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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事

瓜滚在园里 作者:王卫民


横事

沉寂的夜空,深邃而悠远。一阵狗吠从村子传来,石村长给猫坟拍了最后一锹土,不无伤感地仰视着穹宇,扛起锹默默往回走。

石村的冬夜很静。

初上农历冬月,在外做短工务营生的石村人都陆续回来,衣袋里都少不了一沓沓的票子,于是就兴起了给娃过岁、过满月,给自己过三十六,总要有一点引子,那挂鞭、乐队时不时就在石村某个角落响起。

村长石磊在这档口上,一次次被推到上席,被人轮番敬酒,划拳行令。隔三岔五就能见他醉眼惺忪、步履踉跄出现在村里,身后自然有人扶着搀着。

这天,他在席间酒喝得正酣,屋里的托人捎话说猫好像病了,要他请个大医,或是抱去看看。他要起身,东家说这么大的席口,还有几道蒸碗菜没上,你这上席一走,席不就散了。他想想也是,又坐了下来。陪着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天就落黑了。东家煞是高兴,村长能到席并陪客实在是他的面子。这已是不成乡俗的乡俗。

在石村,只要待客,不论多少桌、多少炒、多少蒸,有石村长在上座席,谁家的席就算好,客就待成了。因为在石磊村长上任就职演说时,当着乡上人的面对村民说,坚决不参与吃吃喝喝。初上任的日子,吃喝场面绝没有他的影子。再后来,偶尔出席,村邻感到稀罕,觉得谁有面子,竟然能请到村长。吃席的人能把与村长划几拳或碰几杯作为荣誉,席间酒肉溢香喊声不断,待客就图个气氛。

再后来,但凡石村人,一旦有了摆酒席待客的意思,首先考虑是不是能请到村长。自然是拿上好酒,再准备一箩筐好听的话去请。石村长也从心里想推辞过去,却怎么也拗不过死缠活缠,一旦答应,就把菜准备得特别丰盛,似乎不丰盛就给村长丢了脸一般。

而在泥峪川河道,上八村下八村,历来村干部是不请自到的,几十年了,也就无所谓。难怪别村人揶揄说,石村人待客是耍猴哩。这猴当然指的是石村长石磊。

那天他确实喝多了。屋里的很贤惠,拧来湿毛巾端着糖水,怯怯地说:“猫很重。”他听是听清了,却随即睡去。这睡,打雷的声就到了第二天下午。屋里的看他一刻醒不来,就自己请来大医。说起大医,是乡下人把给猪牛看病的统称为大医。没有专门医猫病的,自然就请大医。

大医来了,也是和医大牲口一样,体温计听诊器之类摆弄着,又翻看猫的眼皮,瞅着浑身毛色雪白四蹄油黑的猫,大医惋惜地摇头不已,石磊屋里的就问啥病?大医说,老鼠药闹的,没治。

大医走后,这只美丽无比的猫就吐黄水,吐一阵静卧一阵,打老远能嗅到一股恶臭。村长屋里的泪眼汪汪地看着猫乞求和绝望的样子,这个在村子中很有威信的女人几乎要哭。

石村长醒来揉眼睛的时候,就听到猫孱弱的嘀咕叫声。他蹲下去抚摸猫的时候,头还有些晕。猫认得石磊,他是主人,修建村桥的时候,这只猫刚断奶不久,就被屋里的从亲戚家逮回来。那时石磊正屁颠屁颠跑县城购材料,陪局长乡长吃饭,总是少不了给猫用袋子捎吃的。退耕还林大会上,又是县长来检查,猫瞅着他回来,就知道又有好吃的。他每一进门猫就抱着主人腿,他一坐下来,猫就过去,不是舔手就是用头蹭。他公事太忙,就不把猫当什么宠物,只要有他吃的机会,就有猫吃的好东西。

日子久了,猫就有了奢望。现在猫不行了,一双混浊的眼珠直愣愣望着石磊。他心疼。

他问:“大医看了吗?”

“看了。”屋里的回答。

“咋哩?”

“老鼠药闹的。”

他的酒一下子完全醒了。

石村长的酒醒来自这一只猫的死,而不是死了这一只猫。他趁夜里去埋猫,据说猫死了是要埋的,不然老鼠看见了一定会吃了死猫,吃了猫的老鼠就成了精。

冬月清晨的石村,大田麦苗尖挂着霜花,从远处望去白冷白冷的,淡淡的雾岚静悄悄笼罩在上空。三五一伙去上学的娃在村头的村务公示牌下都停住了。这个公示牌立在村头也没有几年,是石磊初上任,村头兀就有了,人们不习惯了一阵,娃们却高兴,用粉笔头乱画有了地方。季末年终,会计石柏树就用水洗,写上该公示的东西。尤其是村桥建起,查桥账那阵,公示牌前人最多。现在孩子们见村长在他刚擦出的地方用粉笔在写:“闹死我猫,罪责难逃,家里死人,老鼠成群。”他写得没有娃们念得快,写完了,娃们早已全部背下来。娃们一路蹦跳着喊“闹死我猫”去了学校。

村邻们人人自危,惴惴不安来自娃们一口腔的“闹死我猫”顺口溜,而且好听。平静的石村,一下子像谁在用大石头投进才封冰的河口老潭,又是响声又是涟漪。

“谁缺德和猫过不去?”

