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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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摔门而出,我立刻追出去,没等父亲瞪眼或斥骂。但我并没有紧追母亲身后,而是在堂屋定了一两分钟,直到母亲出了院子。第一次,我追得过紧,结果被母亲斥喝。她让我回去,我哪里敢回?我不怕她,怕父亲。要说我对她的怕,是怕她跑了,而不是她本人。她跑了,谁给我做饭?或许是我的锲而不舍,母亲在院外的拐角站了两小时,终于被我拽回去。
但这次不一样,她拐过院角,沿着村街向西。那里有一口水井,全村有一半人家从那口井挑水。我吓坏了,小跑几步。母亲转过头,不让我跟她。我立定。她转身,我又跟上去。母亲没到井口,而是拐向北街。我松了口气,但几分钟后又紧张起来。那是出村的路,我不知母亲要去哪里,看来这一次她是真要跑了。我环顾左右,盼着闪出一个人帮帮我。奇怪得很,那一刻大街空空荡荡,甚至觅食的鸡都没碰到。那是春日的黄昏,刮了一整天的风终于偃旗息鼓,而炊烟放肆地摇向天空。谁家在烙饼,我抽抽鼻子,却没有饥饿感。
母亲没有沿着村路向北走——北边是我尚未去过的蒙古草原,她拐进了树林。我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树林是我常去的地方。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快走几跑,咬在她身后。树林太大了,我怕跟丢。我已瞧出母亲对我的呵斥是虚张声势,那一巴掌不会扇到我脸上。这一生她没动过我一个指头。
在迷上阅读之后,每每看到女人离家出走的情节,我就想起母亲。村里没有火车站,也无通向外面的汽车,牛马车倒是有,但那是生产队的,包产到户之后我家才分了一匹老马。仅个别人家有自行车,送给她她也不会骑。再说,她往哪儿跑呢?除非去我外祖母家,可牛马车也得走一整天。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在北京谋生,我回村少了。有一年,回村的我想多转转,出村便看到那片树林。准确地说,那已不叫林。树被砍伐了大半,稀稀拉拉的。尚立着的要么枯死了,要么是长相难派用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忽然想起那句话。显然,剩下的树木风都不屑于理了。我不知这些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站立良久,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