老水手长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遥指隐约的岸线,那些隐约的村落,苍老的眼里流淌出柔情万千。他说,有一位码头工人出身的作家,叫*国培,写过长篇小说“长江三部曲”,还原了长江船员的旧生活,很真实。如今长江上驰骋的是吃水深、航速快,抗风能力强、续航能力强的现代化巨型船队,不可能再靠泊那些浅湾,但那一声声远山的呼唤隐约,温情依稀。

长江情是不了情,世世代代心系之,生生死死身许之。长航是大单位,说起来武汉人都知道,许多家庭或亲或远都有人在长航的各种机构就业,武汉人对长航也就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一位年轻的水手出航前,买了一条黑鱼留给妻子,叮嘱她独自在家要好好吃饭,不要凑合。男人出了港,女人把鱼养在脸盆里,等男人回家一起吃。思念远航的男人了,便看鱼。那鱼活蹦乱跳强劲有力,有点儿像自己的男人。可几天下来,那鱼儿变瘦、颜色变浅了,她好失望。喂了各种食,可鱼儿不碰,女人焦虑得寝食难安了。约莫半个月过去,丈夫船公司的船期公告却显示,船改航线去别的目的港了。有些失落的女人回到家,又织了一只绳结。这是她跟丈夫的约定,他出航的日子,她每天手工编一只红绳结,一趟水下来,一串绳结送给丈夫,随身出航,挂在船舱的床头。改航的日子里,女人天天去看船期。终于显示在归途了,女人欣喜起来,可眼望着鱼儿越养越瘦小,鱼背上色泽越来越淡,她好生难过。第十五天的早上,正要欢天喜地去江边码头等候,门被叩响。来人是船公司的领导,她顿时蒙了,只依稀听见“……不幸落水,失踪了”。醒来,没哭,她对陪护的女工委员说:“我要去接他……”一群人跟着,女人端着脸盆,里面游动着那条小鱼儿。她缓缓地走向江滩,把脸盆轻轻地按在水里,水渐渐地漫进来,鱼儿顿时欢实起来,冲了出去,女人好不舍。那鱼儿游出几尺,忽然往回游了两下,像是跟女人道别,然后一头扎进了长江。女人的两滴泪,落在了江里。船靠在码头,所有的人默立在船舷。等她上了甲板,船向江心开去,在那个她不知道眺望过多少次的锚地停下。女人跪倒在锚链绞盘前,掏出一团丝线,颤抖地缠在锚链上,编织好那第十五只绳结。“呜——”一声汽笛响起,“哗哗哗”,那只绳结随着长长的锚链,扎进了江心。女人哇的一声,哭倒在甲板上。根据同事讲的这个真实故事,我写成小小说《女人与鱼》《第十五只绳结》,发表在《武汉晚报》和《中国交通报》上,其中一篇还得了一等奖。其实,海员之家这样的故事很多。家住长江边,情系长江人,一滴江水一颗心,一条大河满江情。

长江是一个故事新说的地方。旧时候的水上生活有不少禁忌。比方说,跑长途的船员一般都是男性,忌讳女人跟船,但新中国成立后这个禁忌被打破。长江上有一位赫赫有名的船长,叫石若仪,是新中国航运史上第一位女船长,在川江和长江中下游航行了近30年,多次指挥驾驶客轮安全运送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董必武、陈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视察长江。长江还培养出新一代女船长王嘉陵,她行走川江,履波踏浪,一直当到了公司的总船长。再比如,在船上吃鱼,吃完一面吃另一面,用筷子“顺过来”,不能叫“翻过来”,忌讳“翻船”。江上两船相撞,叫“擂船”,被撞个大洞或者搁浅失控,被风浪一摇会翻沉,因此有的船主或者货主忌讳船老大姓陈或者姓雷。但是,长江航线恰有两位声震上下游的船长,一位姓陈,一位姓雷,“上有陈安荣,下有雷祖阶”。陈安荣老船长是我熟悉的,也是有故事的。

陈安荣14岁就上洋火轮当了西崽,28岁开始当船长,饮风餐浪60年,驾驶过100多条船,对川江上的每一块礁石浅滩、每一处旋涡激流、每一面危岩陡壁都了如指掌。1988年4月,台湾女作家琼瑶乘坐陈安荣的“隆中号”游轮走三峡,灯影峡、黄牛峡、神女峰,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金盔银甲峡,大宁河、小三峡……这位让无数少男少女痴迷的女作家,此刻陶醉在风情万种的川江美景中,也深深地敬佩这位叱咤川江却儒雅俊逸、鹤发童颜的老船长。听到老船长笑谈自己的言情小说,琼瑶戏谑道:“您要第二次恋爱哦!”回到台北后,琼瑶写下《剪不断的乡愁》:“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皆相同;滚滚长江东流水,卷我乡愁几万重!山寂寂,水蒙蒙,断续寒砧断续风;今宵坐拥长江水,犹恐长江在梦中。”我曾跟随老船长工作了一个航次。每逢险处,他必亲临驾驶室指挥;放松的时候,则和我在他的船长室兼卧室,讲述他的水上故事。讲得最多的,是那满室的鹅卵石们,那是他在靠泊三峡时,从无边的滩涂上那无数的石头中,精心挑拣淘洗出来的。那是亿万年前造山运动的遗存,是三峡岩与川江水撞击磨洗而成的化石,一个个溜光滚圆、千形百态,或像神女,或像地图,或如屈子行吟,或如大江东去。茶几上、窗格边、书柜里,一排排一摞摞一堆堆一桶桶,随便掂起一枚,都像一封来自远古洪荒的信笺。侧耳一听,似听见千秋的惊涛万世的骇浪在震响。老船长给鹅卵石们涂上各色的釉,用毛笔摘写上诗词锦句,便成了文创产品。许多中外游客以向老船长求得一枚鹅卵石为幸。把李杜韩柳带回家、带出国,鹅卵石是川江的礼物,老船长是长江的信使。有一位台北姑娘,名字叫张晓芳,读到我写的陈安荣船长的故事,慕名而来,满意而去,把老船长赠送的鹅卵石们大大小小地摆了一书屋。第二次来到大陆,她在长江边上守候老船长,不料船期未到,而她的归期已至,只好约了我去岳阳见面。在洞庭湖君山柳毅传书的井口合了影,托我将她的惦念和专门带给老船长治胃病的药,一定带到。陆岛同根,江海连心,小小的川江石,浓浓的长江情,把三峡与海峡连在一起。

对长江,我永远心存敬畏和感恩。从这里,我走向社会,走向人生的一个个港口码头。无论落寞与明亮,不管畅达与曲折,长江都是我的乡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长江的浩瀚壮阔了我的胸怀,长江的澎湃鼓舞了我的斗志,她是奔涌在我血管的一脉力量、一段温柔。心里有长江,永远不懈怠。路途常有曲折,人生总有拐点,不管走在哪个拐、哪道弯,想想长江,望望前方,总有入海处。更广阔的大海,在遥远的地方,等着所有的江、河、湖、溪。

