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归去来兮

老马说途 作者:[中国]高明光 著


一、归去来兮

此生不来可否

据说,“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是一个千百年来困扰人类的问题。我儿时懵懂,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大了,特别是上了大学,渐渐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人嘛,从母腹中来,到黄土中去,如一位古希腊哲人所说,人的生死不过是一些元素的化合和分解。老了本应更知“天命”,没想到对这个问题反而感到有些困惑。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这个人,儿时,父母说我不爱哭、不晓得愁;上学了,不少同学觉得我有点儿缺心眼儿;工作了,好多同事认为我乐观;老了,老伴儿常说我老不正经。寒来暑往,岁月悠悠,一不小心已年届八旬!

现在想来,我这几十年,用老百姓的大白话说,就是有点儿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胸无城府;用有点自诩的文明语讲,大概还算得上豁达乐观吧!

这种乐观,不知道是遗传使然、性格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使然,总之,让我受益匪浅。出身寒门,我心未寒,寒窗苦读,终于识了些字,成为一个“知识分子”。走上社会,用一位老同学的话说,我“赤裸裸地扑向生活”。这既得到一些朋友、同事“襟怀坦白,一眼就能从头到脚看个透”的好评,也曾经因此被丛生的荆棘刮得伤痕累累。

但是,我不久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依旧我行我素。几十年走过的路,既有春风拂柳、阳光鲜花的坦途,也有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曲径。我在风雨中有过迷茫,在山路上摔过跟斗,但是,我擦了擦被雨水模糊的双眼,爬起来又往前走。

几十年了,这种状况已经融入了我的身体,成了“禀性”。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了,退休了,清闲在家,一天到晚基本上仍然是诸事走嘴不走心,嘻嘻哈哈、心安理得。但是,不知为何,偶有一丝惆怅袭上心来。

有时闲来无事,有时辗转难眠,一种莫名的念头飘然而至。人这一生,儿时的头脑中一切很简单,饿了求食,冷了寻衣,疼了哭叫,有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欢乐,也不乏“成长的烦恼”。上学了、工作了,有那么多“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喜悦,也有跌倒的彻骨伤痛。家、孩子从无到有,花前月下的甜蜜,哺育儿女的艰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人生丰富多彩、美好温馨。可人终归要死呀!人死了,这一切……

人为什么要死呢?经历了无尽的艰辛,创造了眼前的好生活;可是“死去元知万事空”,死时还可能经受很大的痛苦。如此,艰苦奋斗几十年的意义何在,人生的意义何在?于是,一个怪念头闪过心头:一生拼搏,无论成就多么辉煌,将在离去时化为“空”,留给自己的只是对人生无限留恋的苦、被疾病折磨无尽的痛,实在有些悲哀;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来人世走一遭了,既无欢乐也无痛苦,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转念一想,来不来人世是你说了算的吗?一个人的生命萌动时,混沌一团,头脑尚未形成,思维无从谈起,就更别说选择了!当你还完全不具备选择能力的时候,上天就已经把你送上了去人世的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完全是被动的、“被迫的”。

如此看来,一个人“生”不由己,死不可免,剩下可以自己做主的,就是“我这一生怎么度过”了。想到这里,我倒觉得有些轻松、释然了:何必去为自己做不了主、老天爷说了算的“生与死”纠结呢!且不说母亲生子的痛苦,父母养育的艰辛,即使用佛家的话说,在“六道轮回”中化作人,也是有功德方能实现的。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人生是值得珍惜的。那么,最现实的是把自己可以支配的人生“活好”。

至于人的一生应该怎么度过,回答和选择就很多了。年轻的时候,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段话对我影响很大: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那么他就可以说:我已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当年的毛头小伙儿,如今已成白头翁。静来回想往事,我当然无法与保尔·柯察金相提并论;不过,虽然有不少遗憾甚至悔恨,更谈不到有什么成就,但我觉得自己一生与人为善,学习、工作努力了,对家庭、亲人尽心了,还算没有虚度此生。想到这里,有几分欣慰。

进而又想,我一个贫寒人家的孩子,为何还能念几十年书,做一点事情,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那是因为我长在新中国,又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月。新中国是怎么来的?改革开放为什么成就巨大?那是前人艰苦奋斗甚至流血牺牲的结果,有前人的付出才有我今天的舞台和境遇。一代又一代人的奋斗,推进了社会的进步,创造了今天的文明。我总不能坐享前人的“阴凉”而无所作为吧?如果人人都坐享前人成果,自己无所作为,那社会还能进步吗?我们的子孙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高尚的人,应该把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我算不得高尚,但我聊以自慰的是,一生没有完全为自己活着,也为社会和他人做了点事,没有枉来人世一遭。

想到这里,我对“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似乎有了一点新的理解。“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不仅是对人来路和归宿的追问,也是对人生价值的追问。

生身柴门中

在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人认为人是生而平等的。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家在启蒙时期提出天赋人权学说,主张人天生享有生存、自由、平等、追求幸福和财产的权利。佛家主张人人生来都有佛性,都可以成佛。基督教说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有原罪……

