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虎
20世纪40年代,我曾和一只老虎同住在一个40米左右高的山岗.我们村在岗南,老虎窝在岗北.假如山岗化作一座13层大楼,则老虎和我填住址,就只有几零几与几零几的区别了.
村后种满簕竹,是祖辈防兽防贼的永久工事.我们进村出村一定要经过村口.大概是不愿绕路吧,老虎并不常来串门.村里人自然也没谁曾去拜访它.直到70年代,我回乡"改造"时才有幸去"瞻仰"它的"故居".那只是个稍稍凹陷的小山崖,和《水浒传》里描写的老虎洞不一样,可见我这邻居生活还是较简朴,能随遇而安的.它迁走的时间是60年代.乡亲说是附近修水库的炮声把它吓走的.我看不全是这样.50年代末以来,森林植被遭到破坏,加上人饿急了,猎小野物也猎疯了,这无异于断了老虎的粮.它不走,等领肉票去排队买肉吗?
老虎肯定是以野味为主粮的.我在家乡住了一年,它只来村里光顾过一头猪.那天深夜,大叔的猪一声惨叫,给老虎叼走了.紧接着,人们便在月光下自动聚集起来,提供着有关的见闻,做出种种猜测.在一向枯寂无聊的生活中,这是一服多么强烈的兴奋剂啊!第二天一早,十多个壮汉便追踪着老虎脚印,把吃剩的半边猪捡了回来.于是,我也吃到了这猪肉.和老虎共吃过一头猪,说起来本是很够威风的,但假如上纲上线,则又似乎牵涉立场问题,因此我以前未敢张扬过.
人吃惯家畜,便去寻野味吃.老虎来叼猪,也是想变变口味而已.那次叼猪后,它还来过三两回.由于防范森严,它也就作罢,没有发"穷恶"搞破坏,想来现在一些窃贼进屋寻不到钱财,便毁坏电器来解恨,其品质比老虎坏多了.有位婶子说,她窥见老虎用屁股撞她屋门.大家分析后一致指出:老虎也要搔痒的,绝不是存心破坏;不然,一扇柴门人都可以撞开,何况老虎!
和我同住一岗之虎是不伤人的.有个黄昏,一位老婆婆在村外和它狭路相逢.惶急之中,她半屈着膝拍大腿,嘴里喃喃念着:"不慌,不慌……"老虎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她回村后,到处"传经送宝",说拍大腿可以吓走老虎.当时我还小,居然多少相信了她.后来我才在书报上看到,老虎只在三种情况下伤人:一是遭到人侵犯之后;二是它处在极不顺心之时;三是已吃过人而且觉得味道不错.可见,老婆婆的"实践经验"未必是真知.此后,我凡遇到偏执于"实践出真知"而否定书本知识的头面人物,就定会想起这老婆婆,而且想请这些头面人物逐一到野外去和老虎打个照面以取得真知.
老虎不伤人,我就巴望老虎进村.过后谈虎固然够刺激,而将到未到时的虎威尤令我快意.且看:那些平日倚门而吠、龇牙咬人的黄狗黑狗公狗母狗们,远远嗅着虎的气息,便呜呜咽咽叫得像猫,身子蜷缩,足不成步,跌撞进门,钻床底匿椅下.在乡间,后山有虎,只限制我到村外的自由;而黄狗黑狗公狗母狗们却在村内到处威胁我.我恨透了狗,狗的悲号怎不令我快意?想来我之怀念老虎,大半出于恨狗.
后山的老虎迁走了,不知它现在可好?倘若能得到一张它的全家福彩照,我一定放大了挂在书房里.
199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