家住江边,开门见水,水中有道。家住长江边,心有千千结。疫情期间,乡愁情结益发浓郁。武汉“封城”76天,我身居北京,但每日惦念着住在汉口江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牵挂着我的湖北、我的武汉、我的长江。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满腹惆怅满心乡愁化作笔墨,我以每十天写一篇的频率,一连完成了七首长诗和两篇散文。“封城”当天挥泪写下《致敬武汉人民》,最末一篇诗名为《站起来,我依然英雄的武汉》,所有的字面都向着遥远的南方、遥远的长江,每一个笔画都是我呼唤家乡、拥抱亲人的手臂。几乎每一篇里都有长江,结集出版的名字就叫《烟波江上》。疫后第一个国庆中秋双节,我终于回到武汉,见到一年未见、90多天不曾下楼的年迈父母,看到他们依然坚毅、依然顽强、依然乐观,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早起去过早,漫步武汉街头,走在沿江大道,觉得处处透射出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看到晨色中开门启窗的店主摊主们,那亲历大劫后而依然坦然的神情;看到大大小小馆子里,依然挤挤密密地排列着供不应求的热干面糊子酒欢喜坨糯米鸡面窝油条们;看到江面南北穿梭的轮渡和东西航行的船们,在重现往昔的忙碌与生机,我有一种想落泪的感动。长江复活了一座城。

湖北九头鸟,栖息长江边,饮过风、餐过浪、踏过波,不惧夜的黑,不怕活着的艰难,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打败一个冒死也要站起的战士,还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一个含泪也要微笑的民族?这是长江赋予的性格。

只要回武汉,我总会去看长江。伫立江边,是一份思念的遂愿,是一颗心灵的着床。那天秋风秋雨,那天蒹葭苍苍,那天倚栏看水看天、看你看我。你在水一方,我在你对岸;我在你面前,你在我心底。删繁就简水天一色,走南闯北天地一人,长江是《诗经》的故乡,是我心底的一幅水墨画,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喝过长江水的人,心里永远流淌着一条长江。

(原载《光明日报》)

江南的背影

公元1608年的江南四月天,21岁的徐霞客挥别莺飞草长的家乡江阴,开始了他一个人的科考之旅。

这一走,就是30多年。

他孤独地跋涉在崇山峻岭,足迹遍布今天21个省级行政区的100多座城市,留存下来的文字有60多万字。

这些文字是游记散文,是科考笔记,是地理发现、地质勘定的记录,400多年来历久弥珍、价值永恒。他测定的一些地理高度至今被引用,他指正的一些地理位置至今得到肯定,他描摹的许多山川地貌仍然可以作为今天生态文明建设的参考和生态修复的样本。

徐霞客(1587—1641)是明代的旅行家、文学家、地质学家、地理学家,他让我们看到了400多年前乃至更遥远的中国,中国的容颜、中国的骨骼、中国的血脉。

那是中国的从前。

但如果仅仅把徐霞客作为一位游圣和作家,是对他的浅读和误读。

徐霞客离世300多年后的1959年4月,伟人毛泽东说,他想去走黄河、长江,想学明朝的徐霞客,可以从黄河口沿河而上,搞一班人,包括地质学家、文学家、生物学家等,只准骑马,不能坐车,一直往昆仑山到猪八戒去过的那个通天河,翻过长江上游,再沿长江而下,从金沙江一直到崇明岛。

在毛泽东眼里,徐霞客不仅仅是一位旅行家、作家。

徐霞客首先是一位自然科学家。

他研究考察的领域集中在地质学、地理学、生态学。《徐霞客游记》是文学著作,更是科学著作、哲学著作,是一部绽放出生态理念思想光辉的经典。

徐霞客是中国古代科学精神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华文化精神标高的确立者。

今日黄山客,当谢徐霞客。

公元1616年二月、公元1618年九月,徐霞客两次到达黄山,是最早游历、考察并记录黄山的地质学家之一。

他脚踩危峰,是第一个发现并记录了光明顶、鳌鱼背等处的人。他指出,那里是黄山最高处的古夷平地。他登高望远,考证出黄山是长江水系和钱塘江水系的分水岭。他脚踏实地,是第一个详细、系统勘测并记录下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飞来峰等诸多标志点地形地貌的人。

黄山风光

他以身为尺、以脚为度,得出莲花峰是黄山最高峰的结论。这一伟大发现至今令地理专家们啧啧称奇,因为现代化技术测定,莲花峰海拔为1864米,天都峰海拔为1810米,两峰高度相差50多米,而两者相距1100米。在那个年代,一般人是很难通过目测发现这一差距的。

他巨笔描势、妙笔状景,为我们留下最壮美的图景。他笔下的天都峰是“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登顶莲花峰,发现“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

徐霞客的英名,当镌刻在黄山之巅,成为中华民族的标记。

当今天的我们把山川地貌当作风景欣赏、当作背景留念的时候,我们应该感谢徐霞客。

他是最早系统考察丹霞地貌、喀斯特地貌的专家之一,不仅是中国之最,更是世界之最。

湖南茶陵“灵岩八景”、浙江天台赤城山、福建武夷山接笋峰、江西余江马祖岩层、广西容县都峤山等25处典型的红层盆地丹霞地貌,留下了徐霞客的足迹。他对山川地貌、火山溶洞、动植物生长、村落形成及变迁等做了实地考证、详细记录。

中国南方多溶洞,徐霞客涉险履危、身临其境,探究喀斯特地貌的成因、特征、分布等,发现岩洞是由于“水冲刷浸蚀”而成,得出溶洞中的钟乳石是由含钙质高的水滴蒸发凝聚而成等结论。

外国学者认为,徐霞客关于喀斯特地貌的考察,比欧洲科学家要早150到200年。法国洞穴联盟专家让·皮埃尔·巴赫巴瑞说:“徐霞客是早期真正的喀斯特学家和洞穴学家。”美国科学家甚至以“近代喀斯特地貌之父”“最卓越的地理地质学奠基者”来赞誉中国的徐霞客。

这是世界给予的点赞,是人类给予的桂冠。

当我们在游览长江、赞美长江,利用长江、保护长江的时候,不应该遗忘、不应该忘记躬谢徐霞客。

他一步一个脚印,通过实地踏勘,证明长江的源头是金沙江,而不是《尚书·禹贡》中记载的岷江。

他追根溯源,一处一处地辨明左江、右江、大盈江、澜沧江等多条水道的源流。

他所到必记、所闻有录,留下生动详尽的生态记录,如“崖南峡中,箐木森郁,微霜乍染,标黄叠紫,错翠铺丹,令人恍然置身丹碧中”。

阅读《徐霞客游记》,如研读国土资源调查报告、百科全书、国情咨文。

梁启超说,中国实地调查的地理书当以《徐霞客游记》为第一部。

没有科学精神,就不会有科学成就。

徐霞客创造了中国古代科学精神的高峰。

实证意识、求是态度、批判精神、创新理念、求异意识,铸成了徐霞客的科学精神。

实证意识是科学精神的第一步。没有实证,就没有科学。

屈原的《天问》是对神秘世界的叩问,柳宗元的《天对》是试图对《天问》进行哲学回答,徐霞客则力图在自然世界里寻找科学的解答。他是古代的朴素唯物主义者。

他试图在某些山川地貌中,寻找无限多样性自然现象的统一存在、内在规律;他强调世界的物质本原性,尊重物质形态、物质本原、物质基础。

格物然后致知,穷理方能求真。不唯书、不唯古、不唯上,只唯实,开创了实证新学风,是对先秦以来学风的再批判。

他是中国的泰勒斯、赫拉克利特,是自然科学家、自然哲学家的代表。

百闻不如一见,实证必定身到。徐霞客每到一地,名山必登,名川必访,这些是地标,是考察的重点。目测山的高度,丈量洞的深度,探究江河的源头,描述地形的走势,必到实地勘察,追本溯源。登就登顶,“从石萼丛错中攀跻山顶”;到就到底,“直迸东底,深峻不可下”。徐霞客30多年一以贯之。

