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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始末

三国演义的前世今生 作者:张国风 著


成书始末

写乱世的首先打响

《三国演义》作为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又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这当然不是一种巧合。历史的兴亡成败,史学与生俱来的宏大背景和广阔视野,史书的时空纵深和丰富内容,可以最方便地提供长篇小说所需要的巨大内容与叙事线索。与此同时,借鉴史书的体裁,特别是参考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参考史家叙事的互见法,小说家也可以不太困难地构筑起长篇小说的巨大框架。在中国古代的各种文体中,史学和诗歌正是最强势的文体。诗歌长于抒情而史学善于叙事,小说向史家借鉴叙事的技巧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小说成熟以前,没有别的文体比史学更善于叙事。唯其如此,古人赞誉小说的叙事之妙,便说是才比班、马,文追左丘。毛宗岗称誉《三国演义》,便说作者是司马迁再世:“予尝读《史记》,至项羽垓下一战,写项羽,写虞姬,写楚歌,写九里山,写八千子弟,写韩信调军,写众将十面埋伏,写乌江自刎,以为文章纪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见《三国》当阳、长坂之文,不觉叹龙门之复生也。”“其过枝接叶处,全不见其断续之痕,而两边夹叙,一笔不漏。如此叙事,真可直追迁史。”“每见左丘明叙一国,必旁及他国而事乃详。又见司马迁叙一事,必旁及他事而文乃曲。今观《三国演义》,不减左丘、司马之长。”像《金瓶梅》那种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长篇世情小说,不可能跑到历史小说的前面去。令人惊奇的是,历史真实性非常稀薄的《水浒传》,几乎与《三国演义》同时诞生了。当然,有关《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学术界还有争论。有人认为,《水浒传》的成书当在永乐以后,正德、嘉靖以前,那就得另说。这里采用的还是成书于元末明初的含糊的说法。中国的史学和小说有一种不解之缘,就像中国的诗歌永远从大自然汲取灵感一样。

当然,从结构上看,小说与史学毕竟有所不同,尤其是长篇小说。正史的体裁大多为纪传体,以一个人物的生平为叙事的线索,长篇小说的结构显然不能照搬纪传体的结构。譬如说赤壁之战,就必须参考刘备、曹操、孙权、周瑜、诸葛亮、鲁肃等数家的传,才能叙述出来。毛宗岗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他在《读〈三国志〉法》中说:“《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则有倍于《史记》者。《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于是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今《三国》则不然,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篇。分则文短而易工,合则文长而难好也。”不难想象,编年体或是纪事本末体的结构也无法套用于长篇小说的结构。从关注点来看,史学关注的是军国大事,小说关注的是故事和人物。两者有交叉,但毕竟不同。

中国古代的小说,恰恰选择了一个乱世作为题材,来进行它的鸿篇巨制的最初尝试,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当然不是。我们看现在保存下来的宋元讲史话本,譬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秦并六国平话》《三国志平话》《三分事略》《吴越春秋平话》,写的都是乱世,这个书单差不多就是现在能够看到的宋元讲史话本的全部。至于宋元时期的戏曲,元杂剧的优秀作品,亦大多以乱世作背景。如《窦娥冤》《鲁斋郎》《单刀会》《赵氏孤儿》《陈州粜米》。南戏中的《琵琶记》《拜月亭》,也是写乱世。《西厢记》里,也要穿插兵变。孙飞虎的兵变提供了崔、张爱情取得突破的契机。从现存的《永乐大典》的目录来看,大量的宋元话本已经失传,可是,按常理推测,能够保存下来的,大多是其中的精华。由此可见,长篇小说和戏曲都是写乱世的首先打响。

中国历史上的乱世很多,恰恰是写三国的历史演义最为出色,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如鲁迅所说:“因为三国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样纷乱;又不像楚汉那样简单,恰是不简不繁,适于作小说。而且三国时底英雄,智术武勇,非常动人,所以人都喜欢取来做小说底材料。再有裴松之注《三国志》,甚为详细,也足以引起人之注意三国的事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当着中国文学的重心从正统文学向通俗文学战略转移的时候,当着小说和戏曲由附庸而为大国,取诗文而代之的时候,写乱世的题材首先取得成功,这是毫不奇怪的。通俗小说和戏曲不同于文言小说,它在起步阶段不是文人所作,为文人所传播、所欣赏的案头之作,而是瓦舍勾栏的艺人谋生的手段。通俗小说和戏曲面对的是广大文化程度有限的民众,这就决定了它们必须主要依靠情节的曲折离奇来吸引听众和观众,戏曲则除了情节的曲折离奇以外,还需要调动“唱、念、做、打”的各种手段。因为是乱世,所以常常可以打破常规,可以容纳更多的巧合,敷演出更多的悲欢离合,产生更多浪漫的情节,寄托更多的人生感慨。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乱世是一个最需要英雄,也产生了英雄的时代。毛宗岗说得好:“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才人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尤让一才之胜,则更奇。”毛宗岗所谓“一才之胜”,指的是诸葛亮。乱世是斗智斗勇的时代,是“天下争于气力”的时代。三国故事的魅力就是一个“斗”字。如果你对这个“斗”字不感兴趣,那就读不下去。