老汉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对人生而平等的说法,有了点自己的想法。人有生有死,无人可以避免,是生而平等的;人生下来,都有一颗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心……但是,我认为人生来就有不平等之处:有人出身富家,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有人生在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棉麻布衣;有人生在赤贫人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都是人,生而平等吗?佛性也好,天赋的人权也罢,人生下来在精神上可以是“平等”的;但在物质上,除了人人都有生老病死,其他的就不平等了。只要社会生活中还存在财产、地位、权力的不平等,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

我的观点也许在学理上并不完善甚至难以成立,但是,人生下来就不平等,这是我切身的感受。也许,这与我的出身、成长环境有关。

我出生在川南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是个手艺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靠做竹器为生。母亲目不识丁,除了做家务,还帮父亲打打下手。父母亲风里来雨里去,没白天没黑夜地操劳,只换得一家几口勉强度日。我们家的邻居几乎也都是穷人,穷人家的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光屁股、打赤脚,菜当三分粮,大家差不多,倒也没想过什么。稍微大了一点,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穿着漂亮的衣服,衣兜里总装着零食,面黄肌瘦的我眼里馋馋的,心中闪过一丝念头:他们为啥跟我们不同呢?

再大些,上学了,家庭贫富不同给孩子造成的境遇上的差别,越来越大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明白:我们这些穷孩子,生活、读书处处艰难,不是我们的过,也不是父母的错。老天爷要把我们送到穷人家,不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同时我也发现,我们这些穷孩子的脑袋瓜,并不比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笨。我们和他们,生活水平可以天上地下,但头脑都在一个起跑线上。

后来,上了大学,我更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自己无法选择;而努力不努力、走什么样的路,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回首往事,我不怨自己出身柴门,甚至庆幸自己生在贫家。因为,这种出身虽使我吃了不少苦,可使我受了更多益。

早早地学会了生活。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并不是因为穷人的孩子有特殊的才能,而是为生活所迫。我的父母整日为一家人的温饱忙碌、操劳,有时候到几十里以外的山里干活,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记得那时,我十多岁,妹妹还不到十岁。我们要上学,只好自己在家过日子。挑水、买菜、买油盐酱醋……妹妹还没有锅台高,就站在小板凳上做饭了。我们长大了,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过很多不小的困难,我们没倒下,自己能生活。盖土房、打家具、做工作、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们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老了,自己料理生活不犯愁。现在想来,不能不说得益于出身穷人家。

争一口气。家庭是孩子生长的土壤,出身贫家的孩子就像长在瘠薄土地上的苗,生活、读书比富裕家庭的孩子难得多。我曾经为家庭的清贫自卑过。但是,我没有泄气,而且渐渐坚定了一种信念: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别人能做到的事,我经过努力也应该能做到。于是,决心要争一口气。条件差怎么办?多下苦功夫,以勤补“缺”。经过艰苦努力,念书终于未落人后。走上社会,几十年的人生路并不都平平坦坦,甚至摔过大跟斗,但我虽然有过痛苦、迷茫,最终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我这一生,不服输的脾气在儿时就开始逐渐形成了。坊间说“柴门出公卿”,大概就是说贫家子弟多不甘于现状,会发愤图强吧。当然,我算不上成功,更遑论“公卿”,但说的是这个理儿。

懂得感恩。从上学开始,邻居、老师都说“这个娃儿很努力”,我也自认为读书比较刻苦。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懂得多少道理,也没有想过将来长大了要做个什么大事之类,只是觉得父母亲让我上学读书太不容易了,我不能对不起他们。每当我想多玩玩儿、偷点懒的时候,眼前就晃过父母在灯下熬夜做活的情景。当我遇到困难想放弃的时候,就想起父母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供我读书多么不容易。几十年,我孝敬父母,疼爱亲人,除了血缘,还有感恩。人说“贫家多孝子”,大概是因为穷孩子早早知道生活的艰辛,更懂得感恩吧!

我家几代人没有进过学校门,我成了家乡新中国的第一代小学生。减免学费、政府为我买到北京上大学的火车票、享受助学金……使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毕业。后来,我选择做一名共产党员,决心一辈子跟党走,应该说源于对党感恩。

容易知足。出身柴门,儿时开始便粗茶淡饭、棉麻布衣,直到上大学,打赤脚、穿补丁衣服也是常事。渐渐习惯成自然,安于一般的生活,容易满足。有人认为很艰苦的时候,我觉得好像还行。工作了,成了“知识分子”、当了干部,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仍以有吃有穿、不冷不饿为满足,没想过大富大贵。几十年不贪不占、两袖清风,我以为与容易知足不无关系。

老来想想,人生来的不平等,不能完全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境遇。我以为,人的出身也要“扬长避短”。出身富家,若能发挥经济条件好的优势,可能学得更好、更容易做成些事情。出身书香门第,若能借助家中来往多“鸿儒”、父母有文化、家里有藏书的长处,也许更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出身寻常百姓家……

何以为人

老来无事,思绪信马由缰,就好闲想:过去、眼下、将来,天上、地下、水里……忽有一日听人争论什么是人,我不禁不屑地一笑:作为人,活了几十年,难道还不知道人是什么吗?可后来仔细一想,“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心里好像都明白,但是真的要说清楚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少年成了白头翁,又读过点书,还说不清楚人是什么,真有点太难为情了。于是,我就开始想这个问题。

人是什么?或者说怎么给人下一个定义?上中学时老师讲过,念大学时哲学老师讲过,阅读书籍又见到过一些说法。

有人说,人是有思维的动物。可又有人说,这还不能把人和一般动物完全区别开来。据说大猩猩也有思维,成年大猩猩的智力相当于两三岁的孩子。海豚也有思维,能把不同形状、颜色的物体区别开来。我亲眼看过海豚的这种表演。

有人说,人是有亲情的动物。可也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牛马的舐犊之情,算不算亲情?牛犊、马驹降生,母牛、母马不顾分娩的痛苦,用舌头一点一点地把小崽身上的黏液舔干,直到小崽慢慢站起来。其情让人动容,故人们常用“舐犊之情”来比喻母亲对孩子的深情。另外,“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幼小动物对母亲的依恋,算不算亲情?