徐霞客构架了具有永世价值的旅游观念。近游不广,浅游不奇,便游不畅,群游不久,他的“使命游”“性灵游”“科考游”“生态游”“人文游”值得今人借鉴。少年徐霞客就立下“五岳志”,走遍名山大川,16岁登上家乡江阴的君山。他每一次出发,不是盲目地出行、随性地游玩,而是有着严谨的设计、周密的筹划。30多年间,他长距离、大规模的考察有三次。第一次以家乡为圆心,在江浙一带就近展开,以游历名山江湖为主,如经过普陀山、首游天台山、三游雁荡山等,半径渐次扩大;第二次到了南方的福建、安徽等,北方的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北京、天津等,考察半径最大,范围最广,内容最丰富;第三次的游历范围包括今天的江浙沪赣湘桂粤,重点向西南方向展开,“西南万里遐征”,考察江河走向和地形地貌,行程最长,难度最大,专业性最强。

从最初的风光旅行到向科学考察转变,徐霞客的实践主题不断升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与时俱进,科考成果也不断丰富,质量不断提高。

《徐霞客游记》中提及的桥有1000多处,每一座桥他都亲自走过;他攀登过140多座山,闻奇必登,登必登顶,经常出生入死于密林绝径危崖、虫兽出没之地;他深入过376个溶洞,哪怕深幽不知底、生死不可测,都要亲自俯身前行。那游记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用脚写下的。

他通过实地比较两条溪流的速度,得出“程愈迫则流愈急”的结论,符合流体力学原理。

他通过周密实测,得出桂林七星岩“一山凡得十五洞云”的结论,与今天实地勘测结果一致。他在游太和山(武当山)时,把陕西华山与湖北武当山、河南嵩山的地形地势地貌、树木丛林花果等进行了比较并记载,在他的笔下,武当山“百里内密树森罗,蔽日参天”,从遇真宫向西便是“青紫插天”“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幕中”。虽然他当年与李时珍都描述过的榔梅果现在已不复存在,但当时记载的榔梅仙祠依然迎风峙立。

徐霞客为我们记录下历史的原生态,成为今天的参考样本。公元1613年和1632年,徐霞客前后三次考察浙江雁荡山顶上的湿地沼泽,留下“宿雁山绝顶,上有麋鹿千群” “石笋参差,乱崖森立,深杳无底,鹿皆奔堕其中”“鹿益啼号不止”的记载;公元1628年在福建,他遭遇到“忽雪片如掌”“群峰积雪,有如环玉”。这些文字成为珍贵的回忆。

徐霞客是科考探险家和技术专家,发明制作了布带、铁杖等登山器材。

没有批判思想的武器缺乏力量,没有批判能力的学科不成科学。

徐霞客走出书斋,投身自然,甘于寂寞与清贫,不走官道、不慕繁华,是对传统学仕道路的反叛。这是批判精神的初显。

徐霞客创立了求真务实的学风。他尊重经典,但不迷信典籍,每到一地之前,先研究地理书、地方志等文献,再进行实地调查得出结论。他不唯先、不唯书,敢于“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敢于订正《大明一统志》等权威典籍中的一些差错;他尊重事实,但不满足于定论,认为“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他尊重权威,但不屈从权势,对官方结论敢于质疑;他敬畏生灵,但不迷信神灵,敢于登山入洞惊动“神龙精怪”;他坚持实事求是、身临其境、“足勘目验”,一个地方没有看仔细、记准确、想清楚,他会三番五次地再去,不放过一个疑点。

创新是科学的生命,求异是创新的向导。墨守成规是老路,闭门死读是死路,坐而论道是邪路。徐霞客“奇人无不交,奇事无不探”,而且“特好奇书”,遍览“古今史籍,及舆地志、山海图经”,他的山水之情、山海之志即蓄养自书籍;好走新路,只要听说前方有新的险峰奇洞、新的山川异象,他必定前往,一些考察点连当地人都不曾涉足、不敢问津,甚至闻所未闻,不敢当向导;探险误入歧途是常事,他“途穷不忧,行误不悔”,实践出真知,创新获新知。求新求异、履新履奇,是徐霞客专业精神的写照。

他倡导的认识论、方法论如新风扑面,开启了实践性学科和实用型专业的创新。

他书写的文本风格清新,文学的层峦中有科学的高峰,科学的丛林中有文学的大树,像一股清流注入人的心田,创立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融为一体、双向互通的经典范式。

科学的思维、文学的情怀,有如凌空的光芒和高悬的朗月,始终照耀着他漫长而艰险的探险之路。

徐霞客把科学、哲学、文学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又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把自然科学研究从社会科学研究中分离出来,形成独立学科体系,这是对学术思想的创新。

考证意味着勘正,确定亦是否定,重构必先解构,要面对阻力、反对,面对诽谤、诋毁。先行者往往是独行者,甚至是牺牲者。

在这个意义上说,徐霞客像伽利略、哥白尼、布鲁诺等一样,都是科学的先贤、先驱、先烈。

没有徐霞客和他的游记,中国文学史会缺少绿色的华章,中国科技史会黯然失色,中国哲学史会缺章少页,中国精神会缺筋少骨肌无力。

忽视、漠视、无视,甚至有意阉割徐霞客的科学精神、科学价值,是盲目自卑、妄自菲薄,是文化不自信。

我们应该恭奉徐霞客一尊中国古代伟大科学家的桂冠,一枚中华民族伟大英雄的勋章。

英雄不问出处,但英雄一定有出处。

掩卷深思,徐霞客的科学思想、科学精神、科学考察活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年代?

让我们架设起两根坐标轴来尝试考察。

一根是历史的纵坐标。

明以前的中国,本就是一个科技成果丰富、科学巨擘众多的国度。古代四大发明无疑是世界科技和人类文明的高峰,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先秦以来的古籍经典中,保有大量科学知识、科学技术、科学思想、科学人物,许多科技成果世界领先,是人类智慧的代表。

譬如,关于光学力学方面。战国时期墨子和他的《墨经》,无疑是伟大的科学家和科学巨著,《墨经》通过《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等六篇论述,汇集了丰富的力学、数学、声学、光学知识,其中的光影现象、小孔成像、平面镜、凹凸镜等“《墨经》光学八条”,比古希腊科学家欧几里得的光学记载要早100多年。《墨经》通过对自然科学、逻辑学、认识论的论述,建立起中国古代早期比较完整的逻辑体系,成为当时的显学。墨子是科学家,更是哲学家,他比古希腊时期西方形式逻辑学鼻祖亚里士多德要年长84岁。20世纪研究中国科技史的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博士说:“当希腊人和印度人很早就仔细地考虑形式逻辑的时候,中国人则一直倾向于发展辩证逻辑。与此相应,在希腊人和印度人发展原子论的时候,中国人则发展了有机宇宙的哲学。在这方面,西方是初等的,而中国是高深的。”这些评价是旁证,客观认可了中华民族对自然世界的科学认知,承认了中国智慧领跑了人类文明。