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的开头加了杨慎的一首词作为卷头词,词中写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好像当年的“是非成败”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大自然是永恒的。宋人范仲淹写了一首《剔银灯》,意思更加消极: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似乎不像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但这首词确为范仲淹所作,见于《中吴纪闻》,收入《全宋词》。由此可见,人都是复杂的,范仲淹的思想性格也是多侧面的,人的情绪也总有起伏波动。一时的消沉,不影响范公的伟大。体味这首词的意思,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是非成败”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三国纷争,“争如共、刘伶一醉”,那么,作者还写这本书干什么呢?毛宗岗给《三国演义》加上了这个帽子以后,读者对蜀汉灭亡、曹魏一统中国北方,司马氏进一步统一全国的悲剧结局或许可以心平气和一些。反正“是非成败转头空”,反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何苦要去与命争呢。可是,全书把人的智慧、人的力量和人的主观努力、斗智斗勇,写到那样淋漓尽致的地步,恐怕不是一首短短的卷头词就可以抹掉的。读者的激动心情,也不是两句哲理就可以抹平的。三国时期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固然只占很小的一段,可以说是“转头空”,但读者读完《三国演义》以后,却是不能立刻就平静下来。

“斗”,就是斗勇气,斗力量,斗智慧。《三国演义》中凡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也无一不与其军事政治智慧,或是超群绝伦的武艺有关。即便是反面人物,如曹操、吕布,也是如此。吕布不是雄狮,可也不是虫豸。刘、关、张三位英雄,与吕布“转灯儿般厮杀”,也没能占得多少便宜。辕门射戟,更是让人领教了吕布的绝技。吕布一生的污点,就是杀丁原而投董卓。所谓“见利忘义”,主要是指这件事。毛宗岗就此讽刺道:“杀一义父,拜一义父,为其父者,不亦危乎?”曹操固然是“奸雄”,“奸雄”毕竟还是“雄”。《三国演义》里,只看到一首首力量的赞歌、武艺的赞歌!你看那猛张飞,“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声吆喝,曹操几十万大军,吓得屁滚尿流。你看那关云长,一把青龙偃月刀,竟有八十二斤重——虽然汉代的度量衡与现在不同,但也得有四十多斤。华雄、颜良、文丑,都成了他的刀下之鬼。你看那赵云,身陷重围,竟无半点怯意。枪挑剑砍,砍倒大旗两面,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人。再看那典韦,“双手提着两个军人迎敌,击死者八九人”。当然,比较而言,《三国演义》更加侧重写智慧,勇气和力量的描写还在其次。智勇双全胜过匹夫之勇,运筹帷幄比战场上的拼搏更为重要。《三国演义》中最有魅力的人物诸葛亮就是政治智慧和军事智慧的化身。全书简直就是一首智慧的赞歌!你看那曹操,老谋深算;你看那周瑜,足智多谋;你看那司马懿,深谋远虑;再看那诸葛孔明,更是料事如神,玩对手于股掌之间。《三国演义》中最吸引人的地方,一般来说,也就是斗得最精彩的地方。

人们都盼望太平盛世,不喜欢乱世,所谓“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可是,人们又都爱看写乱世的历史小说。这是多么有趣的现象啊!这正如现在很多人爱看体育节目,却并不参加体育锻炼一样。又好比热爱和平的人民,未必不喜欢战争片;温文尔雅的人们,却酷爱好勇斗狠的武侠小说;循规蹈矩的大众偏偏爱看推理片、警匪片。这里好像也有一种所谓“互补”的现象。人性中的各个互相矛盾的侧面都希望得到满足。有些在实践中得以满足,有些在幻想中、在审美中、在玩味他人的实践中得到满足。其实,人们之所以喜欢描写乱世的、刻画钩心斗角的《三国演义》,倒也并不是要学习权术、学习钩心斗角,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真实的热爱。这种真实在冠冕堂皇的经史中,远没有小说写得那么不加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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