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过年

汶水滩(套装共3册) 作者:杜焕常


过年

今年过年,汶水滩人格外喜兴。大队领导班子调整了,新班子关心群众生活,对困难户都给予了适当照顾。虽然家家户户置办的年货多少有别,可毕竟都能买点肉吃上白面饺子了。去年、前年,有几户人家入冬不久就出去讨饭,过年时也没回来,今年没有一户不在家过年的。另外,多年没见的杂耍、大戏又捣鼓起来,已经敲锣打鼓地准备好几天了,外村过路的看到这情景都眼馋。全村大人孩子喜气洋洋,贴春联,挂年画,穿新衣,放炮仗,热热闹闹过大年。

本来根据张发树的提议,杂耍从正月初一开始上街,初二、初三和十五、十六再玩几天,唱戏安排在十四、十六两个晚上。前天潘士金把张发树、潘秀菊、潘忠地他们几个叫到大队办公室,说:“咱俗话叫‘过年’,外边的人说是‘过春节’,今年的年才真正叫‘春节’哩,因为年三十正好是‘立春’,这可是多年不遇啊。立春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节,咱要一块好好过过。是不是从三十开始,杂耍就上街演示演示。忠地再去买两挂炮仗,在大街上放放,让全村喜兴喜兴。”

张发树首先赞成,说:“太好了,三十咱就开始,既迎年又迎打春。炮仗一响,驱走了鬼祟邪气,也预祝明年各项事儿都顺畅红火。”

潘忠地说:“三十上午我们还要组织部分青年给烈军属五保户干干活,打扫院子挑挑水,给几户鳏寡老人包包水饺,我正寻思怎么弄得更好些哩。”

潘秀菊说:“是呀,往年都做,今年应该做得更好。不要紧,这些事我帮你,咱俩安排。杂耍的事撂给发树就行了。”说完看了看张发树。

张发树说:“没问题,咱分头行动,恁忙恁的,杂耍表演和放炮仗我负责。”这一段他大部分时间靠在潘家祠堂,帮着潘忠地指挥杂耍组训练,心里有数。

三十这天天气格外好,一丝风没有,日头暖烘烘地照着,真有了迎春的感觉。锣鼓家什响起来了,龙灯、狮子、高跷、旱船、二鬼一齐上了街。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拥挤在路两旁观看。有些妇女正在家中准备过年的饭菜,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沉不住气了,撂下手中的活,跑出来看两眼,再急速速地回去忙活。

张发树在前面引领着,拿根长竹竿,上面挑着两挂接在一起的炮仗,挥舞着撵孩子们往后撤。来到村中心十字路口,龙和狮子先耍了些花样,然后靠向四周,围了个大圈,接着跑旱船的上了中心场地。别看李向林平时老实木讷,少言寡语,这一上场就给人们挤眼努嘴,博得了一阵掌声。他上身穿件红棉袄,脸上抹粉搽胭脂,扮作小媳妇,架着旱船,轻飘飘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砖头斜穿棉袄,腰扎草绳,扮作摇船老汉,颠颠地跑前跑后,起身哈腰,也挺像样。他两个都是新手,潘孝林老汉在一旁叼着烟袋,指挥道:“船尾翘高一点,摆一摆,别太稳当了。砖头,你那橹再活泛些。”场上两个人更加卖力,一阵子就都满头大汗了。潘孝林说了声“下去吧”,旱船靠边,摔二鬼的上来了。一人手脚着地,手上也穿两只鞋,背上驮两个对着脸的鬼相假人头,左倒右歪,前翻后滚,惹得人们一阵阵大笑。二鬼靠边了,踩高跷的登场,唐僧师徒四人,还有老头、老太婆,小媳妇、大姑娘,扮相各不相同,手持不同的物件,变换着队形,玩着花样,由中心逐渐向四周散去。这时张发树来到当中空地,“噼里啪啦”放起了炮仗。他刚放完收起竹竿,准备引领队伍继续前行,不知哪个捣蛋孩子,点着一个炮仗扔了过来,正好在他头顶上响了。他装着一脸怒气的样子,吆喝着四处寻找肇事者,人们嘻嘻哈哈挤来挤去,哪里找得着。