譬如,关于天文学。春秋时期有关哈雷彗星的描述是人类的首次记录,比欧洲早600多年,春秋时期形成的历法系统、原则比西方早160年;战国时期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天文学著作《甘石星经》;两汉时期的历书《太初历》《三统历》系统描述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其原理至今还在沿用。中国最早关于太阳黑子的记录得到世界公认;张衡最早解释月食现象并发明制作了监测地震的地动仪,比欧洲早1700多年;唐朝制定的《大衍历》比较准确地反映了太阳的运行规律;这一时期还发明了测量地球子午线长度的科学方法;元代编定的《授时历》比现行公历早300多年。《乾象历》《皇极历》《崇祯历书》《时宪历》等还在被中外科学家们研究和应用。

譬如,关于数学。两汉时期的《九章算术》是世界上最早叙述分数运算的数学著作,《算经十书》中的《周髀算经》提到的勾股定理要早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数学家刘徽、祖冲之对圆周率的推算成果比外国早近1000年。

譬如,关于医学农学。享有“脉学之宗”美誉的战国时期医学家扁鹊,发明的“望”“闻”“问”“切”四诊法,至今还在沿用;东汉神医华佗成为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形象代表。秦汉时期编定的《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南北朝时期的《本草经集注》,唐代的《千金要方》《四部医典》《唐本草》,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医药学著作都是医药科技成就的高峰。北魏时期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明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代表着中国古代最高的农学成果。

譬如,关于建筑学。先秦时期就开始修建的万里长城、都江堰、大运河等,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恢宏巨构。隋朝建造的赵州桥是世界上最早的石拱桥,唐朝建成的长安城世界规模最大,北宋李诫编写的《营造法式》是我国最早的建筑学著作。辽代建成的山西应县木塔以及重建的木结构的河北蓟县独乐寺,至今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和实用价值。明朝建设的北京城、紫禁城更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

辉煌的科技成果背后,是伟大的科学家群体。

先秦时期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哲学家墨子,东汉造纸术的发明家蔡伦,东汉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数学家张衡,东汉医学家张仲景,西晋地图学家裴秀,东晋医药学家葛洪,南北朝农学家贾思勰、地理学家郦道元、医药学家陶弘景、数学家祖冲之,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天文学家僧一行,北宋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家毕昇,北宋天文学家、医药学家苏颂,北宋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水利学家、医药学家沈括,南宋数学家秦九韶、杨辉,元代天文学家、数学家、水利学家郭守敬,元代农学家王祯,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明代数学家、天文学家、水利学家徐光启,明代天文学家、农学家、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宋应星,明代地质学家、地理学家徐霞客,等等。

他们的名字,灿若星河,熠熠生辉。

他们是中国古代科学的巨擘,也是世界科学史上的高峰。

中国古代自然科学发展形成过三次高峰。

第一次高峰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以贾思勰、葛洪、陶弘景、祖冲之、郦道元等为代表人物。

第二次高峰出现在宋元时期,以毕昇、沈括、秦韶九、杨辉、郭守敬等为代表人物。

第三次高峰则出现在晚明,以李时珍、徐光启、宋应星、徐霞客等四位最伟大科学家的出现为标志。

至此,中国古代科学思想、科技成果、科学精神、科学家代表的涌现,形成了新一拨浪潮,乃至一个既吐故纳新又纳故吐新的阶段。在社会运动、生活实践、学术进步、文明积淀、文化造就的多因素作用下,风流人物呼之欲出。

另一根是横坐标,是现实生活。

让我们回到徐霞客所处的晚明社会。

学术思想是社会转型、朝代更替的先兆、先声和先导。

朱元璋以严刑峻法整饬政风,初步扭转元末以来的官场流弊,“吏治澄清者百余年”。但随后,恶化的官风卷土重来,“士君子尚品养廉”之风不再,士风消极颓靡,学风空疏虚浮,因循之风、贪贿之风、空谈之风盛行。大明王朝尽管有海瑞、高拱、张居正等重臣试图通过改革和严治来挽既倒之狂澜、将倾之大厦,还关闭天下书院、严禁自由讲学,以禁锢人们的思想,使得不少文人学士噤若寒蝉、欲言不敢,但他们这些治国理政的措施和主张很多触及权贵集团的既得利益,因而遭到疯狂的阻拦和报复,改革先驱成为先烈,使得明朝衰势加剧,进入覆灭的倒计时。

就在这明廷气数几近、行将就木之际,各种思想虽被压制,但暗流涌动,异常活跃,中国近代史之前的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在悄悄酝酿,一种自由的气息正散发开来。

恰好,徐霞客闻到了这股气息。

在54年的人生里,他经历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最后四任皇帝,他去世三年之后,大明王朝灭亡。

幸运的徐霞客虽然没有看到这最后的落幕,但他看到了夕阳西下的晚明社会那无可奈何的黄昏,看到了权贵们对文人们的戕害和杀儒、辱儒行为,于是“愈复厌弃尘俗”“放绝世务”,既不愿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又难以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徐霞客感到了失望,加之考试失利,无意于功名的他把兴趣转向了自然科学,史籍经典中的自然知识天地,为他打开了一个没有红尘的世界。

中国晚明社会有过开放的萌动。

西学东渐、中西文化碰撞,成就过短暂的风景。

1598年6月,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达南京。由于明朝采取海禁政策,利玛窦苦于打不开局面,只好小心翼翼地传教,小心翼翼地与官府交往。但是,他发现中国有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和科学思想,而且中国人渴望与西方人交流,于是找到两个打开中国的突破口:一个是与中国思想家、科学家徐光启合作翻译出版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另一个是与南京大报恩寺的大和尚雪浪展开了一场关于科学思想的辩论,一时间影响力大增。与此同时,利玛窦向人们广泛展示他带来的自鸣钟、三棱镜、地球仪、日晷、《坤舆万国全图》等,介绍西方的天文、地理、历算、建筑、造船、机械原理和地图测绘等知识,引起了中国社会的关注,也激活了沉睡的晚明社会的科学思想。

这一年,徐霞客11岁。

江南雨水好,芽苗长成树。

徐霞客成长时期,程朱理学已显陈腐僵化之势,源于王阳明心学派别的泰州学派,因其生动灵活、不囿于圣贤经书和理学教条,反对“空言之弊”“不贵空谈而贵实行”,反对圣贤偶像和摒弃封建礼教束缚的进步思想,深受学人士子追捧,渐渐成为当时中国社会的主流哲学思想之一。

距徐霞客家乡一箭之遥的东林书院十分活跃,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党人抨击朝政、针砭时弊,反对空幻虚无、谈空说玄,影响力日盛。

江南的微风细雨,浸润着求知的心田。

徐霞客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与钱谦益、缪昌期、高攀龙、文震孟交往甚密,东林党人所倡导的经世致用的求实学风、崇实黜虚的实证思想、知行合一的哲学理念,追求理想、敢于牺牲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徐霞客。

历史的云卷云舒,现实的忽明忽暗,为英雄人物的出场铺设了光与影的场景。

江南走出的背影,长成了丰碑。

这是历史的必然。

一个人能走多远

常言道,众行远、独行快。

但只要意志如山、信念如磐,独行也能既快且远。

譬如明朝的徐霞客。

那么徐霞客的意志与信念来自哪里?

