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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不厌,唯有书书书

书房记 作者:程章灿,史梅 编


相看两不厌,唯有书书书

张志强

1966年生,江苏南通人。现为南京大学出版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出版科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全国出版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台湾淡江大学《教育资料与图书馆学》大陆地区主编、美国Humanities Conference and Journal国际顾问等。2003—2004年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2007—2008年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图书文化与管理博士后。从事出版理论与出版史、社会转型与出版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与江苏省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

已出版《非法出版活动研究》《现代出版学》《20世纪中国的出版研究》《中国出版业发展报告:新千年来的中国出版业》《传递知识》《数字时代的图书》《文化商人》等著译十余部。获“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第十二届中国图书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宝钢教师奖等重要奖励二十余项。并曾获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暨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新闻出版领军人才、南京大学优秀中青年学科带头人等荣誉称号。

我的书房之所以乱,是因为十二年前搬到新居时书无法全部上架,于是就堆在地上。这十多年间就越积越多。我自己有个坏毛病,不准别人动我的书,哪怕再乱也不行。理由是自己知道每本书在什么位置。别人一动,自己就会找不到。每次要整理时,又总冒出事来。就像拖拉作业的学生,越拖,欠得越多;没人催的话,索性不交了。因此,这个书房,除我的个别学生光顾过外,外人很少知道。我也极少跟人道及。乱,不能看,自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有特别的藏书,基本是自己平常要用的书,没有宋刻明刊之类的好版本。同时,自己做出版学的研究,知道现在每年新书出版量在两十多万种。如果你要藏书,每年就买百分之一的话,也得要二千多本。书价年年上涨,但房价上涨更快。你有财力,更要有精力。因此,除非有足够的财力与旺盛的精力,否则你的收藏只是沧海一粟,私藏永远比不过公藏。

■ 张志强教授的部分著作

■ 张志强教授的书柜

但自己还是藏了点书,因为要讲究时间成本。有时去图书馆找书,时间花了不说,还不见得能找到。晚上写东西,需要某个资料,也不可能去图书馆。坏了情绪,大概再无续写的心情。自己不想多说藏书,也是怕别人来借。自己从来不忍拒绝他人。有时一本书借了出去,对方迟迟不还。临到要用时,又想不起来在谁那里,只能坐着生气。

我的小书《面壁斋研书录》(秋禾、雷雨主编《读书台笔丛》之九,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里,我曾经说过把书房叫做“面壁斋”的原因。既有写实,也有写意。因为桌子面壁,所以是写实;对自己也有所期望,所以是写意。二十多年前,刚刚在镌刻界崭露头角的石非兄,帮我刻过一方“面壁斋”。我现在还用着。搬家后的书房名,在那个集子里也有预告,叫“临水斋”,同样是写实和写意。临近江边,是写实;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写意。1999年11月去北京时,请季羡林先生题了斋名,但一直没有刻个章。仙林校区的房子,拖了五年了,早晚会搬过去。水虽有,但很远。东边的山,离我也不近。南面倒是有座山,不过怎么看都像个小土丘。所以,这个书房叫什么,也希望各位看官能给我出出点子。

■ 《面壁斋研书录》书影与印章

■ 季羡林先生题“临水斋”

我同样是个教书匠。但与他人不同的是,我除了教书,还研究书;培养的学生呢,也大多去了做书的行业;交往最多的朋友,要么是教书的,要么也是做书的。因此,我对书也就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感情。

我自己买书的原则是有用、有趣。

有用,自然是与自己的研究相关。我这些年做出版史、出版学学科史等方面的研究,相关的书自然要买的。有些书,买回也不见得读,就是放在那,需要时再拿出来。跟大家一样,总是痛恨“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年课多,杂事又多,一本书,拿到手如果不读完,大概率是不会再读,只能等到下次要用时才会拿出来看。我写《20世纪中国的出版研究》时,大部分依靠的就是平常买的那些书。写的过程中,又陆续买了不少,慢慢充实了自己的出版学研究著作专藏。写那本书时,买了不少稀见的本子。如杨家骆的《图书年鉴》,当时国内好像只有国家图书馆收藏,但因为该书太厚,装订脱线,不对外借阅。我在该书中发现杨家骆提出了“出版学”这一名词,从而纠正了日本和韩国学者认为是他们最早提出“出版学”的说法。最近又有学者发现1925年的《南洋周刊》上也有“出版学”这一名词。可以说,这本书为出版学的学科建设做了点小小的贡献。湖北人民出版社在1994年开始出版《中国图书年鉴》,曾说该书是“中国第一部图书年鉴”。我曾善意地提醒该书的责编:民国时期就有了《图书年鉴》,贵社的书只能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部。

■ 杨家骆《图书年鉴》书影

有趣,是指这本书背后有故事。如果可以做文章的素材或上课用的道具,那就更妙。每本书的背后藏着作者、编者与读者。作者为什么写这本书、出版社为什么出这本书,读者为什么看这本书、藏这本书,都各有道理。有些理是相似的,有些理却很有趣。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还有一些书,出版后导致该社被撤销、当事人受处分,将来更是文化史的研究对象。