“了得吗,竟闹死村长的猫,罪责难逃……”

“马上就要透环了,要连累一村的。”人们议论的这一句指的是半年一次的计划生育大排查。这么个大村,难免生仨生俩,可上面来检查的时候村长都给搪塞过去,万一查出来,他都能给找出一百条不罚或少罚的理由。

从午后,石村长家就有了去安慰的人,或者说是向村长说明和解释“你家猫不是我闹死”的人。石磊屋里的嘴上一边说,事情不大,一边忙着烧水沏茶。而村长则见人便摇头不已,十分痛心地说,一只猫啊!

在他看来,石村每个人都可能是闹死猫的凶手。村长是得罪人的角,到底得罪了谁?在明明暗暗、暧昧如狐的石村人中,他定不准谁亲谁疏。自从碾子爷下台,他着实想趁年轻好好作为,让石姓人发达。村桥建起,挂鞭响得一个河口都在欢腾。一座无字碑悄悄在石村竖起,殚精竭虑营造的领地异己在消失。那么这猫是谁毒死的?

一连几日,村长家像发大丧一样人来人往,就连在外的都赶回来送上几句安慰的话。“甭往心上去,不就是一只猫?”说这话的人很坦然。“水深了啥虾都有,可石村就这么大个潭,水深不到哪里去,竟然有人闹死你猫,罪责难逃……”说这话的人一脸的同情和沧桑,好像谁闹死的是村长他爷似的,也就亲口说上了村长的话。

石磊目光完全没了往日的睿智和明亮,自戕般地沉默不语、落落寡合。问题的性质严重,今日闹死一只猫,明日可能会闹死头猪。末了不是闹死人就是放火烧房子。马上就有三百亩土地再造工程,见动工就要迁坟,又要得罪人了。

石磊越想越复杂。熟人怕鬼、生人怕水就是这个道理。熟人知道哪一块死过人,哪棵树杈有过吊死鬼。而生人不知脚下的地方水有多深,就一脚踩了下去。一只猫的死说明石村这潭水不是谁一只簸箕就能盖住浪的。

关于石村长家里死了一只猫的传闻,有许多版本,最终是乡长带着文书到石村之后,得到了证实。

乡长是交通局朱局长的远房小舅子,建村桥时想揽工程,没成,对石磊心里多少有些那个,又不好发作,近日他听人说一夜之间石村的猫叫人闹死了。再打听,说是村长一窝猫叫人闹死。石磊在大喇叭喊,“闹死家猫,日子难熬,蒿子成林,老鼠成群”。乡长就说,这个石头骡子,再大的事也不该在喇叭喊的。

他一踏上石村,就在村头公示牌下看见已被娃们用粉笔勾勒得五彩缤纷的村长的杰作。他拽了一下文书衣角,没多停就直奔村长家。跨进院门先喊了声“嫂子”。这是乡长的习惯,堂堂一个乡长,只能把村干部的妻子这么称呼。因为只有这么称呼,既不猥琐,又显亲近。称妹子长妹子短不好,称姨叫婶失身份。所以不论大小凡村干部屋里的都这么称。

石磊家的出来了,她匀称的身段,配着暗红色鸭绒袄,一双灯芯松紧带方口手工棉鞋,走出来时发出扣人心扉的囊囊声。从村里到村外,清一色的灰冷,她给这灰冷增加了色彩,给冷增添了暖意。乡长没敢在这暖意中陶醉,他用眼角余光睥睨着她,大概因猫的死,她有些憔悴和忧伤。

石村长闷闷不乐地坐在炕沿。

乡长单刀直入地说道:“不就是一只猫,何必小题大做,又是老鼠成群,蒿子成林,干这差使的不受委屈还行?”石磊就冷冷地说:“今日一只猫事小,明日一头猪你受得了?一只猫事小反映的背景事大,知道不?”他嫌乡长太漠然轻看。乡长看出了他的不悦,就换了话题,说明日送你一只电猫。乡下人把电子捕鼠器叫电猫。“电猫能夜里钻被窝陪人打呼噜?”石村长说。乡长就说:“好了,不扯淡,今日无事,专程来陪你解解闷。”