潘秀菊在后面拽了拽潘忠地的衣裳,潘忠地会意地点点头,站到路旁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道:“参加今天活动的团员青年不要再看了,各团小组抓紧按分工分头活动。”

一伙伙年轻人叽叽喳喳奔向相关的人家。

一对狮子已经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


潘忠地在外面忙了大半天,日头偏西了才回家吃午饭。进门一看,家里一切都拾掇好了。院子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洒了些水;大门、堂屋门都贴上了春联,石磨、水缸、粮囤、桌椅板凳上,也都贴上了“酉贴”;大门里边东墙上钉两个长木橛,放个搁板,板上摆个香炉,香炉后面是黄纸叠的牌位,上写“门神之位”;堂屋门前东侧的香台用新秫秸箔围了起来,顶上盖了领席片,前面开口处两侧各插上了一把柏树枝,香台上摆着香炉、牌位,牌位上写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之神位”;堂屋里八仙桌、条山几擦得明明亮亮,条几上摆满了列祖列宗的牌位,每个牌位的右侧都整齐地放着两根香。潘忠地知道,这香代表筷子,请祖先们回家过年吃饭用的。一家人早就吃完了饭,爷爷正在糊元宝,奶奶和娘忙着包晚上和明天吃的水饺,妹妹擀皮,父亲在擦洗茶壶茶碗,弟弟在院子里摆弄窗台上晒着的炮仗。爷爷在屋里喊:“小民,一会儿拿上酒壶、香、锞子,跟我去请家堂。”潘忠民郎当着脸,没回声。

潘忠地知道,家里这些活都是父亲指使着弟弟一起干的,弟弟一定是累了,闹情绪。于是说:“叫小民歇歇吧,我和您去。”

奶奶说:“你先去吃饭吧,扁食在锅里馏着,要是凉了再热热。”

潘忠地答应着去了厨房。

中午吃的是杂面水饺。虽然今年瓮里的小麦比往年多点,可是一春天客来人往的,没了白面到时候作难,还是得匀和着吃。前几天生产队杀了两头猪,每人八两肉,不算少,可要留下节后待客的,还有一斤多肥肉熬了油,自己过年就不能多吃了。所以包水饺和了两种面,做了两种馅,除夕晚上这顿是细白面,白菜粉条馅,不放肉,说是吃素馅预示着来年素净;今天中午和初一吃的是粗白面,还掺了少量的豆面、玉米面,萝卜油渣馅。潘忠地掀开锅,箅子上满满两大碗,没用筷子就拿起一个尝了尝,温乎乎的,于是端起碗吃着去了堂屋。

石榴边擀饺子皮边说:“哥哥,我给你剥个蒜瓣吧。”

“不用了,这就挺好吃。”潘忠地狼吞虎咽,一气吃净了两大碗。

爷爷已经糊完元宝,坐在椅子上吸烟。潘忠地放下碗洗洗手,往酒壶里倒了一点酒,拿了个酒盅和一把香,一起放到托盘里。爷爷又拿起一串小元宝(锞子)放进去,说:“走吧,不早了。”

来到林地,按照爷爷的吩咐,潘忠地在几个坟前各点上三炷香,奠了几滴酒。爷爷在后面跟着各烧了两个小元宝,然后点着一根香,右手举着,嘴里嘟念道:“列祖列宗们,新年到了,一年一个时候,都跟我回家过年了。”说完回头便走。

日头快落下去了,原野上空蒙起一片晚霞,林地那几棵柏树、柳树的影子在迅速扩大,天空的蔚蓝也在变成灰色。潘忠地端着托盘,随着爷爷庄重的步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明白,这时候是不允许说话的。

回到家里,爷爷把那根燃了大半截的香插进八仙桌上的香炉,随后挪了挪两边的椅子,又搬一条板凳打横放好,说:“老的们都回来过年了,这座位不能再动了。”

其实不用说也都知道,从三十傍晚请了家堂,到初一下午送了家堂(也有初二下午送的,再早的年代,大户人家还有到十四下午才送的),这段时间不能再动八仙桌周围的座位,更不准往上坐了。潘忠民曾经问哥哥:“死了的人真的都回来坐到那里过年吗?”