来自奋斗精神、人文情怀、实践哲学。

先说徐霞客的奋斗精神,这是徐霞客精神的本质特征。

徐霞客自幼熟读诗书、饱览史志,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他立足于格物、致知,专注于诚意、正心,有志于修身、齐家,虽然没有平天下之志,却有走天下之心。

他践行北宋大儒张载的“横渠四为”:“为天地立心”,在天地之间描述客观的真实、揭示生活的真相、建树运动的真理;“为生民立命”,遍察世态、广交草民、体恤苍生、针砭时弊,留下带有温度的文字;“为往圣继绝学”,追寻“学”之本原、“学”之真谛,在实践中学,在基层中学,拜社会为师,做学问承前启后,建学科继往开来;“为万世开太平”,不辞艰辛、探究真谛,为人与自然和谐相生描绘图谱,盘清家底、记录资料,为子孙后代留下生态基因和原始样本,以及敬畏自然、敬畏生灵的行为示范。

“霞客四为”,是他的理想与胸怀。

“平天下”,是中国自古神话人物、英雄豪杰、仁人志士们的政治理想,但实现理想的方式各有风采。

有荡涤寰宇威震天下者,如尧舜禹、汤文武,春秋战国诸多王侯,秦始皇、汉高祖、张骞、成吉思汗、郑和等;

有登高望远心忧天下者,如屈原、范仲淹、陆游、岳飞、李杜韩柳等;

有钟情自然走遍天下者,如郦道元、玄奘、鉴真、丘处机、耶律楚材、徐霞客等。

他们的壮举或改天换地、惊天动地,或震古烁今、亘古通今,构建和支撑着中华民族的天下观。

徐霞客的走天下,也是一种平天下。

20岁左右开启探险之旅;26岁到46岁完成第二阶段跋涉;49岁开始人生的最后一次出发,直到4年后因“两足俱废”而东归,回家一年后去世。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而且是特立独行的事情,需要顽强与勇毅。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实现理想需要坚强信念,战胜困难需要坚定意志。

徐霞客过的是一种极限人生。

他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野外地质调查科学家,但是他没有必要的技术设备、安全保障、作业条件,缺乏足够的自救能力、避险知识、后勤供应。

“路棘雪迷,行甚艰”的山路上,踯躅着一个身影,那是徐霞客;“阔仅尺余,凿级其中,仰之直若天梯倒”的悬崖上,攀登着一个身影,那是徐霞客;“陷身没顶,手足莫施”的深涧里,匍匐着一个身影,那是徐霞客。

电闪雷鸣的西南夜雨丛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靠野果充腹,盼风歇雨停,这个人是徐霞客;风雨如磐的断路绝壁前,趴着一个瘦骨嶙峋,却咬紧牙关、胼手胝足而行的人,这个人是徐霞客。

这些画面,像扣人心弦的电影大片。

他生不怕苦、死不足惜,逢险必探,遇洞必涉。在株洲探险,洞深水湍,“归途莫辨”,当地人“无敢导者”“无肯为前驱者”,但徐霞客毅然“解衣伏水,蛇行以进”;他到过老虎“月伤数人”的梁隍山;深入过“豺虎昼行,山田尽芜”“俱不敢入”的云嵝山“虎窟”;在河南嵩山“忽见虎迹大如升”,在湖北武当山“且闻虎暴”;闯荡过“十人去,九不还”的广西北流“鬼门关”;穿越过“瘴疠甚毒”的云南澜沧江畔;举烛进入柳州真仙洞,猛然发现“石下有巨蛇横卧,以火烛之,不见首尾”,何等惊悚!

这些在今人看来,都是挑战极限。

山高水长,贼盗难防,危机四伏,性命难保。

一路上,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强盗劫匪出没之地,游记中多有“劫盗”“盗警”“多盗”“群盗”等记载,而且至少五次遭遇劫匪。

《楚游日记》中记载,公元1637年二月初的深夜,徐霞客在湘江舟中夜不成寐,搦管写诗曰“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隐约听到岸上传来像小孩又像女子的啼哭声。舟中人害怕有盗贼之诈,但心善的静闻和尚不信,搭跳板上岸察看,发现却是一个男童在哭泣,便好心安抚。没想到他刚一回船,“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徐霞客方知果真是盗匪施诈来抢劫,赶紧将盘缠扔进水里。盗贼们“前后刀戟乱戳”“贼戳不已”,多人受刀伤,徐霞客不得不“掀篷入水”,跳水逃命,“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水浸寒甚”,而他们乘坐的小船被盗贼们一把火烧了,“火光赫然”。所幸徐霞客本人在“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毛发未伤,但静闻和尚为了保护经书和徐霞客的手稿等,受了重伤。

科考的成果,代价是生命。

无数次履险临危,一路上穷困潦倒,甚至“卧处与猪畜同秽”,他留下“无可奈何”寥寥几字,便不再纠结。

长年过着“足泥衣垢”“煨湿薪,卧湿草”的生活,饱受“足痛未痊”,膝盖“肿痛不能升”的折磨。

“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而苦于无药”,皮肤中毒的切身之痛,不堪之苦,彰然纸面,读来令人心痛。

心中唯有理想,一切置之度外。

时人评价徐霞客“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亘古以来,一人而已”。

千古奇人,旷世神人,世之奇书。

奋斗之路,鲜花环绕,荆棘簇拥。

再说徐霞客的人文情怀,这是徐霞客精神的深厚底蕴。

科学精神是人文精神孕育的乳儿。

三十功名,万里遐征,博大深沉的人文情怀,是徐霞客最原始的精神底质、最本真的情感底色。

这种情怀体现在他对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三大矛盾关系的处理中。

人与自我的关系,是徐霞客人文情怀的起点。

徐家先祖是东汉高士,北宋靖康之变后从河南开封移居江南江阴。南宋覆灭后,徐家拒绝做元朝的官员,归隐乡野,保持了“读书不仕”“不染势利”“务农为本”“耕读传家”的祖风,四五百年来家境平安。徐霞客继承父亲“志行纯洁”和母亲“勤勉达观”的秉性,15岁就藏身书楼,遍览四书五经,尤好图经志籍,修炼了幽兰君子性、虚竹学士风。成人后他拜访家乡名儒和过往贤人,与钱谦益、陈函辉、文震孟、陈继儒、陈仁锡、缪昌期等名流交往甚密。

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往被传为佳话。

黄道周本是明朝著名谏官、大学问家、书法家,后来成为抗清英雄。在福州辅佐南明隆武皇帝,官至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一直试图东山再起。对黄道周,徐霞客有“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的高评。

公元1628年二月,徐霞客考察漳州,首访在家守孝的黄道周,二人置酒对饮,惺惺相惜;公元1630年二月,黄道周从福建走水路经过常州进京,徐霞客从友人处得知后雇小船一路追赶,二人终于在丹阳道上会面,同游镇江金山、焦山;公元1632年春,得知两度遭斥、遭贬的黄道周途经无锡、镇江,徐霞客乘小舟赶去拜望,在太湖一同泛舟、举盏对诗;公元1633年,徐霞客借考察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机会,专程拜访在漳州老家的黄道周,互相以诗相赠;公元1640年,黄道周被诬陷入狱,两脚瘫痪已卧床不起的徐霞客,命长子携棉衣赴京师探监,听说老友深受陷害折磨,霞客悲愤交加,泪涕不止,“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同样重情重义的黄道周出狱后,听闻挚友霞客因他而郁愤而亡,亲自赶来江阴,到霞客墓前吊唁,老泪纵横,称霞客先生乃“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

二位贤达儒士意气相投,心高志洁,有情有义,令世人感佩。

唐泰是一位戍边于云南的文化官员,工于诗赋书画,是晚明高官、书画大师董其昌的学生。公元1639年十月,徐霞客到了昆明,多次与唐泰等滇中名流把盏唱和、曲水流觞,谈笑有鸿儒,往来尽风雅。