我每年给本科生开“从甲骨到因特网:书籍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新生研讨课,一直让他们挖掘书背后的故事,追寻他自己与书的记忆,目的是帮助他们建立与书的感情。有了情感依托,他们才会对书有兴趣,才会真正爱书。这要比对他们单纯宣讲书的重要性好多了。当然,这些有趣的故事,有些我已经写了,有的还在肚子里。比如说,我曾经在旧书市场上见到过口袋本的《王云五小字汇》,扉页上印有胡适的《笔画号码歌》。笔画号码也叫“四角号码”。如今,随着汉语拼音的普及,现在的学生已经不知道四角号码是什么了。围绕胡适为什么写《笔画号码歌》,再顺带考证一下“四角号码”的前世今生,背后的故事就很有趣。

■ 《王云五小字汇》书影

买到丁玲的1949年版的《桑干河上》,又买到1953年版、1980年版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再买到龚明德先生1984年出版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修改笺评》,加上买到的龚明德为供职单位出的惹了官司的《〈围城〉汇校本》,谈谈现代文学的版本学、汇校本应该如何出才有价值就很有意思。龚明德先生提倡中国现代文学版本的汇校,初始应者寥寥,现在快要成为显学了。这些小文,后来都收在我的《面壁斋研书录》中。

有些书,买的时候就想写小文的,但一直没能写成。比如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是第一部研究我国新闻事业发展史的著作,现在已成为新闻史领域的名作。虽然现在翻印本甚多,但寒斋所藏的是1927年商务印书馆的初版初印本,上有笔力老道的“仲实17.9.29于申”的笔迹,以及“黄元藏印”。显然,这本书是这个名为仲实的人,1928年9月29日购于上海。因至今未能考证出原来的藏家黄元(仲实)是谁,文章也就迟迟未动笔。

■ 1949年版《桑干河上》、1953年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80年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龚明德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修改笺评》书影

■ 《中国报学史》1927年初版初印本书影

还有王韬的《弢园尺牍》,光绪二年的初印本,上有“弢园述从”的印章,我一直怀疑是书贾做伪,也是因为没有时间去验证,暂且搁着。王力先生曾说一个学者要“龙虫并雕”,我深以为然。

■ 光绪二年《弢园尺牍》书影

寒斋也有若干的签名本。这些签名本的背后,大都凝结着前辈的厚爱与同辈的情谊。

寒斋收藏最多的,当是张人凤先生的签名本。人凤先生是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张元济先生的贤孙,1940年生,大我二十六岁,属于父辈了。从1992年认识至今,人凤先生每有新作,都会认认真真地题签好,包好,寄给我。每次拿到,都让我这个晚辈受宠若惊。2020年春季抗疫禁足期间,读柳和城先生惠赠的《挑战与机遇——新文化运动中的商务印书馆》,写读书札记时,将人凤先生题赠给我的两部“张元济年谱”找出来的同时,忽而生出近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的感觉。将两本书上的题签拍照发给他,顺带写了一句“一部年谱见证老少友谊”。

近年,人凤先生馈赠我的书上,还会加盖张元济先生的印章,无形之中又添加了书背后的故事。写完这篇文章时,我怕说法不妥,将初稿发给人凤先生,请他把把关。人凤先生却回我说:“谢谢你的大文提到我的名字。回想1992至今已近三十年了,友谊随时间而进。这三十年,你对张元济研究做了许多工作,促成全集出版大事。真应该感谢你。”其实,近三十年来,我的出版史研究得到了人凤先生的种种大力帮助,没料到自己所做的微弱贡献人凤先生竟然牢记于心,只能回复一句“应该的啊,感谢一路有你们”。老辈的学者就是谦逊。2004年去芝加哥大学拜访钱存训先生。临走前,钱先生题赠了一本新版的《书于竹帛》给我。字迹工整,笔力遒劲。但那句“张志强先生惠正”,却让我很惭愧。那年,钱先生已经虚岁九十五了,算起来该是我的祖辈了。每每翻到这本书,就想起与钱先生以及与他的学生们的交往。2015年4月,钱先生以一百零六岁高龄遽归道山,我在南京,无法前去吊唁,但一直想着到他墓地前凭吊一番。2018年在美时,特意在清明前的3月去了一趟芝加哥,到钱先生墓地追思了一下。钱先生的高足马泰来先生从普林斯顿大学退休后住在芝加哥,得知消息后也同去,见面时带了一本他新出的《采铜于山》给我。没想到2020年1月得到噩耗,马先生也因病去世。睹书思人,常常令人惆怅。

■ 张人凤先生赠送的部分研究张元济的著作

■ 张人凤先生的两部《张元济年谱》签名本

■ 张人凤先生的签名本《张元济日记》,加盖了张元济印章

至于同辈的签名本,那就更多。好友见面,携一册自己拿得出手的小书,比任何伴手礼更有价值,也更能升华彼此间的友情。2019年11月天府书展期间赴蓉城开会,回宁前多出半天时间。想想与龚明德有十几年未见了。发条短信过去,明德兄力邀中午一起吃饭,并说福建人民出版社的房向东社长也在。席间,他给我们两人各送了一册刚出的《新文学旧事》。该书三十二开本,只一百零六页,薄薄的一册。但书薄情谊深。路上读完,对新文学版本的重要性又多了一层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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