有人说,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这个定义近乎经典,我上中学时老师就是这样讲的,我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后来我看了一部科教片,使我对这个定义产生了一点疑问。在一根管子里放一根香蕉,猴子闻着香蕉味儿想吃,可管儿太长,猴子的手够不着。有人折了一截树枝把管子里的香蕉捅出来,然后扔了树枝,把香蕉又放回管子里。人走开之后,猴子居然捡起树枝,把管子里的香蕉捅了出来。猴子的行为算使用工具吗?

有人说,人是有理智、伦理的高级动物……

如此等等,还有不少说法。说法众多,说明人与一般动物有本质上的区别,但与其他动物之间的界限也有比较模糊的地方。

先人和今人给人下的定义,大多是对人做过一番研究后作出的,自有一定的道理。我对人类学毫无所知,不敢妄评这些定义的得失。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关于人,在我的心目中最看重的是:人可以制作、使用工具,改善、创造生存条件和环境。

在我看来,所谓工具,不是天然的一块石头或一根树棍,而是为了某种用途经过加工的东西。当猿人开始打磨石块、削尖树枝为己所用,开始钻木取火的时候,才真正脱离了一般动物界而成为“人”。人用工具获取食物、搭建居所、取物避寒……不断改善、创造生存条件;在此过程中,因为需要,又不断改善和创造工具;工具改善了,新工具创造出来了,人又可以更好地改善、创造生存环境……如此循环往复,人不但改变了生存环境,也同时改变了人自己。今天的人的身体状况、技能技巧、智力水平不仅远远优于原始人类,也优于古人—正是这种改变的结果。

而一般动物则不然,它们只能依赖天然条件生存,不能改变生存环境,也没有改变自己,所以千万年过去了,它们还是老样子。

制造、改善工具,用工具改善、创造生存条件,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劳动吧。说劳动创造了人,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我们今天的生活条件、生活环境是从哪里来的?无疑是前人劳动积累的结果。如果前人每个人都仅仅满足于自己能够勉强活着,人类恐怕还仍然处在原始状态,能有今天的物质、精神文明吗?从人类的进化、进步想开去,我以为,人之所以为人,是不仅仅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他人、后人(也就是社会)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据专家研究,从原始人类开始,人就是群居的,因为单独一个人无法抗拒天敌、抵御灾难。群居,不仅使人类生存下来,而且使人类不断进步、发展。但是,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其他动物也有群居的呀,为什么没有形成人类群居的效果呢?我想,其他动物虽然群居,但均是各自为政,自己只顾自己,不顾他者,遇到灾难“作鸟兽散”;而人类则不同,人类有协作和互相帮助,互相帮助使人类渡过了一个个难关,协作使人类做成了许多“个体单独”无法做成的事情。人个体的生活条件和环境,从一般意义上讲是随着社会的进步而改善的。纵然是秦皇汉武,也坐不上汽车,唐宗宋祖也看不上电视……如此可以说,他者、社会,是一个人生存、改善不可或缺的条件。这就是说,即使为自己的生存、改善考虑,一个人也不能只顾自己,也应该为社会、他人做点什么。

我所想的也许有点离题了,也许并不严谨,但我坚信一点:人类社会之所以有今天的文明,是因为个体不仅仅为自己活着;故人之所以为人,就要为社会、他人做点什么。看来,要想使自己不仅在身体上,而且在精神上区别于一般动物,成为真正的人,是不能只为自己活着的。

既然来了人世,焉可虚走一遭

一个人来到人世,并不容易。佛家有六道轮回之说。六道分别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六道,其实就是六条路。灵魂因其前世的修为,按因果报应规律分别进入不同的道转世。人道,属于“善道”,前世未作恶、守了“五戒”,灵魂方能获得“六根”人形,转世为人。人道虽然未入“天堂”,却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对佛学有些兴趣,钦佩佛学中的许多智慧,但我并不信佛,当然也就不相信灵魂之说、“六道”之论。不过,我认同做一回人的确不容易!母亲十月怀胎,受“以命换命”的分娩之苦;哇哇落地,便开始了生老病死的折磨;成长的烦恼,失意、挫折的难过;亲人生离死别的彻骨痛楚……做一回人不容易,恐怕是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做一回人不容易,而且只此一次没有下次,人生弥足珍贵。最珍贵的人生当然不可虚度,那么这来之不易的人生怎样度过?对于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很复杂的问题,大家都在想、都在问,也都在用行动做出回答。

有人认为,既然做一回人不易,那就应该充分享受人生,美味、美酒、美人,天上、地下、人间……

有人认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以立德、立功、立言为目标,追求人生的“三不朽”。

有人认为,人生一世,应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有人认为,应该把一生献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共产主义。

……

看来,人的一生,各有各的活法。我也是年近八十的老翁,已经走了人生的大部分路程。回想往事,我这一生是怎么过的呢?