吴荩臣是一位驻守腾冲的参将,虽然年长徐霞客近十岁,却十分敬重他,听说徐霞客到了腾冲,便派兵把守他的住地,一定要等到徐霞客返回,执意前来拜见,二人谈诗论字,相娱甚欢。

云南保山的刘北有是文化名人,徐霞客投宿他家书馆,考察劳累之余常在他家借书、读书、抄书,一笔一画地抄录下《南园漫录》《续录》等。

像这样的朋友圈,徐霞客一路都有、一生都有。

徐霞客在云南腾冲,写下“极边第一城”

徐霞客的科学考察也是富有成效的社会实践,一路都在寻访文人名士、探讨交流学问。

与高雅为伍,以贤德为友,与圣洁为伴,注定了徐霞客的人生不落俗套。

这是一种智慧的人生设计,是对高洁净土的坚守,更是他对自己的认知。

超然尘世的念想,造就卓然不群的境界。徐霞客开启了“说走就走”的人生模式,但他不是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而是志在天下、踌躇满志,创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新活法。

他不囿于蓬蒿之间,而是任性自由,如同庄子的“逍遥游”、列子的“御风而行”。他是逍遥之鹏、物化之蝶,翩然于万水千山。

他有一种孤独的高贵和高贵的孤独,静心、专心、尽心,不以物动,不为世惑,做到了完全无我、彻底物化。这是人生的梵境。

文如其人,文心如人。文字是心灵的镜像,心灵是文字的枝头,美好的心灵才能栖得住优美的文字。徐霞客的性灵文字有着净化人心的功效,抓狂的心态、浮躁的心理、尘染的心灵只要一经过它的筛网,立刻变得清悠悠、绿油油、青葱葱的了。

古往今来,浩繁卷帙,没有哪一个人的文字比徐霞客的文字更绿色,没有哪一颗文心比徐霞客的文心更纯洁的了。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徐霞客人文情怀的亮点。

“天行有常”,是为古训。

如果我们忽视“常”、违背“道”,就会遭到天谴。今天的我们在尽情享受工业文明成果时,突然发现成果也是恶果——资源枯竭、环境污染、温室效应、森林锐减、植被破坏、土壤沙化、疫情传播等,它们正在侵蚀和损害人类,剥夺人类的生存权。

“人穷则反本”,我们需要重启人类发展的模式,重归人类文明的来路。

徐霞客以他30多年的艰苦跋涉,为我们留存了这样一个“本”、一条归途。

捧读《徐霞客游记》,如读范本。

徐霞客的笔下,是一幅幅精美的工笔画,崖壁皆骨骼,丛林皆毛发,川流皆血脉,是明代版的《富春山居图》《溪山行旅图》《芥子园画谱》。

他用生命的元素,描绘出传世巨制,点染了自然的灿烂。一部游记,遍地开花,菊花桂花桃花梅花兰花玉兰花山茶花山鹃花;满篇文字,到处生绿,山绿水绿树绿草绿崖绿山寨绿田野绿青苔绿。他用最精美的文字,描摹最奇妙的世界,表达出最深沉的情感。

尊重天人关系,崇尚道法自然,保有文化意蕴,是徐霞客的文化观、价值观。

无论是顺风顺水、依步借势,还是滞涩难行、困顿疲倦,他从不放弃对真、善、美的追求。钟情山水,礼敬自然,善待苍生,在人与自然之间结成了一条绿苍苍的生命纽带。

人与社会的关系,是徐霞客人文情怀的高点。

徐霞客对客观世界的考察,不限于自然界。

《徐霞客游记》是科学巨著,也是乡村调查笔记。

它实录了晚明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态、物产、文化状况,描述了江浙沿海地区工商、交通的兴旺景象,如“其市愈盛”“米舟百艘”“诸舡鳞次”“货舟涌下”等;记录了南部地区农村的生产生活,如湖南上堡开采锡矿、广西南丹冶炼金银、云南昆明开采铜矿、云南大理开采大理石等,以及“烧石”“种鱼”“造粗纸”“界北诸山皆出煤”“种姜芋茶竹为业”等;描述了内陆地区农耕社会的凋敝景象,如“溪田如掌”“城中荒落殊甚”“盖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还有“城中甚寥寂”“岭荒多盗”“为流寇所扰”等社会现象。

市井生活,众生百相,宛如明朝版的《清明上河图》。

公元1630年八月,徐霞客考察福建沙县,记录道:“城南临大溪,雉堞及肩,即溪崖也。溪中多置大舟,两旁为轮,关水以舂。”这个“大舟”是水陆两用的大船,还是运水灌溉的水车,或者两者兼备?令人称奇。

公元1636年十月,徐霞客考察浙江金华北山三洞的讲堂洞,记录道:“岭下坞中,居民以烧石为业,其涧涸而无底流,居人俱登山汲水于讲堂之上。”对百姓生活景况充满同情和怜悯。

在云南丽江考察,他发现当地流行天花水痘,百姓闻之色变,“极畏出豆……故每遇寅年,未出之人,多避之深山穷谷,不令人知。都鄙间一有染豆者,即徙之九和,绝其往来,道路为断,其禁甚严”,这个办法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隔离”,是我们老祖宗的法宝。

在广西边境考察,徐霞客了解到我边民饱受外夷侵扰之苦,对“中国诸土司不畏国宪,而取重外彝”的现象进行了批评;在云南腾冲边境考察,他掌握到缅甸阿瓦势力不断袭扰我边民的情况,大声疾呼:“目今瓦酋枭悍称雄,诸彝悉听号召,倘经略失驭,其造乱者,尤有甚于昔也,为腾计者慎之!”这种忧国忧民、爱国爱民之情溢于言表、力透纸背。

徐霞客的爱心,缘自他有一颗善心、佛心、圣心。

30多年的远足,无论是风雨孤旅,还是临危涉险,总有僧侣护佑、佛光照耀,总会受到无需回报的惠赠。

他广结善缘,与宗教人士相交甚多、甚深、甚久。

30多年间,他到过许多佛教圣地、道教名山;他入佛出道、出佛入道,一路上与僧侣为伴,以寺、庙、观、斋、庵为居,得到佛道人士的热心帮助。《徐霞客游记》中叙及的僧侣道人150多位,“寺”一词出现1100多次,有寺名205个、庵名230多个、庙名120多个。

寄居寺庙道观庵,研究佛教、道教之经书教义,洗涤了心灵,修养了佛缘圣心。

公元1639年四月,徐霞客翻越云南高黎贡山,到达腾冲,发现这里道教兴盛。他在《滇游日记》里记道:“他处皆释盛于道,而此独反之。”没有圣心,难有慧眼;不悟佛道,难悯苍生。

在江西弋阳的龟峰,他遇到倾盆大雨,“衣履沾透”,他慌不择路地躲进一个寺庙,寺中僧人贯心和尚赶紧将自己的衣服解下让徐霞客换上,还烧火为他取暖、做饭。离别时徐霞客为贯心和尚留下感激的诗文。