乡长进村,村邻们更是惶惶不已。娃们整天把顺口溜喊在嘴上,把人听得心里猫抓似的。今日乡长又来了。说不定明天派出所会来把谁铐走。后天透环的车又拉走半个村的妇女。是哪个短命鬼,闹死村长的猫,罪责难逃。

石柏树是细心人,他的身份决定他的角色。村长伤风感冒,他一定必须咳嗽打喷嚏。村邻掰指头数门楼,最后众口一词落到了郭发子头上,怀疑极有可能是他闹死村长猫的。九十六岁的五保户马兰爷死的时候,正是轮到他给马三爷做饭,从咽气到入土为安,都是郭发子灵柩前烧纸钱,送灵路上打幡。八大碗八小碗的埋人饭自然也是他给做的。马三爷的盆盆罐罐之类不值钱的家什,当村邻的面谁该拿就去,石村长硬说少了一把黄铜鸭嘴壶。那可是马三爷先被土匪抢,后来又干土匪留下的众所皆知的一件好货。郭发子自然也见过这个东西,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马三爷睡炕的那些日子,到马三爷破屋看望的人来人往,鬼知道是谁顺手拎走了。村长这话一说,谁都会猜是他郭发子干的。

那天埋人饭摆了二十几大桌。饭是他做的,钱是村上出。丰盛的酒菜使他在村邻面前露了脸,为铜壶的事他又被伤脸蒙冤枉,有口难辩,辩了也没人信。他真后悔不该顶一句:“你石村长不是拿着马三爷的箱子钥匙吗?”石村长就当众拿出了那个足有一两重的铜钥匙,又叫石柏树抱乌黑发亮、挂着耀眼铜锁的箱子,再贴了张麻纸封条。说,待马三爷三周年祭日那天再砸箱子,有财宝大家分,无财宝明个心。郭发子再也无话可说。吃埋人饭的村邻目睹了这一幕,期盼着马三爷三年祭日。更重要的是记住了一把铜壶。石柏树为村长就去找郭发子。正在起羊圈的郭发子忙不迭地拍打着衣服,让石柏树进屋。石柏树就说:“邻里本舍,连墙连畔的,和谁有个碰磕都别往心里去,是不是?”郭发子就说:“那还用说。”“村长猫死了,是人用药闹死的,知道不?”郭发子说:“啥意思?”石柏树就说:“没啥意思,我想问问你,你知道谁家有过老鼠药?”

他给石柏树递过水,自己刚端上杯子,这时又狠狠把水泼在地上,带着半吼道:“怀疑我了?”他脸有些涨红。说:“我是和村长犯过嘴,拿猫出气太不够人。我敢赌咒,谁闹死猫,罪责难逃。家里死人、老鼠成群、烟囱不出烟、清明不填坟。村长死了猫,你就捏弄人……”

陪过几任村长的石柏树,可是个方能滚、圆能稳的角,他并不急躁,悠悠喝着水,更不在乎郭发子赌多么毒的咒,他在心里觉得好笑的是村长的顺口溜真好,谁一说就上口。

石柏树说:“从东到西我都问过,谁再咋样也不会闹死猫的,乡上人来了,少不了要问我,我不做调查怎么回答?”他一脸的难为情。郭发子说:“亏得你还做调查,只要到刘广才酒店后面看一看,你就啥都明白了。”他还是一百个不明白地离开郭发子家。就在他走出郭发子门槛的瞬间悟出了村长家的猫的死因,看来这趟调查没有白跑。

猫自从进了村长家,就吃村长从酒馆带回来的鸡腿鱼头之类,时间不久,这猫连苞米糊糊之类农家饭都看不上了,三天不吃鸡鱼就嗷嗷待哺。再说刘广才酒馆房后的垃圾里,鸡骨鱼刺残汤泔水,养了一大批硕大无比的老鼠。刘广才没养猫,就在这垃圾中下了药,鼠们就死了。吃惯山珍海味的村长的猫,多日不曾吃到它想吃的东西,就凭嗅觉找到了刘广才酒馆房后,死鬼刘广才就没想到村长猫会来吃。那么是猫吃了药,还是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呢?

他给刘广才打了手机,说:“乡长来了,知道吗?”刘广才说文书把桌子都订了。他又问:“乡长为啥来的,知道不?”刘广才说村长的猫叫人毒死了。“噢,你还知道。”石柏树终于替村长弄清谜团,一脸的灿烂往村长家走,只有他给村长说清楚,村长才信。村长不再为猫之死想得那么多,把人快郁出病了。刚到门口,村长和乡长文书就走出来,还没等他开口,石村长就说:“柏树,咱一同陪乡长和文书去吃饭。”乡长说:“今日我做东,饭叫文书订好了。”正说间,乡长手机响了。

乡长就一边走一边接手机,不晓得对方是谁,只能听见嘤嘤嗡嗡有点儿声音。而乡长的回答却爽朗高亢,道:“事情不大,村长家里死了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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