儿时,懵懵懂懂,饿了找吃的,渴了找喝的,吃饱了、喝足了就想着法子玩儿,高兴了哈哈大笑,疼了痛了哭闹一阵。那时候根本不知还有人生一说,当然也就没想过我这一生要怎么过。上学了,慢慢开始懂事。看见父母没日没夜地干活,风里来雨里去地四处奔波,中年就已雪染双鬓,于是渐渐形成了一个想法:努力读书,长大了学点手艺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工作,让父母过上不愁吃穿的舒心日子。

大了些,我不经意间开始想一个问题:我们家为什么几代没有人进过学校门?是爷爷奶奶、先人们不努力干活挣钱让孩子读书吗?不对呀,父母亲常说他们的上辈如何发奋、艰辛,如何羡慕识文断字的人。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能上学读书,除了父母的心意,更重要的是我成长在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我感恩党,思想上渐渐与党亲近起来。我还想,自己享受了党领导人民奋斗的成果,如果只是坐享其成、不为党的事业出点力,那也太不对了。初中二年级,我加入了共青团,开始接受党的知识教育。

高中时期,我们学校先后有三名同学(应该说是校友,他们的年级比我高)入了党,他们都是学生中品学兼优的佼佼者,后来两位考入了清华大学,一位考上了四川大学。从他们的身上我感到:人中的优秀者应该成为共产党员。我高中的班主任是党员。学校、团组织、老师的教育培养,加上我学了党章、看了些书,逐渐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做一名共产党员。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向学校党支部递交了第一份入党申请。班主任老师跟我谈了话,说上级有指示,困难时期暂停在学生中发展党员,鼓励我继续努力,“有志者事竟成”。到北京上大学,我学的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读书使我对党、对共产主义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再一次向党组织写了入党申请。

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文革”的灾难,我直到1975年初才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回想起来,入党几十年,我没有高大上的理想,也没有那么纯粹,但我始终抱定一个信念:听党的话,绝不玷污共产党员的称号,尽心尽力为党和人民做点事。

大学毕业,分配我到离家几千里的边疆,我毅然前往。种地、做工,“劳动锻炼”十分艰苦。我有过苦闷,但我总觉得这不是党的本意,党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付出那么多心血培养我,这只是暂时的锻炼。我坚信有云开日出的一天,没有消沉。后来进入中学当教师。在那个极为特殊的年代,顶着“臭老九”的名声去教“革命小将”,那个难,非亲历不能想象。但我认为,无论谁怎么讲,不管别人怎么做,既然做老师,就不能在我手里误人子弟。我认真备课、讲课。

进了机关,还在“文革”时期,面临的事情错综复杂。遇到难事,我努力想党会希望我怎么做,尽力按照我认为正确的去做。我报考研究生,想离开“是非之地”。

研究生毕业,我进了大机关。几十年,有按部就班的平常工作,也有几番急风暴雨。我有过成绩,也犯过错误;有过欣喜,也有过痛苦、委屈。但是,我从来没有与党离心离德,始终尽心尽力地工作,不贪不占、两袖清风。

回想往事,我这一辈子,和许多人一样活得实在是平平常常,不过还算充实,没有虚度此生,虽然离保尔·柯察金说的“把一生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相去甚远,但我自认为始终没有忘记入党时的信念:听党的话,绝不玷污共产党员的称号,尽心尽力为党和人民做点事。

来时懵懂,去时明白

生老病死,是人生之大苦。我以为,生死之所以为人生之大苦,不仅在于肉体上的痛楚,更在于精神上的折磨—来时懵懂,去时明白。

谁能说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人世的?恐怕无人能说清楚,因为一个人来到人世时,全然不自主,无知不觉,懵懵懂懂,犹如天地混沌未开。人,出生之苦主要是母亲分娩之苦;人降生即使有苦,因为自己浑然不知,实等于无。痛苦是一种感觉,懵懂无知,痛苦何存!人去时却大不同了:一切都明明白白。明明白白地走,痛苦之甚矣!

无助无奈。今天,科学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诊断、医疗水平有很大提高。许多当年的不治之症,如今治愈已经不成问题。但是,总会有治不了的病,即使无病,天年尽后也会无疾而终。人有生就有死,长生不老只是人们的一种愿望,古今无一人如愿。人到临死时,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可到了此时,逝者无奈,医生、亲人无力回天。人明知将死而求生无望的那种折磨,无法想象。八年前我爱人临去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死了!”她心里知道就要离开人世、离开亲人,她不舍得走,我们不愿她走,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种无奈、那种无助,我都肝肠寸断,何况她呢!

太多留恋。人生一世,虽然有诸多不顺心、痛苦和磨难,但有更多欢欣、乐趣和幸福。父母的疼爱,童年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生活;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初为人父(母)的兴奋激动;成功的喜悦;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燕子衔泥似的垒起来的窝;一颗汗珠摔八瓣儿挣下的钱……这一切将永远与己绝缘,不舍呀!