在宜黄曹山寺,徐霞客与“通儒释之渊微,兼诗文之玄著”的僧人观心和尚相遇,一见“即有针芥之合”,有相见恨晚之意,二人“设供篝灯,谈至丙夜,犹不肯就寝”。

他与江阴城里迎福寺的高僧莲舟法师、浙江天台山国清寺的云峰和尚、昆明城里的体空和尚等,结下深厚情谊。

儒家的仁爱、释家的智慧、道家的天性,一路关照,一路温暖。

最让人动容的,是徐霞客与静闻和尚的友谊。

他在游记中240多次写到这位和尚。

静闻本是江阴城里迎福寺的和尚,敬佩徐霞客的执着,甘愿一路随行。他血书《华严经》,随身携带,想跟随徐霞客到云南大理鸡足山寺的迦叶菩萨道场供奉,那里是西南地区重要的佛教中心。

一路上,静闻坚守清规戒律,服从服务于徐公,既是旅伴、向导,也是仆人、保安。佛心相吸,生死相托。

那次湘江遇盗,见证了静闻和尚的高尚品格,他挺身护主与歹徒搏斗,护住了徐霞客的经书和手稿,自己却受了严重刀伤,到达广西南宁后一病不起。

二人相约,徐公继续前行,静闻原地等候。

临行前,徐公专往崇善寺惜别,本已十分拮据的他留了些钱,托寺里高僧照顾和尚,“别时已恐无时见,几度临行未肯行”。静闻自知来日无多,恐一去永诀,便讨得徐公的布鞋、茶叶等留作纪念。

75天后徐公返回崇善寺,方知就在分别的几天之后,静闻即长辞人世。徐公悲痛不已、愧疚万分,“拜而哭之”,一连写下六首《哭静闻禅侣》,“含泪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关”“黄菊泪分千里道,白茅魂断五花烟”,可谓痛断肝肠字字血。

徐公遵从静闻的遗愿,背上他的遗骨匣和血经,历时一年,护送到鸡足山的悉檀寺安放。生死之交,情动天地。

正是因为一路上有僧侣为伴,徐霞客始终行走在“物我两忘”“不觉俗仙”“与太虚同游”的仙境,养成宁静致远、清高致深的“出尘之胸襟”。他有诗自证:“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壁上叠梅花,壁下飞香雪。”“绕屋梅花香更清,当窗竹影云俱轻。梅香宜月竹宜雨,一时雅致谁与并?”

如此冰清玉洁、丽质傲骨的人格,造就超凡脱俗的圣心佛缘。

徐霞客不仅将爱心播撒在佛之山、道之路上,也钟情于民族兄弟。第三次远足中,他从江苏到安徽,经江西到湖南,过广西到贵州,再达到云南,这里是考察的终点。

一路上,他考察过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四地的十多个少数民族,记录下当地的民情民俗,开创了我国民族学实地调查之先例。现存63.9万字的《徐霞客游记》中,多篇涉及少数民族,仅记录粤西、黔、滇三地的文字,就达48.7万字之多,超过总篇幅的70%,可见分量之重。

瑶族同胞是徐霞客最早接触到的少数民族兄弟。公元1637年他考察湖南时,在九嶷山夜宿瑶寨,受到热情款待,“始知瑶犹存古人之厚也”。

徐霞客在云南考察长达三年之多,是他一生中除家乡之外,滞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徐霞客游记》中记录的少数民族风情也最多、最丰富、最详细,除了介绍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状况,还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干栏式竹楼等特色民居建筑文化,对少数民族同胞不同颜色、不同样式、不同材质的服饰文化,对不同地区不同习好、不同风味、不同礼仪的饮食文化等,都有生动形象的描述。

用词唯美、考究、多彩,读得出徐霞客的敬重、喜爱和欣赏。

徐霞客与云南丽江纳西族知府木增的友谊成为后世佳话。

公元1639年二月,这位纳西族首领在丽江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了徐霞客。两人相见恨晚,多次促膝交谈。木增请霞客教授诗词文章和汉族语言,请他帮忙修《鸡足山志》,还请他教木增之子撰写范文、鉴赏文章。木府也成为徐霞客考察滇西各地的大本营。二人结下兄弟般的深厚情谊。

云南丽江玉龙雪山

后来徐霞客因腿疾加重卧床不起,木增派人用滑竿抬着,花了150多天护送徐霞客回江阴。

近400年前的这一份旷世友情,至今感染、维系着两地的人们。

没有对少数民族风情风貌的倾情描述,《徐霞客游记》就会黯然失色。

没有少数民族地区相识或不相识朋友的接力援手,徐霞客的科考之旅无法延续。

没有少数民族兄弟的帮助,徐霞客甚至可能回不到家乡。

这份民族友谊,不仅令霞客铭记,也应该为后世,为千万“霞客迷”,为所有捧读《徐霞客游记》的读者记起,不敢忘怀。

从这个角度说,徐霞客在处理人与社会的矛盾关系中,虽然放弃了功名利禄,远离了原有社会关系,但他把自己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舞台、更深入的社会环境、更生动的社会活动中。

科学的最高境界是哲学,科学家往往也是哲学家。

实践出真知。

《徐霞客游记》可以当作哲学著作来读,用心品味,你有一种行走在哲学王国的春风小道上的感觉,领略那文字背后的思想之重、科学深处的哲学之力。

徐霞客的哲学思想体现在实践中。

他试图在山形地貌的本原中,发现特殊的因子、共同的要素,从多样性中提炼同一性,在特殊性中发现普遍性,这是一个“求是”的过程。所以,读《徐霞客游记》,你常有似曾相识之感,甚至有重复往返之感,这正是他要强调的因子、要素。

这些实践特征,符合恩格斯对朴素唯物主义的描述。

他的科考成果是哲学成果,是实践哲学的生动展示。

徐霞客有异域隔世知音,我在前文《江南的背影》一文中提及两个人,一个是泰勒斯,一个是赫拉克利特。

公元前7—前6世纪的古希腊,有一位思想家、科学家、哲学家叫泰勒斯。他被誉为“希腊七贤”之首、“科学和哲学之祖”,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有名字留下来的思想家。他也是一位行走者,足迹遍布地中海,到过东方许多国家。他有两个著名观点:一是“万物生于水,又复归于水”,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是物质的;二是“万物皆有灵”。对比徐霞客对山川景象充满灵气的描述,二人有着跨越两千年时空的呼应。

比泰勒斯稍晚,公元前6—前5世纪,古希腊有一位叫赫拉克利特的哲学家。他认为,万物的本原是火,世界是一团永恒燃烧的活火,火转化为万物,万物又转化为火,这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另一种表述。他还有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河水是流动的,川流不息,你看到的永远是新的水流,此所谓“万物皆动”“万物皆流”。如果没有对河水川流的注视、思考,能得出这样的哲思吗?这是徐霞客与他的隔空对语。

无论是泰勒斯的“水论”,还是赫拉克利特的“火论”,还是中国古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气一元论”,或者是古代印度所认为的宇宙万物皆由水、风、地、火构成的观点,同徐霞客的“山水论”一样,都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没有实践,就没有发现;没有标准,就无从检验真理。

徐霞客的科考之旅揭示了世界的本原是物质,而非超物质、超自然神力这一真理;揭示了世界是运动的结果、变化的产物,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这一规律,具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

徐霞客远离尘世环境并非远离现实生活,他是超越现实的思想者、实践哲学的探索者。

客观世界本来是和谐有序、存亡有法的,伴随新物种的出现,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平衡在建立。儒家认为“天”是一切道德观念和处世原则的本原,而“人”则因为受到名利欲望的蒙蔽,需要修行才能回归本原。人要不受蒙蔽,须远离红尘、隔岸观火。