“人死如灯灭,哪里还能回来!不过,这是活着的人对祖先的一种尊敬,成了风俗就都这样办了。”潘忠地这么解释,也是以前听母亲这么说过。

“石榴,恁爷爷的话你听到了吗?”父亲把刚泡好的茶倒了三茶碗,恭恭敬敬放到桌上,回头嘱咐石榴。因为去年除夕夜石榴看着八仙桌上的蜡烛明亮,趁别人没注意,坐到椅子上看起了连环画,惹爷爷生了一阵子气。

石榴说:“听到了。”抬头看着潘忠地伸了伸舌头,潘忠地笑了笑没说话。


傍晚,整个村庄溢满了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有的在准备年夜饭,有的边喝茶,边开始一炉炉地烧香。孩子们都约伙到一起,到大街上玩耍。男孩子兜里掖几个炮仗,一会儿点一个,扔向半空,“乓”,响了。这个的刚响,那个的又扔了上去,相互比试着谁扔得高,谁的响。偶尔有个截捻的,不用别人数落,自己就觉得倒了大霉了,便赶紧再多放几个。女孩子们不和男孩子掺和,她们一伙伙聚在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放滴滴金,比试着谁的出花多,谁一根放的时间长。

潘忠民不愿意和小孩子们入伙了,黑了天没事干,一个人在西屋里看《武松大闹东岳庙》,这是昨天从同学那里借的,说好两天后要还人家。爷爷在外面喊:“小民,黑天了,出来放几个炮仗。”他不声不响出来放了两个,又回屋了。石榴从去年就不放滴滴金了。她站到大门口看了一会儿热闹,听到家里炮仗响,就回来了。她嚷着叫潘忠民再放几个,潘忠民说:“我不放了,你放吧。”说完把多半挂炮仗放到桌上,坐下继续看书。石榴赌气过去拿了一个,放到西屋门槛上,手哆哆嗦嗦,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捻子急,还没来得及跑就响了,吓了她一跳。潘忠民咋呼:“远一点放去!”她没吱声,到厨屋暖和去了。

潘忠地吃完晚饭就出去了。他先到老会计家里说了会儿话,又到潘士金家里坐了坐,然后去了潘秀菊家。潘秀菊的哥哥、嫂子和侄儿冬子都过来了,妯娌俩包着水饺,亲热地说着话儿,张义光正端着一杯茶递给老太太。潘忠地进门,梁玉芳说:“忠地真有口福,恁大叔刚泡好茶,头一碗就让你赶上了。”

“我不干渴。”潘忠地来到老太太跟前,说:“大奶奶,明天早上人多,我提前来给您拜个年吧!”

潘秀菊捏着水饺,笑着说:“光嘴拜呀,得磕头!”

老太太说:“磕什么头,现在年轻人不时兴了,有这个心就行。”说着推了推跟前的孙子,又说,“冬子,你不是闹着放炮仗吗,叫恁忠地哥给你放去。”

潘忠地说:“好啊,咱到外面放去。”他从小冬子手里拿过整挂的炮仗,破开解下两个,点了根香,领着他去了院子。

冬子站在屋门口,潘忠地说:“捂上耳朵,我放了。”冬子真的两手捂上耳朵,又后退了一步。

潘忠地接连放了两个,叫着冬子回屋。冬子手舞足蹈,缠着叫他再放,张义光在屋里大声说:“好了,快叫恁大哥哥来喝茶,过一会儿我再给你放。”冬子这才不情愿地进了屋。

看着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样子,潘忠地多坐了一会儿。起身走时,梁玉芳留他吃水饺,老太太说:“大年夜里得在家里一块吃,让忠地早点回去吧。”