生离死别。父母或许已经先你而去了。爱人与你共同生活几十年,有春风花丛共享甜蜜的爱,有急风暴雨相濡以沫的情,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开。儿女从无到有。经历无数艰辛把他们从“小小红虫”养大成人……如今一别阴阳相隔,永远不能再见。这种分别就像用刀一块一块地割下人身上的肉,鲜血淋漓。

不知前途。人死后是怎样一种光景?活着的人不知道,死了的人即使知道也无法告诉活着的人。故人死之后如何,永远是个谜。不知前面是何光景而又必须前往……

明明白白地走有这么多的痛楚,人何以自处?佛家说,别执着,要放得下;六根清净,烦恼、痛苦自无;只要一生行善,丢掉“臭皮囊”去西方极乐世界,何乐而不为!果能这样当然很好;可这要有相当修行的人,甚至大彻大悟之人方能做到,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

这个问题,对于我这个年近八十的老翁来说,已经不完全是一个理论问题。面对这个问题,我想过不少。如果能大彻大悟当然好。作为一种目标,我当尽力参透生死,明明白白地坦然面对。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自己不那么有信心。虽然我读过些书,明白一些道理,有几个高僧曾经说过我具慧根,但我自认肉眼凡胎、血肉之躯,无法完全摆脱七情六欲,做到面对死亡脸不改色心不跳。

在我心中,对于明明白白地走,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人,有生就会有死,而且懵懵懂懂地来,大多明明白白地走,是一条铁律。古往今来,无论是唐宗宋祖,还是贩夫走卒,无一人能够幸免,任何纠结、恐惧、不愿意都是没有用的。明知不可避免,明知纠结无用,又何必以此来折磨自己呢!随大流,顺其自然吧!早年,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和他聊起人要明明白白地死,实在有点悲哀。老父亲淡淡一笑:“娃娃,人怎么死,那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们说了不算,何必去操那个心呢!”我想,老人信命,大概也是一种出于无奈而随大流吧。

有人说得好,对于老年人来说,过去的已经成为往事,今后的事不可知,最重要的是过好当下。我以为此言有道理。世间的东西为何有贵贱之分?一般来说,贵重的东西之所以贵重,是因为它“稀少”。对于老人来说,未来的岁月已经不多,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是很有限的。有限的、不多的岁月,于我们老年人是十分珍贵的。用十分珍贵的时光去纠结那些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是不是有点太不值得了!为什么不把珍贵的光阴用来做些我们自己说了算的事呢!我们能做主的,是如何过好当下。

晚年生活应该怎么过?答案林林总总。世间的事纷繁复杂,各人的情况千差万别,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我以为,无论做点什么,你觉得开心、充实,没有虚度时日就好。但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为了活得有质量、延长寿命,不可懵懵懂懂,要明明白白度时光。有一个词叫“生命力”。那就是说生命的诞生、成长、延续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我把这称为“生命需要动力”。力有方向才能成为动力,目标决定力的方向,这就是说活着有目标,生命才有动力。生活中不乏活生生的事例。

我认识一位同志,五十多岁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说他已经时日不多。他觉得自己有好多研究成果、见解要写成书,时日不多更需抓紧。于是辞掉了工作,专心写作,关于“灰色学”的著作出了一本又一本。几年过去了,仍然很精神地活着。我问他有何治病绝招,他笑笑说,哪有什么绝招,就是一本书还没写完,就又酝酿下一本了,书写不完命也未绝!

还有极端的事例。某某人眼看就要不行了,可想见见远在外地的子女,闭不上眼。等呀等,十天半月过去了,见到子女后便溘然而逝。是什么支撑他熬了这十天半月?是想见子女最后一面的动力。

这样的事实,生动地证明了物质可以变精神,精神也可以变物质。

要想生命有动力,就得生活有目标。浑浑噩噩混日子,一天到晚茫茫然不知其可以,坐吃等死,哪来目标?目标来自明明白白。我们已经退出大舞台,晚年生活当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目标,有的是我今天要做点儿什么、这个月要做点儿什么、今年要做点儿什么……目标无论大小,有目标就会有动力。

我告诉自己,既然明明白白地走不可避免,那晚年我就要明明白白地过。

谈死说生

我以为,常人是怕死的。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懦夫的逻辑。”我说的是常人。

为了信仰、理想、气节,有视死如归的烈士;为了匡扶正义、扶危济困,有赴汤蹈火的英雄;为了亲人、朋友、他人,有甘愿牺牲自己的义士,为践山盟海誓、为解相思之苦,有慷慨赴死的痴情者……这些,乃非常情态之下造就的非常之人。我说的是常态、常人。

我曾经说过,宗教为什么会存在?原因之一是人对死亡怀有恐惧。只要人对死亡还怀有恐惧,牧师就会说,不必害怕,有上帝怜悯、护佑,你的灵魂将升入天堂。在人临终时,《安魂曲》响起,祷告声传来:主呵,请接受你的孩子吧!高僧会给人送来临终关怀:安息吧!消失的是“臭皮囊”,你的灵魂将进入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是琉璃世界,佛乐悠悠,莲花盛开,只有欢乐,全无生老病死之苦。