如何修行?徐霞客选择的方式就是行游探险。

佛教禅宗认为,人性本来就是佛性,只要祛除世俗的观念、欲望,就能达到成佛的状态,进入自在境界。徐霞客的自然行走,正是一种拒绝诱惑的“见性成佛”,即“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回看当时,徐霞客的生活与身背行囊、蓬头垢面的古印度苦行僧没有太大区别,但苦行僧讲求摆脱自我心灵的痛苦,而徐霞客追求的是人与自我、人与自然的契合统一,这是一种更宏阔的胸怀和更高远的境界。

道家认为,天地乃万物之父母,天之道在于“始万物”,地之道在于“生万物”,而人之道在于“成万物”,徐霞客寻“道”于山水之间,以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这种求道,是求真、求本、求是。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儒、释、道关于天人关系的哲学思想,在徐霞客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徐霞客是实事求是、知行合一的践行者。

他一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不做“藩中雉、辕下驹”,志在“朝碧海而暮苍梧”,把生命付予神山圣水,边知边行、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相长,走出了古代知识分子成长成才的新路。

“今朝九钟抵岸,行七十里,宿银田市……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池水清涟,田苗秀蔚,日隐烟斜之际,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极目遐迩,有如画图。今夕书此,明日发邮……欲以取一笑为快,少慰关垂也。”

这是徐霞客写的吗?不是,是毛泽东。

这是他于1916年6月写给朋友萧子升的一封信,读来颇有霞客之风。

毛泽东是有徐霞客情结的,前文《江南的背影》有所提及。

1959年4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毛泽东说出了自己的一大心愿:想去考察黄河、长江,想学明朝的徐霞客。

这种共鸣,不是突发奇想、灵感一闪,一定是两种情况的碰撞。

毛泽东是读过《徐霞客游记》的。可以相信,徐霞客的实证考查方法,启发了毛泽东考察中国现实社会的想法。从徐霞客的知行实践到毛泽东的《实践论》,从《徐霞客游记》到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寻乌调查》等,我们能读到跨越几个世纪的文脉传承。

徐霞客的知行实践,也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

1937年,为纪念徐霞客350周年诞辰,西南联大曾组织过一支有300多人的“湘黔滇旅行团”,沿着当年徐霞客考察西南的路径,跋涉1700多公里,历时69天,不但留下大量珍贵的考察日记,还走出了一大批优秀知识分子,如著名学者任继愈、火箭专家屠守锷、化学家唐敖庆、物理学家洪朝生、地质学家宋叔和、计算机专家陈力为等数十位各领域的泰斗级人物。

他们是徐霞客科学精神的继承者。

徐霞客不是一个人在走。

他号令和引领了一个民族的脚步,尽管稍稍嫌迟。

没有思想的民族走不远,没有精神的民族立不住,没有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的民族不会有力量。

历数先贤,不应该忘记作为科学家的徐霞客、作为民族英雄的徐霞客,400多年前的中华大地万山丛中,那一个孤独而高贵的背影,那一尊身披万道霞光而静立不言的丰碑。

这是我们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

一江清水向东流

走出山道,沿着西小江的河岸前行。

上任以来,他扶持农桑,兴修水利,革除苛政,轻徭薄赋,改善了百姓的生活;他微服私访,体察民瘼,公正廉洁,禁止扰民,赢得了百姓的信任。今天奉调离任,他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块土地了。

转过山谷,对面走来五六位老农,皆龙眉皓发,忽见各人手捧一百文钱,行至跟前,双手置顶,俯身恳求道:“大人,我等乃山里野民,不懂官场讲究。往日当官的时常来乡下扰民,鸡犬不宁,夜不得安。大人上任之后,百姓安居乐业,贪官恶吏不见,狗也不叫唤了。活到这把年纪,能遇到大人这样的好官,三生有幸啊!万望大人收下这一点点心意!”

老人们说着,流下泪,跪下了。

“啊,我何德何能,得如此褒奖,有劳各位父老了!”躬谢再三,却之不恭。他只好从他们手里各取了一文。

揖别老农,行至江边,他将钱一枚枚抛入水中。

顿见江水清澈起来,碧波荡漾,一路东去。

从此,老百姓称这条江为“钱清江”,称他为“一钱太守”,后世在江边立“一钱亭”或曰“钱清亭”以记之,建“太守祠”以祭之。

浙江绍兴“钱清亭”

他,就是东汉末年的会稽(今浙江绍兴)太守,一位因熟读经书而被举孝廉,官至司徒、司空、太尉,一生“清约省素,家无货积”的贤臣刘宠。

刘宠不是个例。

古代官场确有浊水横流之怪象,但修身文化的清溪依然源远流长,碧波荡漾,两岸葱茏。

春秋时期齐国大夫晏婴,曾经辅佐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历时50多年。他廉洁从政、清白做人,主张“廉者,政之本也”,齐景公赠送他一千两黄金、豪车宝马以及豪华府第,他都谢绝了。连国君的赠礼都敢拒,需要何等的境界。

宋国有一位主管建筑工程的大臣叫子罕,有人给他献玉,说经过玉匠鉴定是真宝。子罕坚辞不受:“你把玉当作宝,我把‘不贪’当作宝,如果我收了玉,我俩都失了宝。”于是有了“子罕弗受玉”之美传。

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忧国忧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宁愿沉江以明志,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留下千古一叹,司马迁在《史记》中赞屈原曰:“其志洁,其行廉。”

鲁国宰相公仪休喜欢吃鱼,有人想投其所好,但他坚决不收任何人送的鱼,道理很简单:“如果我贪赃枉法被法办,我就没有鱼吃了;如果我不贪别人的财,我就永远有鱼吃。”

西汉太史令司马迁以“人当如白璧之无瑕”为由婉拒“无瑕之白璧”,再好的东西也不贪。

东汉南阳太守羊续把来客送的鱼悬挂风干,警示送礼者,“悬鱼”以明志,故有“悬鱼太守”之美名。

蜀汉名臣杨震面对故交趁夜色送来黄金十斤和“暮夜无知”的耳语,以“天知、神知、我知、你知”自律,留下“夜畏四知,严拒私谒”的故事。

东汉贤臣诸葛亮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后“内无余帛,外无盈财”。

三国东吴郁林太守陆绩任期届满,两手空空返乡,为防止风大浪急行船不稳,不得不以重石压舱,留下“压舱石”(又称“廉石”)的美誉。

明朝巡抚于谦“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抄家的官员发现于宅竟“家无余财”。他的明志诗“要留清白在人间”被吟诵至今。

清朝总督、兵部尚书于成龙整顿吏治一身正气,狠刹贿赂之风,他本人清廉俭朴,死后财物仅有“一袭绨袍,几罐盐豉”,百姓闻讯“罢市聚哭,家家绘像奠祭”,康熙皇帝称他为“清官第一”。

清朝大臣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忠肝义胆,清贫一生,廉洁一世。他写对联曰:“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则增其过。”表达了高洁的人生观。

清朝县令郑板桥清廉刚正,改革弊政不糊涂,体恤民情,衙斋卧听疾苦声,当官十二载却是“床头金银无半文”,告老还乡时一头毛驴便驮走了全部家当。他的兰竹诗画意趣高洁、清风入骨,那种“幽兰君子性,虚竹学士风”令后人净心洗颜。

修身律己,务实清廉,古代清官廉吏的高德义行不胜枚举,他们是封建官场泥沙俱下中的一脉清流,是传统文化浩荡长波里的一支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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