农村就这样,一家人平时再生分,过年了,也都要凑到一块儿。尤其是有老人的,三十、初一这两天,必须围着老人,亲亲热热,争着干点活,吃几顿团圆饭。邻居间也是如此,平时闹了矛盾,哪怕是见面不说话了,到了过年也要相互走动走动。只要相互拜了年,旧事不能再提,从此一切矛盾就算是解决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好传统。


大街上清静下来,孩子们都各自回家,到厨屋里暖和着等年夜饭。有些年轻人约在一起,开始打起了扑克,并准备玩个通宵。熬年夜,多数人还是拉拉家常,盘算盘算来年的日子。

潘忠地回到家时,潘忠良已经过来一大会儿了,正在和爷爷拉呱。奶奶半躺在炕头里,依着被子打盹。爷爷叼着烟袋坐在炕沿上,其他人都围着火盆坐在下面。

潘忠良放下茶碗,说:“忠地回来了!我正和咱老爷说明年开荒的事,你看怎么样?”

“开哪里的荒?”潘忠地没弄清什么事儿,摸起茶壶给他倒水。

爷爷说:“就是北河滩我种菜的地方。恁忠良哥说,明年生产队去开。这倒是个好主意,荒着也是荒着,要是多出点工,能整出几十亩好地,种大豆栽地瓜都长不孬。可不知道大队同意不同意。”

潘忠良说:“大队好说,士金叔是书记,咱投工出力赚收成,他还能挡着?”他好像蛮有把握。

潘忠地说:“那可不行,那块地已经交给团支部管了。”

潘忠良更来情绪了,说:“好啊,你是团支部书记,你同意不就行了。”

潘忠地说:“你没听说呀,工作组早就帮大队作了规划,那片地要重新栽树。还有头道堤里边的滩上,也要栽上四行树,这样才能防风固沙。”

潘忠良说:“栽树也不碍事,你看原来栽的那些,三五年长不起来,只要整一整,树空里照常可以种庄稼。我是想,咱能种几年算几年,多少收点就是赚的。”

潘忠地说:“你也不想想,那是大队的土地,就咱一个生产队去种,其他生产队能没意见?士金叔又不是咱一个队的书记,他能答应吗?再说了,团支部已经商量过,要通过义务劳动,把那片地先整平再栽树,保证植树的质量。正像你刚才说的,在树没长起来这两年,树空里种些矮秆作物,收入就作为团支部的活动经费。这个想法向党支部汇报后,他们也完全赞成。”

潘忠良说:“忠地呀,别忘了你还是咱队的副队长,可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他吸了口烟又说,“要不这样,团支部负责整地栽树,咱队里去种庄稼,收成三分之一归恁团支部,五五分也行,你们省心省力,白赚。”

两个人说来说去,潘士敏听不下去了,说:“忠良你别争了,忠地说得对,别说大队交给了团支部,就是没这回事,那是全大队的土地,能让咱一个生产队沾光!恁弟兄俩还是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咱队里那几百亩地种好,让社员们多分点口粮,也让士金脸上有光。”

潘忠民在一旁说:“我赞成爹说的。忠良哥,你那个想法是私心作怪!”

其实潘忠良已经觉得这事办不成了,就故意和潘忠民闹闹,说:“呦嗨,你小子也批判起我来了!我是为了全生产队,又不是为我个人,怎么就有私心了?”

潘忠民理直气壮地说:“只为小集体就是扩大了的私心!”

爷爷说:“好了,我就说这事不好办。秋天我种那点菜,开始就是偷偷摸摸,一直担心别人发现了让大队收了去。其实也藏掖不住,人家不是没看见,是看着我这老头子出力流汗的,不给我一般见识。明年就是有人叫我种,我也不好意思种了,不能给面子不要。要是咱一个生产队轰轰隆隆去种,保准不行。”

潘忠良说:“老爷子说了我听,往后这事咱不再提了。”然后起身,朝着炕上说,“大奶奶你醒醒,我给您二老磕头拜年了。”话音没落便在炕头前跪下磕了个头,接着要走。

爷爷说:“别走,让忠地倒壶酒来,咱爷们先喝两盅。”

潘忠良重新坐到小凳子上,说:“好吧,我就敬您老人家两盅再回去上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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