有人说,死过的人就不怕死了。可《此生未完成》的作者于娟是“死”过的,她告诉我们:“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还有人的确表现出不怕死。不过据我观察,这种“不怕”,实际上是“无奈”的代名词,怕也无用,只好“不怕”。

怕死,或曰对死亡的恐惧,是常人之常情。我当然是常人之一。

儿时,见人死了,怕。人死了要装进棺材,牢牢地钉上大铁钉,深深地埋在土里。我就想,要是埋在坟里又活过来了怎么办?透不过气,多憋呀!钉得那么结实,也爬不出来呀!喊,荒郊野外的,土埋得又那么厚,谁听得见!我曾经对母亲说,我要是死了,求你把我在家放三天再埋,不然埋了又活过来了多难受呀!母亲给我一巴掌,别瞎说!小孩子,说什么死!

长大了,慢慢懂了些事。怕死,是对黑暗的恐惧。人死眼闭,永远不再睁开,周围是一片黑暗。就像掉进漆黑、无底的深渊,往下落呀、落呀,永无休止,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触摸不到任何东西,永远不能再见光明。永恒无尽、空无所寄的黑暗,实在太可怕了!

在生活中,人不能没有光明,走进黑暗便毛骨悚然。其实,一般说来,生命与光明是同在的。生物学认为,阳光、空气和水,是生命存在的三要素。没有阳光便没有生命,当生命失去光明会怎么样

呢?对光明的热爱和追求,其实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对黑暗的恐惧和憎恶,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拒绝。

怕死,是对“不可知”的恐惧。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活人的回答无法在经验上具备说服力:“你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死以后怎么样呢?”死了的人,即使知道死、死后是怎么回事,可是,阴阳相隔,又无法将他的感受告诉活人。于是,人死之后怎么样,便成了一个不可知的问题。科学家、唯物论者说,人死了,灰飞烟灭,除了分解为一些元素,其他均为无。可总有许多人不信,也有许多人不愿意相信,他们宁可相信有灵魂。我以为,相信灵魂的存在,是人类追求永生愿望的一种表现,人类希望生命不要因肉体的死亡而完全消失。那么,既然相信有灵魂存在,就想知道灵魂怎样:能知活人世界之事吗?有天堂、西方极乐世界吗?有地狱吗……这一切,众说纷纭,但都是活人的说法,“真实情况”不可知。人总是追求认知,不知便心悬神迷。对身后事完全茫然无知,可怕!

对死亡的恐惧,是割舍的痛苦。人生一世几十年,有太多的经历,与太多的人和事有割不断的联系。几十年积累的学识和技能,辛勤一生所取得的成就,尚未做完的事情,特别是相依为命的、最亲爱的人,骨血相连的儿女、孙辈……这些,是心血所凝,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无法割舍的留恋。而死亡要与这一切一刀两断,无异于从人身上割下一块块肉,将灵魂血淋淋地凌迟!这样的痛苦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剧痛。剧痛,是让人生畏的!

对死亡的恐惧,是对一去永不复返的心痛。死亡,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与亲人诀别而永远不可再见,与一切幸福、快乐永远绝缘,遗憾将永远不可能再弥补……这一切是痛苦的。许多东西,当你拥有的时候,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它们珍贵;当你永远失去它们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原来是弥足珍贵的。当初不知珍惜的悔恨,如今知其珍贵而永远失去的绝望,交织成剔骨剜心的痛楚。

对死亡的恐惧,还因为人懵懵懂懂地来到人世,而要明明白白地离开。

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对人生的留恋,人们便追求长生不老。一位哲学家说得好,人类是在自然界中产生,又从自然界分化出来的主体,因此,追求与自然界同在,是人类内心最强烈的愿望。青山不老,于是人类就希望寿比南山。可是,古往今来,有谁长生不老了呢?通过学习,我懂得了一个道理:物质是无限的,但物质的具体形态又都是有限的。一个人,是物质的一个具体形态,从有到无不可避免。于是,我便开始追求自己的“长生之道”。

追求理想和信仰。我年少加入共青团,青春年华入了党,献身为人类求解放、谋幸福的伟大事业。我为此虽然算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也尽了力。如今,我们生活的空间几乎成了花花世界,金钱至上,物欲横流,醉生梦死,怪象丛生,“理想”“信仰”成了一些人搞笑的词语。然而,年届八十的我冥顽不化!对于我一生的理想和信仰,不仅无怨无悔,而且仍然坚信这个事业是长存的。我为之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为之奋斗了。那么,我的生命就融进了这个事业之中。事业长存,我的生命不也就享有了另一种永生吗!

看淡了身外之物。平日里我不求锦衣玉食,温饱而已。条件改善了,也有了些身份,可我仍如有的人所说,像个生产队长。对自己有点抠门儿,小家子气;可于亲友、他人,没把钱财当多大个事儿。对于名利地位,我的信条是“凡事尽力而也,得之不忘形,失之不丧志”。老了,退休了,我并不太失落,过得有滋有味。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出身寒门,容易知足。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人“赤条条来去”,这些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广厦百间,一床而也;沃地千亩,一抔黄土罢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这个放不下,那个放不下,可眼一闭,一切怎么样了?风起云散,花开花落,只有太阳永耀苍穹。精神,是人生的太阳。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

抚育好子女。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当年,艰辛地抚育儿子,认为他们是自己的骨肉,把他们培养成人,理所当然,一代一代就是如此,并没有多想。就连“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类,我也想得很少。我端的是铁饭碗,生老病死有依靠。如今,我更关心儿子,疼爱孙女,少了功利,多了一份情感和理智:让美好的生命在儿孙身上延续。

北方的农民常说:“苞米熟了,苞米秆儿黄了。”过去闻此言,颇有几分伤感。于今想来,这茬苞米秆黄了,难道来年苞米种子发出的芽,没有今年苞米秆的生命吗?

能上天堂吗?

人死后去哪里?这个问题困扰了人类千百年,古往今来有好多说法。

有人说,人,生是一些元素的化合,死是一些元素的分解,如此而已。也许是那么回事儿。可是,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人的生死就那么简单?世界上有那么多元素化合,为何没有成为人?人是

活生生的个体,是元素的分解造成了人的死亡,还是人的死亡形成元素分解?

有人说,人死如灯灭。人纵然有灵魂,也是形存则灵魂存,形灭则灵魂灭。人死了,死了就一切都了了,入土为泥,岂有它哉!

有人说,人有灵魂。人生,灵魂附体,有了灵性;人死,肉体消失,灵魂离开肉体或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狱。

……

人死后有个去处,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时至今日,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仍然不少。这种说法有一个前提:有可以脱离人的肉体而存在的灵魂。因为人死之后,肉体或火化为灰,或入土为泥,显然是无法上天堂下地狱的。所以问题的关键是有没有灵魂。

现代科学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我不相信有离开人的肉体而存在的灵魂。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相信存在可与肉体合,也可与肉体分的灵魂呢?“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以为,灵魂说的存在是有原因的。

灵魂说表达了人们期求永生的愿望。人是从自然界产生而又独立于自然界的生命,期望与自然界永恒同在,是人类内心最强烈的冲动。即是说,人类内心强烈希望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可是,人类也亲眼看到,一个个生命诞生,一个个生命消失。肉体不能长生,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于是,人们便把追求长生的愿望,寄托于可以不随肉体的消失而消失的灵魂。

灵魂说表达了人们对生命的珍惜和敬畏。万物有灵,人更是众灵之长。因此,要爱惜生命,不可伤害。我以为,人们对“天”的崇拜和敬畏,原因之一是“老天爷”控制着人的灵魂,主宰着人的命运。人对神的崇拜和敬畏,实质上是对人自身灵魂的珍视和敬畏。

灵魂说表达了人们对精神的追求。人,如果仅仅满足于肉体的存在和延续,那与其他动物无大异。人类的独特之处还在于追求精神的存在和延续。灵魂,在许多人心中实际上是精神、心灵的代名词。人的品格、素质(身体素质除外)的高低,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人的精神(或也可以说灵魂)决定的。欲做一个高尚的人,那就要不断净化、升华自己的灵魂。人死了,崇高的精神可以长存、可以永生(其实精神是通过社会和他人的记忆留下的)。

灵魂说表达了人们惩恶扬善的愿望。人的灵魂,为什么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狱?人活着的时候积德行善、敬老爱幼、扶危济困,死后灵魂就可以上天堂;活着的时候欺善凌弱、六亲不认、作恶多端,死后灵魂就要下地狱。地狱有十八层,作恶越甚,下地狱越深,十恶不赦者的灵魂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在现实生活中,一些善良的人常常生活艰难、命运坎坷,甚至处境凄惨;而不少恶人却锦衣玉食、专横跋扈,得以善终。“在生活中迷了路,就会到天堂寻找出路。”人们对人世间的这种不平,强烈不满却又无力改变,于是便寄希望于神:让善者的灵魂上天堂,让恶者的灵魂下地狱。

天堂地狱说,还有一个作用:安慰善者—不要为你眼前的痛苦和不幸伤心,你死后灵魂可以上天堂;威慑恶人—别得意,你死后灵魂要下地狱,“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和很多人一样,自认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前面已经说过,我不相信有灵魂,更不相信有可以与肉体分离的灵魂,当然也不认为有天堂和地狱。如果大家都能以科学的态度对待生死,当然好。不过,人死后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还会在相当一个时期困扰相当一些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以为灵魂说、天堂地狱说的存在,有利无弊,至少利多弊少。

我并不是主张信仰宗教。我只是认为在这纷繁复杂、充满种种诱惑、奇谈怪论泛滥的滚滚红尘中,相信有灵魂、有天堂地狱,总比什么都不信好;有点对地狱的敬畏,比毫无敬畏之心好。灵魂、天堂地狱之说,是鼓励、提倡向善的。无论善来自何方,多一些善有什么不好?难道现实生活中,善太多了吗?对于那些缺乏良知,甚至丧了天良的人来说,给他们讲那些高大上的道理,恐怕还不如对他们大喝一声“你就不怕下地狱吗”管用。

我的这种想法,可能会被指责为有实用主义的嫌疑。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自认为有道理,至于别人怎么看,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我不相信灵魂之说,但我希望自己心中有一个高尚的灵魂;我不认为有什么天堂地狱,但我希望自己心中有天堂,我向往天堂。

清风明月是归途

人生就是一条路,一条只能走一次,而且只能向前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世间万物有生就有灭。人虽万物之灵,却也是有来处,就有去处。其实,当我们呱呱落地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归途,只不过刚迈出第一步,离起点近、离终点远罢了。初临人世,就像一轮朝阳在五彩云霞中冉冉升起,有的是新生的喜悦、成长的欢欣。待人过中年“日过午”,离起点渐远、离终点渐进,方觉日子过得太快了,开始谈起“老”字。到了七老八十,夕阳西下,“归途”不仅是话题,而且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

说起老年,总免不了几分凄凉。对于老人,最流行的说法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前半句很阳光,让人温暖、惬意。可因为后半句的感慨,使整句话变得凄凉、伤感了。不少人把老年比喻为人生的秋天。这个比喻有与上面的话差不多的寓意:秋天是成熟收获的季节,一年辛苦换来果实累累,但是,秋日无边落木萧萧下,接着就是冬天了!我步入老年,也曾经有些伤感,大概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不能免俗。一些年过去了,想来想去,伤感情绪渐渐淡了些,多了一些坦然。想来想去,想过去、想现在……

人过六十,应该感恩。人过六十,花甲一轮,将迎来人生的一大转折:退休。回想我走过的路,六十岁我感恩。感谢父母给了我正常的遗传基因。几十年艰苦的学习,繁重的工作,没完没了的家务,到了六十岁我居然身体很好,说明遗传基因没有明显缺陷。感谢“命运之神”对我的眷顾。几十年,虽然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小有进步。感谢好年代,退休了,不工作,仍然衣食无忧。

古稀之年,值得庆幸。光阴荏苒,不觉已过古稀之年。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别说古时,就是几十年前,成为七十老翁的人也不多,故称“稀”。如今老人不再为生计奔波,生活大大改善了,衣食住行不仅不缺,而且讲究质量。许多当年的疑难病症,今天已成癣芥小疾,一些不治之症已不再难治。人均寿命大大提高。我赶上了好时代,不经意间轻松过了古稀,岂不值得庆幸!

七老八十,很欣慰。说实话,不是看儿子都已中年,孙女长成了大闺女,我根本没觉得自己已是年届八旬的老翁!“零件”虽有老化,但无大缺陷,运转正常。看书写东西,尽管不如当年快捷、可以连轴转,但一天做上三五个小时还不成问题。能吃能睡,腿脚灵便,开车、打太极拳、弹琴、钓鱼、游山玩水……朋友们说,你老兄是几十年一贯制,当年不觉得多年轻,今天也看不出怎么老!我哈哈一笑,提前量打得多!七老八十尚能如此,没有弯腰驼背、举步维艰,岂不很欣慰!

九十老者,真自豪。我想,到九十老翁那一天,我一定很自豪:瞧我!虽不是人中豪杰,却也是人中寿星!

当然,我可能是幸运者,有一些老人没有我幸运。他们或处境艰难,或生活拮据,或疾病缠身……对于这些老人,我发表太多的议论,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我只想说,命运已经折磨我们了,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我这一生几十年,总的还算顺当,但也曾经陷入过困境,有过亲人的生离死别。人非神明,血肉之躯当然有喜怒哀乐,我愁过。然而细细一想,愁有用吗?关起门来愁几天难题就解决了吗?不,愁的结果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更伤身、伤神。所以,我的切身体会是:解愁最好的办法是知“愁无用”。直面难题,该求助的求助,该想法的想法,该尽力的尽力,尽快解脱、放下,才是良途。再说,谁都会有一本难念的经,若陷于难而不可自拔,那晚年的乐趣就无从谈起了。

“归途”可以是诗情画意的。人生之路,大家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一样的,两点中间的路就千差万别了。所谓“殊途同归”,人生的路就是如此。“殊途”,当然包括“归途”。可以悲悲戚戚走向人生的终点,可以茫茫然地走向终点,也可以潇洒坦然地归去……各人有自己的选择。

我希望自己潇洒坦然地走完“归途”。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高的觉悟、多深的修行,是因为我觉得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多一天烦恼、痛苦,就少了一天欢乐、幸福,为啥要为自己说了不算的事浪费光阴,不去多享受点欢乐幸福呢!人,有来就有往,不必悲哀;若七老八十之后方驾鹤西归,更是一幸事。在我老家,人们把古稀以上的老人西去称为“喜丧”。可见大家认为老人西归,人生得以善终,安然得最终归宿,从某种意义说是一件“喜事”。

人来时,朝霞满天,温暖、喜庆。不过我等初临人世,黄毛小儿,浑然不知。老了,红日西垂,有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其实,没有夕阳,哪有朝阳。一次次朝阳冉冉升起、夕阳缓缓西垂,于是有了世界,有了世间万物。可以为朝阳的升起欢欣鼓舞,但不必为夕阳的西垂伤感痛苦。更何况夕阳落了,还有明月哩。踏着明月乘清风而归,虽然少了些热烈,却也多了几分娴静安然。人生,朝霞绚丽是来处,清风明月是归途。

忽想了几句顺口溜:夕阳无限好,莫叹近黄昏。踏月乘风归,潇洒度人生。

知不易,行更难。能不能将自己的认识付诸今后的实践,那就要看我的修养和定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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